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北京文学》2018年第6期|李金桃:鎏金塔

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6期 | 李金桃  2018年06月07日08:46

作者简介 李金桃,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从事文学创作二十余年,在《天涯》《山花》《中国铁路文艺》《山西文学》《北方文学》等发表作品100多万字,组诗多次被《诗刊》《飞天》《鸭绿江》等刊用,部分诗歌作品被中央电视三台制作成MTV播出。部分小说、诗歌被选入年度选本。小说集《嫁日》入鲁院丛书出版发行。现供职于铁路系统。

这些年,白絮想要的东西都有了。现在,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感觉自己什么也没了。

白絮又有了当初什么都没有的恐慌。她一恐慌就心烦,一心烦就想找碴儿发脾气。找谁发呢?女儿上大学不在身边,跟女儿发脾气,找不到理由。女儿很孝顺,每周给她打电话,问她身体咋样,吃饭咋样,睡觉咋样。电话虽打得勤,可白絮觉得,女儿是在电话那头放录音。她想埋怨女儿,又觉得行不通。埋怨她打电话?埋怨她问候?埋怨她复制问候语?她想跟女儿多说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大学课程,她不懂;说她大学同学,她一个不认识;说男朋友,她又明确表态大一不准谈恋爱。说他爸,她还没说,女儿就说,我爸讨老婆开心的那几招,你不说我也知道。谈家长里短,女儿根本不愿意听。

老桥忙着满足她的想法。这是老桥说的。她的个个想法都与钱有关,说白了,老桥得为她挣钱。找老桥发脾气,也没理由。老桥对她宠得厉害,只要她吭一声,老桥就会把这一声放大,当圣旨。那天中午,她盯着一桌子饭,吃这不香,吃那不入口,随口说想吃猪蹄了。好家伙,老桥晚上回来,一下买回四个猪蹄:酱猪蹄、烤猪蹄、水晶猪蹄、剁椒猪蹄。四个猪蹄放在四个盘里,餐桌上像走着一头猪。

她想发脾气,忍忍没发。她知道,跟老桥发脾气,还得解释半天发脾气的原因,因为老桥不知道这样做不对,他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觉得不对。用老桥的话说,我大把大把挣钱,就是为你跟女儿花呢,莫非也养个小三?

这几天,白絮什么都不想做,逛商场没兴趣,做美容没兴趣,就连打麻将也没了兴趣。她分析了一番,觉得自己情绪低落的原因,是因为感觉什么都没了,感觉什么都没了的原因,是因为有些人不知道自己什么都有。她要放出心里的这股憋屈劲儿,有一件事必须做,那就是找柳眉。当然,她找柳眉不是发脾气,是要让她了解自己的生活,了解自己的幸福,还要通过她,向那些同学们发发威。

她给老桥打电话说今天晚上住市里。老桥问她干什么去,她说约同学喝茶。老桥就高兴了,说,早就该跟老同学走动走动了,除了打麻将,这些年你一个生活圈也没有,多憋屈。你约她们出去玩玩,钱咱出,我没时间陪你,让她们陪你散散心吧。老桥就是这样,她怎么开心就让她怎么来。

柳眉是她高中同学,脾气很好,什么事儿都惹不出她的脾气。

白絮的高中同学都是市里的,只有她来自平阳县,坝上农村,张家口地区的贫民窟。白絮的叔叔是市三中的副校长,她没考进县一中,他叔就把她弄进了那所学校,她成了县里唯一一个进市里上高中的同学,在县里,她因为进市里读书而赫赫有名。可到了市里,一听说她来自坝上农村,同学们几乎都吊着眼看她,那三年,她处处看人脸色生活。那时候,跟她走得最近的就是柳眉,柳眉像个男孩,大大咧咧的。别的同学对她爱搭不理,柳眉呢,跟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学习。

自从柳眉考上大学,她回了村,她们的联系就少了,越来越少,最近二十年完全断了联系。上次聚会她才听说,柳眉男人是个小公务员,一个月挣3000多块钱。柳眉呢,说是念了大学,分配到毛纺厂,最后下岗了,现在在一个影楼打工,一个月1800块钱。他们两口子加起来不到5000块钱,这5000多块钱,不够白絮一个月花,而柳眉,用这钱养一家人不说,还要养公公婆婆。按说,这种生活,柳眉应该抱怨,上次聚会,她却幸福得不得了。逢人就说,怎么怎么她出摄影集了,怎么怎么她入什么摄影协会了。好像是,她背着相机能照几张相,就成了女王,大家都得羡慕她。

白絮知道柳眉是高中同学的联络员,今天约柳眉,她是要告诉她什么是幸福,还要让她把她的幸福宣传出去。那天同学聚会,同学们得知她还在县里谋生,没一个人问起她的生活,好像是,她们给她面子,怕揭起她在县城生活的幕布,她们觉得,那块幕布后是她不堪的生活。没人问起就没人羡慕,不是没人羡慕,她觉得,她们完全忽视了她。她们把焦点都聚到了柳眉身上。那次,她本想跟柳眉说说自己的生活,给她一个小打击,让她知道什么是幸福。可是,同学们吃了饭,就争着让柳眉拍照,好像她的相机比她们母亲的子宫都重要,咔嚓一下,就能让她们起死回生,变成一个个大美人。

柳眉很畅快地答应出来喝茶,还嘱咐白絮穿上旗袍,说要在茶楼给她照几张美人照。她有点不屑,在影楼,她什么照片没照过,从几千到几万,从古装到现代,从骑马到开宝马,家里,光她的照片就有一大箱子。她还能像其他女同学似的,求柳眉照几张相,然后托她的关系,求影楼优惠着多洗几张?

看来,柳眉把她喝茶的目的颠个过儿了,她是想炫耀自己的摄影水平了。她得把它再倒过来。白絮觉得自己是个要强的人,要强的人就是逢事必争,逢争必胜。比如说小时候当少先队员,老师说她得先把学习搞上去才能入少先队员,她知道自己不开学习的窍儿,可她想入少先队员。她给老师搬桌子摆凳子擦黑板拿讲义,没几天,她就入了少先队。比如说高中女同学们争帅气的班长,都有事没事往班长跟前凑,她呢,离下晚自习还差十几分钟的时候就装病,今天这儿疼明天那儿疼,还疼得走不动道,直不起腰。她住在叔叔家,班长家离她叔家也不远,就陪着她提前几分钟下课了,时间一长,她就独占了班长。再比如说嫁给老桥,都说老桥家有钱,全镇的姑娘都往老桥家跑,想讨老桥爹娘喜欢。她呢,就趁老桥爹娘不在小商品批发部时,跑去找老桥。她是镇里的一朵花,又比老桥小六岁,老桥哪能挡住她的魅力,一来二去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结婚后,她想穿金就穿金,想戴银就戴银,想买县里的四合院就买,想换县委大院的楼房就花钱换了,想把批发部搬到县里就搬到了县里。她是老桥的参谋,她提议入股开煤窑,老桥真就入了股,没费一点周折。要说费周折,就是买市里的小别墅。当时,她提议在市里买别墅,老桥不同意,说在县里开批发部开煤窑,一天也离不开人,在市里买别墅谁住?老桥反对,她也没当场生气。以后几天,她天天给老桥吹枕边风,枕边风行不通,她就装苦恼,几天不吃饭,还闹胃疼,老桥最后拗不过她,咬牙买了。

在县里,她很满足,她是县里的明星,有一大批粉丝,或者说是嫉妒者,只要她往街上一站,四周都是羡慕或嫉妒的眼神,她很享受被人嫉妒被人羡慕的生活。这些年,她的衣着打扮,都是大家谈论的焦点,为了不间断引起粉丝们的注意,她的精力几乎都用在穿衣打扮、豪车、娱乐上了。有时候,她做这些不单是享受,是给脸上抹粉,让别人看的。同学聚会后,她虽然感到了烦恼,甚至还有点落寞,但她不能跟人说,怎么说呢?粉丝们知道她的落寞,不得送她仨字儿:钱烧的!她可不想损坏自己高高在上的形象。

那次,同学们聚到一起,她才意识到自己得走出县城,走向市里。首先,她得让多年没联系的同学们了解她的生活,羡慕她的生活。让她们看看,她虽没上过大学,可她不比她们少什么。前些年,她苦恼,不想跟他们联系,觉得她们上大学了,自己又回了农村,更低她们一等了。那次聚会她才知道,考进大学的,大都跟柳眉似的,虽然都留在了市里,可他们不是公务员就是老师,最好的是副厂长,也好不到哪儿去,工资最高的,也就是批发部年后放假挣得最少的那点钱。

她很优雅地坐在茶室里,策划着这次别开生面的谈话。

柳眉进来之前,白絮先看到一个照相机。照相机从屏风后伸出来,对着她,啪,啪,啪,啪,啪,一顿猛拍。边拍,柳眉边咋咋呼呼地嚷嚷:别动,别动,保持,保持,这状态,绝了!女人四十豆腐渣,看看,你快五十才开花。

这话说得好听,白絮爱听。这几年在脸上没少下功夫,美容、面膜、打玻尿酸,看来有效果。

“上次没给你拍,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这地方选得好,古色古香。”柳眉边说边走过来,凑到白絮跟前,对着她的脸来了个特写。

白絮说,坐、坐、坐,别举着你那玩意儿了。

柳眉说,来,来,来,你靠在窗户上,这方格窗户照出来更好看。

没等她回话,柳眉就把她硬拉到窗户边。“站好了,摆个POSS。”

柳眉让她单手摸头,歪脸,扭身子;左手托下巴,凝视窗外;正对镜头,轻倚窗户,低头,面露凄迷,盯脚面……没喝一口茶,没聊一句话,她给柳眉做了半小时模特。

柳眉给她照相,她盯着柳眉看。好家伙,那柳眉,那穿扮,简直不想直视。奔五十的人了,该是用衣服撑面子的时候了,她呢,竟然穿得那么随意,身上一件名牌没有也就算了,还穿地摊货,军绿色裤子,带四个兜,线头丝丝缕缕的,大热天,还穿着带很多兜的马夹。一双运动鞋,前面的皮都踢没了,还穿!

这样穿着的人,竟然信心百倍,竟然面露微笑,知足得不得了。看来,柳眉真是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幸福。看着柳眉,对着镜头的白絮终于露出了微笑。

柳眉拍累了,相机往茶桌上一放,端起壶,揭开壶盖,咕咚咕咚一顿猛喝。5000元一壶80年“同昌号”普洱茶,就让她那么喝下大半壶。

喝了水,柳眉抓起一个叉烧包扔到嘴里。然后拿起毛巾,不擦嘴上的水渍,却使劲擦手,擦擦,闻闻,再擦,再闻,这才拿起相机。

“来,来,来,你选选,我给你洗,免费。”她走到白絮身边,一张张翻照片。

她翻得快,白絮感觉自己在镜头里动起来了,眨眼,摇头,捋头发……一连串动作,把刚才的照片放了一遍。

继续翻,翻出了柳眉以前照的照片。

看看,这朵花,是垃圾场里拍的。一堆废铁堆里,这花竟然开得这么艳。看到土没?看不到吧,一根藤蔓从废铁堆里钻出来,这牵牛花就开了。我选了个角度,正好挡住了藤蔓……

这张,你看,剪影照片,利用日落时的逆光照的,等了一天,最佳拍照时间就十来分钟,好看吧。

还有这张人像,用了大光圈,那天天阴着,为了避免快门速度不慢于安全限度,我用了大光圈,哈哈,效果真不错,我想用这张参赛。再等等,等天稍暗些,我再给你拍一些特写。

……

柳眉一张张介绍着她的照片,好像是,每一张照片都是她的孩子,是经过十月怀胎分娩出来的。

白絮一点都不感兴趣,甚至是,她有些生气,柳眉真是不合套,请她喝茶是为了聊天,不是为了看她的照片。白絮的火气没地方发,就冲着门外喊:茶艺师,茶艺师!她的口气很急,好像喊茶艺师来不是倒水,而是救火。

一位漂亮的女子站在门口。她穿着淡蓝色素花小袄,甩裤,两条麻花辫胸前胸后摆动。出了茶楼,茶艺师的装束也许属于另类,会让人觉得奇怪,但这装束与这古色古香的茶楼很搭配。女子还没说话,就被白絮一顿数落:怎么,嫌我点的茶水便宜了?5000元一壶的茶水你也是这服务?

茶艺师懵懂地看着她,一脸委屈。柳眉进来前,白絮让她出去了,说她们想安安静静喝茶,不喊就别进来。按她吩咐的办,却被她又咬了一口。能喝起5000元一壶茶的女人,不是来摆阔的,就是来泄愤的;不是离过婚的,就是老公养了小三,自己独守空房的。茶艺师见怪不怪。

哇,一壶茶5000块钱?白絮,你没疯吧?柳眉有点张牙舞爪。

茶艺师走进来,续水,加温,想要重新布置桌上摆放的凤爪、豆豉排骨、干蒸、虾饺、叉烧包,被白絮的手势挡了回去。

白絮让茶艺师出去后,对着瞪大眼睛的柳眉说:二十年才约你喝次茶,还不喝最好的?

5000块钱买一壶水,咱俩喝,你脑子没病吧?柳眉还没缓过劲儿来。

白絮要的就是柳眉的这个惊讶。这只是个序曲,更大的惊讶在后面呢,她要不显山不露水地让柳眉知道她现在的生活,了解她家批发部和煤窑的收入,了解她的家当,了解老公对她的宠爱,了解她每个月的花销。二十年前她退出了她们的视野,二十年后,她要让她们看到一个比任何人都富有都幸福的人。

她要让柳眉由惊讶变羡慕,由羡慕变嫉妒,她要把她的自信一点点吞噬掉,让她由嫉妒变自卑。上高中那会儿,她俩一个被窝睡过,一个饭盆搅过,同时起同时睡,可柳眉的成绩总是比她好,不是好,是好很多。她来自农村,人缘又不好,学习成绩也赶不上她,她俩在一起,她感觉自己就是她不花钱雇的跟班。当然,人缘不好,她不在乎,但她想成绩好。她问柳眉咋能考出好成绩,柳眉只送她两字:学呗。那种不屑一顾的表情,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至今历历在目。现在,她柳眉的日子竟然过得那么清贫,跟她比,简直是天上人间。她得赶快跟柳眉说自己的家境了,得让她马上羡慕嫉妒,就像高中时候她羡慕嫉妒她一样。还有就是,得让她赶快把她富有的幸福生活传播出去,最好是现在,她惊讶过后立马给那些同学打电话,最好是咋咋呼呼地说,高声地喊:“唉,你知道吗?咱们高中同学白絮,对,那个来自坝上农村的,啊呀,人家请我喝茶呢,就是咱们市里最大的茶楼,香云堂。5000元一壶水,妈呀,我一大家人一个月的开销,就这么喝下去了。还有,咱们那大学念的,太亏了,一个月那俩钱儿不够有钱人喝壶水。就是啊,人家现在开批发部、开煤窑,有钱呢,人家花钱像流水一样……”

终于可以坐下喝茶了。现在是白絮说,柳眉安静地听。刚开始,因为紧张,因为紧迫,白絮有点语无伦次,钱、老公、女儿,反反复复,说了一件事说另一件事,说完这件,嘴一溜又返回来说前一件,半小时后,即使添油加醋,她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说到最后,她指着窗外的宝马车让白絮看,说这是她刚换的车,第一辆也是宝马,来市里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剐了点漆,不想用了,就换了一辆。她故意说得轻松些,那口气,就像换个扎辫子的辫套。

柳眉对白絮刚才的炫富没肯定也没否定,更没表现出好奇,只是静静地坐着,一会儿啃块豆豉排骨、一会儿拿起个虾饺,边吃边盯着她看,好像是坐在一片静湖边野餐,表情还略有所思。白絮说完了,看柳眉的神色,即没嫉妒也没羡慕,更没惊讶地给同学们打电话。这让柳眉很不舒服。她要的不是这个效果。自己花钱如流水刺痛不了柳眉;老公对自己言听计从也刺痛不了柳眉;女儿考上重点大学照样刺痛不了柳眉。她是榆木疙瘩,该用怎样的针才能刺痛她呢?

……试读结束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