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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言:给莫言先生挑点儿刺 ——也评《故乡人事》系列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吴言  2018年06月10日11:09

首先必须申明,对于莫言归来,我是站在列队鼓掌的队伍中的,可以说是翘首以盼的一员。本来觉得莫言先生的作品轮不到我置喙,文章写了一半就打住了。但看到《收获》微评还有《故乡人事》的评论,受了启发。而且看到的评论都是一片赞美,各种阐释,我也发一点儿不同声音,争鸣一下吧。

令人欣慰,莫言重回文学现场的作品是短篇小说。莫言是新时期最早意识到长篇小说于一个作家重要性的作家,并在此领域耕耘多年,终至收获诺奖。获奖后莫言的心情愈加从容和慎重,他不需要再用一部长篇小说来证明自己,他拿出了剧作和诗歌,小说上的心思则用在了短篇小说上。对于文学,莫言依然是探索前行的姿态。

从莫言的言论也能感觉到这一点,他说愿意拿自己的全部作品换鲁迅先生的一篇短篇小说,换一部《阿Q正传》。这除了表达对鲁迅先生的敬意,也表达了对短篇小说的敬意。八十年代的新时期文学是短篇小说的兴盛期,莫言那时就放眼长篇小说,表现出了一个作家的抱负。进入新世纪,文学领域长篇小说一统天下,再有巨长的网络小说加盟,短篇小说的声音已很微弱。莫言以诺奖得主的身份回到短篇小说领地,既是要弥补自己的文学缺憾,也是一种宣示和提醒,我们到了重提短篇小说重要性的时候了。

组成《故乡人事》的三篇短篇小说,确实表现出了莫言的水准。莫言是敢于闯入政治敏感区域的作家,这可看作他独立的姿态,也不乏被解读为表现的姿态。获得诺奖后,莫言既享受到了获奖的荣光,也要承受如彗星般拖曳的长尾。而莫言归来之时,让人感觉依然是原先那个莫言。

三篇小说从《地主的眼神》开始,莫言又把我们带回到了那个阶级斗争的语境中去了。现如今,这样的语境我们几乎都忘了,但莫言没有忘记自己是见证者。他也用当下现实对照了过去的历史,在吊诡和荒诞中,透出的是沉重。《斗士》也是从阶级斗争出发,但后来演化为人性的恶。这篇小说可看做是对《阿Q正传》的致敬之作,其中的主人公“武功”人如其名,光棍一条,命比谁都贱,跟谁都敢玩命,真正的流氓无产者,一辈子好武尚斗,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小说的顺序也耐人寻味,到第三篇小说《左镰》,阶级斗争退去了,有人性的弱点,但是却彰显出了超越人性弱点的光辉。父亲的一声断喝,“闭嘴!”,小说结尾处田奎的回答,“敢!”,就是一个字,“义”!结尾前那个打铁的梦好啊,不再是小说的情节,不再是叙述语言,只是写景状物,却升华了整篇小说!

三篇小说情节精妙,细节丰富,值得让人反复品咂。故乡高密东北乡给莫言提供了无尽的创作源泉,他那若实若虚的家族让莫言有了庞大的根系。那些饱满的细节,割麦,磨镰,打铁……都是土地的馈赠。以前读过的一篇文章,其中写到了一个作家,在城里已经功成名就,但每年秋收都要回乡割麦。作家因为割麦时误把玉米苗弄折了,被父亲在后面追打,脱下鞋子硬揍了一顿,作家在田头“呜呜”地哭了。这个作家会是谁呢?我脑子里总是闪出莫言的影子,因为只知道他总是不断地返乡,盖房,割麦也很正常。那篇文章说,这位作家还会更上一层楼,还能写出更好的作品。因为他对父辈的信任,同土地的连接。

只是,在享受阅读的过程中,我还是被一些词语“硌了眼”。

第一次是《地主的眼神》里,必不可少的一个情节,少年的“我”在作文里形容地主的眼神,用了一个词——“低眉顺眼”。我的心感觉“咯噔”了一下。因为,我是在1976年“文革”结束前入的学,那一年因为打倒“四人帮”,学校那个学年延期半年,从春季入学改为现在的秋季入学。我记得那时的课本还是阶级斗争语境的。其中我的一个造句不仅得到表扬,至今还令我难忘。老师让用“牛马不如”造句,我造的是:“台湾人民至今还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地主的眼神》中的“我”是在上三年级时写的作文,那时肯定在“文革”期间,我觉得“低眉顺眼”不大可能出现在那时的语境里,“俯首帖耳”倒是比较可能。而且,我清晰地觉得,“低眉顺眼”是在新世纪才进入我的词库中,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作品中我都不记得读到过它。因为我理解它多半是形容一个女子的俯就姿态,新中国成立后到新世纪前很长时间,它不大可能是社会上通行的姿态。那时的女子形象是英姿飒爽的,而“低眉顺眼”是经济发展后催生出的一种女性姿势。

这样的用词,是个例呢还是无独有偶呢?不巧的是,在这三个短篇中,我还是发现了其他一些“硌眼”的词。比如,形容村里贫协主任,“专横跋扈”;《斗士》中形容打架的王奎,“色厉内荏”;形容斗士武功,“睚眦必报”。在《左镰》结尾那个非常精彩的梦里,一连串的排比非常有气势,但因为用了“流光溢彩”,还甚至用了“私人订制”,让我感觉没有以前读过的一篇新人新作写得精彩。这些词都没问题,只是出现在莫言的短篇小说里,让我觉得有些“硌眼”。莫言先生的长篇小说被认为是“肆意汪洋,泥沙俱下”,这些词放在长篇小说里,也许就被稀释了,不算什么。只是短篇更讲求精练,对语言要求更高。相比较而言,在其他那些顶级作家的作品里,很少有“硌眼”的感觉。

在我的标准里,这些词首先是成语,太现成了,再者好几个词在成语里也属于很拗口的那种,让人感觉似是而非,边界模糊。它们应该被更朴素的、更原始的词汇代替。因为我知道,沈从文认为写景不能用成语,汪曾祺认为写人也不能用。汪老只赞成用四字句,这样文章更有中国味,语言更明快流畅。那么上面这些“硌眼”的词能不能找另外的词代替呢。我想了半天,觉得除了“专横跋扈”能用“横行霸道”代替,其他几个词还真一时找不到替代词。可见,语言一旦成形,就固化了,更改很难。这只能归结为一种语言习惯,恐怕连莫言先生也是无意识的,不自觉的。

莫言那么推崇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作为对标物,我们看看《阿Q正传》里的成语使用情况。那时白话文运动伊始,文字刚刚脱离文言,鲁迅先生作为接受古文教育的一代,成语资源更为现成,即便用了也很正常自然。为此,我重读了《阿Q正传》,摘出了其中的成语或准成语,发现如下这些:自轻自贱、怒目而视、满脸溅朱、忽忽不乐、大失体统、似笑非笑......这些是成语吗?未必吧,大部分是鲁迅先生自造的四字句。它们都很有形状,很有生色,不生僻,不诘屈聱牙。还有一些,如“敬而远之”“无师自通”“秋行夏令”,则都加了引号,至少有层意思,是对这些词约定俗成意义的反讽。另外,我还发现先生形容阿Q的神态,用了好几个这样的词:赧然、凛然、悚然、欣然、怃然、傲然、飘飘然......这些词有的颇有古意,现在并不常用,但没有让人觉得生疏。先生的文字功底真是令人叹服啊!读完整篇,我再次为鲁迅先生的语言所倾倒!

除了上述这些,对莫言的《故乡人事》我是由衷地喜爱的,它们无疑是经典的短篇小说。莫言随后发表的短篇小说《天下太平》,并没有什么词让人觉得“硌眼”。也许是作者写顺了,读者也读顺了。对于率先发表的《故乡人事》,可能是期望值高、完美情结、挑剔积习在作祟,所以,挑出了几个可有可无的刺。莫言先生和各位方家一哂吧。

2017年10月15日初稿

2018年5月8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