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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式(小说)
来源:民族文学 | 句芒云路(苗族)  2018年06月12日16:39

句芒云路,本名龙凤碧,女,苗族,1982年出生,贵州省松桃苗族自治县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第三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小说、散文在《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山西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期刊发表或选载。出版散文集《环佩声处》。

不等式(节选)

我们各自生,各自活,带着各自的姓氏和怪癖殊途同归

——题记

我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云落城,是一个市区面积为两千多平方公里、人口逼近两千万的现代化城市。将它贯以“现代化”,是因为那些奇怪的物质——看不见、吃不了、闻不出、触摸了可能会致命的东西——电,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安营扎寨、繁衍生育,同粮食蔬菜牲畜等合作供养着我们的肉躯与魂灵,并将我们相互串联捆绑在一起。它们无所不能也无孔不入。

在一个平静平安也平淡的傍晚,母亲让我去她位于科技园的别墅讲了下面这听一个故事。当时,我还不知道我的遗书已被发现。我的软件工程师母亲定是在对遗书作了逻辑缜密的分析后,认定我准备杀了某个人然后自杀。那封遗书前两个小时刚打印出来用白色信封封好,满以为等过几天母亲读到遗书的第一个句子,她的女儿已经获得想要的死亡。

两层半的别墅一如既往的乏善可陈,充斥空间的是千百钵水养的白鹤芋,钵子是大小一致的正方体玻璃杯,杯垫是一张张圆形朱砂红锈片,跃然其上的是些形状怪异的黑色咒符。白鹤芋从青翠鲜亮的叶子间透出来的白花不像花,像变异的叶子,闻不到丝缕香气。这些植物陪在母亲身边的时间比我多得多,我自然知道它们的别名、功效和花语,却不明白母亲痴爱它们的理由。母亲坐在它们面前开始讲述前,取出了只黑色圆珠笔和一小叠白纸,建议我边听边记些关键词,说要不然我很快就会听糊涂的。

我刚才说和母亲在云落城相依为命,但更准确地说是相望而行。她住城南,我住城北,乘坐无堵车风险的地下电车需要两个多小时。平日里我们都像机器一样准点开机、关机,然后按各自程序在各自轨道上运行,一年最多见两三次,每次真正共处的时间都只能以小时来计算。我们像生活在云落城里的千百万人一样,先后通过或交叉使用短信、电话、微博、微信、QQ、手机、邮件等各类电质物体进行文字、语音上的隔空交谈,像那晚三个多小时见人见物的面谈实在是个异数,不亚于一场严重的突发事件。

一直听到最后,我才明白母亲想和我说什么。如今这个故事就寄存在我的电脑里。我确已对自己的大脑丧失自信,不敢确定多年以后它是否还会忠诚地帮我牢记这个充满设计感的故事,它更像我的软件工程师母亲在做的一次以人为元素的编码、推导和演算。我对电脑也不完全信任,它说不定有天也会苍老、瘫痪甚至突发疾病一命呜呼,所以我发了份在电子邮箱里,并打印了备存。它让我觉得走进了母亲。

第一个小时的讲述

1.A是喜欢B的

十九岁那年的秋天,A带着新剪的发型,拖着沉重的棕色箱包从筑县到云落城郊的某座计算机职业学校报到。高考落榜了,父母能想到的补救措施就是让她掌握一技之能。那时,计算机专业特别受追捧,他们如果预知它的复杂与艰深估计会送女儿另学医护之类。A存心想给自己博份好心情,同时给学校的老师同学们留份好印象的,结果理发师不讲职业道德或是发挥失常,她一觉起来后发现镜子里头发炸开的自己活像一个大写的字母A。

因为这个丑化了自己的发型,A提前一个小时出了门,与邻居C不告而别,昨晚原本说好一起去客车站的。当然,迎接C的是云落城最好的大学。

于是似乎就这样走向了分岔,在阳光倾斜、桂花暗香浮动的秋天。后来,A情愿把伞举给邻桌的B自己淋成落汤鸡,把一颗心交给人家摔在地上践踏,却死也不愿转身接受招之即来的C,以及那些随时无偿提供的护佑和疼爱。后来回想似乎也不为什么,就为B有一头飞扬跋扈的长发,而C始终像电脑里的黑体字与宋体字孵育出来的孩子:平板,生硬,从不旁逸斜出。还有一个完全不像理由的理由:C的优秀让A感到压力和自卑,而B的顽劣却能让A轻松自在,在一起的每秒钟都充满了冒险。

基础太差、英语太烂的A与B实在没学到什么,仿佛大家不约而同选择那所校舍永远灰不溜秋的学校,仅仅就是为完成宿命中的相遇。在街上裸奔,在网上裸聊,半夜煲电话粥,在山上给一帮相互戏称“摄鬼”的摄影师当裸模,然后把钱买酒喝……貌似只在这个时代才有可能发生的荒诞不经,A在那些年都主动或被动地与B一起经历了,换作就读于名牌大学的C,可能吗?恐怕把他放入进化炉再修炼五百年都不可能。

校内校外,B随时随地戴着一副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墨镜,一根黑色的耳机线,有时是为了装鬼扮酷,有时是为了隐藏,眼镜的形状简直就是一个大写的字母B。浑身洋溢着荷尔蒙的B有种流里流气的帅,像流氓堆里的好人,又像是好人堆里的流氓,后来人们发明出的“2B青年”一词,简直就是专门给B这类人量身定制,外人永远无法想象,待人接物时时处处温静柔婉的A,B只需一句话或一个小动作,便能轻易让她像字母A一样人格分裂,裂出一个放浪形骸的A。

2.C欠D一个婚礼

D在上班第一天即真正成为一名刑侦摄影师那刻见到了身着制服的C。血腥恐怖的案发现场,从头到脚都干净利落的C让D顿生好感。虽然早有训练和心理准备,但狰狞可怖的尸体还是让D当场呕吐了。接到C伸手递来的湿巾,D内心感动莫名,似乎就那样轻率地交付了芳心,决定了永生不悔的事情。

D用第一个月工资加上父母的资助,给自己买了一台当时云落城最新也是最贵的相机。买到后拍摄的第一个人自然是C。为了迎接C的出现,D在咖啡厅里枯坐了三个多小时。终于,C在视野里出现了,这个走得头正身直、天塌下来随时准备顶着的男人,让D心神荡漾。隔着雨水玻璃,她颤抖着手指按下快门,将路过的C悄悄地定格在了自己的眼里和心里。

D做梦都想C能给她一场婚礼,哪怕简单到一枚戒指都没有,哪怕短命到结婚第二天就离异。C是方正、拘谨的人,但见过他的人无不感觉他是上帝用心刻画出的一道优美弧线,就像字母C。阴差阳错,或说一切都没来得及,C的生命像一道优美的弧线被人用橡皮擦掉后,D宿命般成了字母D——一个永远残缺的半圆。D美丽姣好的身体如一张洁白的蝉翼纸,C拿到了笔和墨,但从未在上面书写下一撇一捺。

C人间蒸发之后,D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从此工作、家里两点一线。如果有人问D想穿越到什么时代和什么地方,D肯定会说她只愿留在21世纪,留在云落城。在D看来,其他时代枯燥而单调,没有她挚爱的全视角数码照相机,也没有她赖以生存的江河一般取之不竭看之不尽的影视剧。

委实,D没事就坐在她那张三米长、两米五宽大床上看电影或电视剧,那是她与C的婚床,C一次都没有在上面睡过。无论是什么影片,D从不看最后一集,虽然可能错过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欢喜,但也同时躲过了生离死别的痛苦。有关警察的电影或电视剧一播出,D就会第一时间找到,无论多么拉杂都会看得神迷心醉。

没有电影或电视剧声音的陪伴,D根本无法入睡,所以每晚看到最后,不是D在看电视,而是电视在看蜷缩在被窝里的D。从电视机音响游荡出的声音悬浮在D的头顶,从电视里散射出来的光轻抚D清瘦苍白的脸庞,像D圈养在自家的一轮方正的月亮。

......

刊于《民族文学》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