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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8年第5期|管新生:折腾

来源:《红豆》2018年第5期 | 管新生  2018年06月06日08:44

管新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杨浦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杨树浦文艺》常务副主编。已发表出版长、中、短篇小说七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兄弟时代》《梅兰达之吻》《演艺圈女孩》《英雄无泪剑有泪》《太极门》及《工人》三卷本(与管燕草合作,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入围奖、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唯一长篇小说奖)等;电视连续剧《龟蛇盗》《异乡人》《风荷怨》《生命的太阳》《南下》(40集);电影《青梅》等。被上海市总工会命名为“上海工人小说家”称号。

1

国画非画,就如白马非马。严格来说,国画根本不是画。为了在文本中表述得更清晰一些,这么说吧,此国画非彼国画,完全不是一幅中国画,而是一个中国人。这个中国人姓国名画,与写意泼墨的国画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有人问国画怎么会摊上这等稀奇古怪的姓,一个国家的“国”,够牛叉的!国画哈哈一笑,谦虚地用手指朝头顶上指了指说,那得去问我五百年前的老祖宗,摊上这么大的一个姓,肯定练上了两个字:折腾。

这不,大清早的,国画还没完全睁开眼,便知道又要开始折腾了。

五百年前的古代不好说,可在时下这个社会,不折腾不会折腾不能折腾不敢折腾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鸟。其实说白了,不是你想折腾啥便折腾啥的,而是这个大千世界中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偏偏要来折腾你,真的,老烦的呢。

国画其实一点也不国画,而是一家虾米级别的文化传媒公司的掌舵人。特别需要加注说明的是,公司属于那类爹不疼娘不爱任其自生自灭型的私人性质民营公司。这一句说明至关重要。

国画干的活基本上是为那些个影视剧组搭场景、盖房屋、钉家具、粉墙头一类,统而言之美其名为美工——就是拉洋片般一闪即逝出现在影视剧荧幕片尾上如蚂蚁般大小的方块字,而国画的名头偶尔也能拔高一个层次:美术设计。这样的工作远不是国画一个人便能吃得下来的,所以他手下有一个蛇虫百脚乌龟王八鱼龙混杂的团队,画师、道具、木工、漆工、水工、电工、钳工、铅皮匠、泥水匠等等一应俱全。这七八十号人一见国画,个个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叫他老大!

被人叫老大的感觉,真是爽。

其实这老大也是靠折腾能折腾会折腾一不小心弄出来的。想当初,原本体制内报社美编的国画,一个折腾把自己折腾进了剧组,那才叫惨不忍睹!国画基本上属于想法很多并且绝顶聪明的人,还有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非凡气势。正是这样的性格,当初一朝萌发了把自己弄进影视剧组的想法,便马不停蹄地去找上了竺子兰。这竺子兰当年给电视台、电影厂不亦乐乎地码字写剧本,写一个活一个,活十个温吞水七八个,小火中火一两个,爆火大火的剧肯定没有。这样的成绩蛮不错了。竺子兰听了他的想法淡淡一笑,说,你可要考虑清楚了,这一跳槽可就砸了报社的铁饭碗。国画点头说,我已经断了后路,辞职书也批了下来。竺子兰一声叹息,认真地说,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说了,但还是得给你打一下预防针,报社出版社当然是文化圈、知识圈,可影视界是个什么圈,你明白吗?国画嘻嘻一笑说,不就是个明星圈、娱乐圈吗?竺子兰嘿嘿了两声,错!大错而特错!竺子兰的脸色很夸张地变得可怕地说,是流氓圈!没这么个认知,请你不要踏进去一步!

国画仅一秒钟便冷静地说,没事,我已绝了后退的想头,只能提着脑袋往前冲了。

竺子兰再无言语,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便走在了国画的前头。就这样,国画进了电视台的一家剧组。当美工?哪怕竺子兰的平方立方都没用,一个地道的上海人的比喻——睏梦里厢想屁吃!

于是国画很委屈地成了剧组的剧务。用他自己后来的话说,比剧务更惨,是一名场务。

这中间的惨烈状就省略了,不说了。我们的国画反正真折腾假折腾正折腾反折腾很立体地把自己折腾成了一家影视置景公司的老板兼第一把手。

且说有一回,接了一部大片,牛哄哄的导演是一位香港的一线导演。不久之后,大家都在背后叫他一屋子导演——拍到情爱深处,来一屋子玫瑰花;拍到肠断天涯时,来一屋子洋娃娃;拍到欢庆狂舞时,来一屋子洋泡泡……

这义不容辞地是剧务的干活。

这天收工时,一屋子导演郑重其事地宣布了一个史无前例的“一屋子”,说,明天的一场戏是表现女主角独自一人窝在家中的窘况,我要的是那种恐惧无助孤立无援的表现,所以场景是在昏暗的小木屋,那就来一屋子到处乱爬的蟑螂吧……

众人目瞪口呆。国画也有些发呆。

一屋子的蟑螂!

大慈大悲的一屋子导演,果真在这一刻将一屋子的名号发挥到了极致。

剧务刘不敢相信地蹦了起来,导演导演,你让我上哪儿去弄这一屋子的蟑螂?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季节了……

导演大不以为然,你是剧务不是?不是的话,马上卷铺盖走人!是的话,那就是你的活,你爱上哪儿弄就上哪儿去弄!我导演怎么知道?

一屋子导演说完,走了。

没走的是他扔下的最后一句话,明天上午八点钟开机,见不到一屋子的蟑螂绝不开机——你叫什么名字?不不不,我也不要知道你的名字,制片主任用笔记一下,剧组的全部经济损失统统算到他的头上!

这一句话,把个剧务刘弄到夜半三更都上不了床进不了被窝,他在剧组住宿的宾馆里上上下下逮蟑螂呢。最后的丰硕成果是,逮到了八只大蟑螂,七只小蟑螂。真叫作七上八下呢。

终于,他来找国画不耻下问虚心求教了。

按照组织程序,剧务这一摊子属国画管辖。可剧务刘却是特殊的个案,他有自己的管区,是制片主任亲自把他带进剧组的,所以走起路来那头颅就比一般剧务同仁昂得高,看的是头顶上的那一爿天,平素压根儿不把国画的那一帮子剧务场务放在眼里。

北方话说,嘚瑟。上海话叫,老卵。

国画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一幕上演。在抽足了剧务刘递上并且点燃的中华烟,喝饱了剧务刘亲手冲泡亲自奉上的雀巢咖啡,很牛地伸了一个懒腰说,回去准备三五十个大口瓶,明早五点半宾馆门口。

剧务刘还在等他的下文呢,国画却站了起来说,回你的房间去吧,洗洗睡吧。

剧务刘突然变得有些结巴了,这这这,宾馆门口,这么早干啥呢?

国画眼睛一瞪,什么干啥呢?不是去找一屋子的蟑螂吗!

剧务刘不敢再问了。

不敢再问了的剧务刘只得唯唯诺诺地立正稍息向后转了。

后来,那天早上发生的故事成了剧务刘吹牛皮放大炮的荣耀资本,并且美其名曰:国画先生的“草船借箭”,不亚于诸葛孔明呢。

原来,他们各自借了一辆自行车,蹬了三十分钟,来到了乡镇的一个集市,将三五十只大口瓶齐刷刷地摆成了一排,立马竖起一块广告牌,上书三七二十一个大字:

不惜血本高价收购蟑螂

无论大小公母一毛钱一只

一时间轰动了整个集市!人人奔走相告,卖菜的、卖肉的、卖鱼的,捎带着买菜的、买肉的、买鱼的,个个斗志高涨、激情澎湃,统统一个回马枪杀回了蓬屋陋室,家家户户翻箱倒柜自觉自愿进行爱国卫生大扫除,连蟑螂的幼虫都不放过,誓让蟑螂断子绝孙,彻底端了与恐龙同时代的蟑螂老窝,以期换得大把大把元角分的人民币。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仅半小时之后,孔明诸葛亮便借得了曹操的十万羽箭矢,鸣金收兵,凯旋而归。

在摄制组临时搭起的小木屋里,剧务刘再一次见识了国画先生秘不示人的真功夫。只见他用喷雾器向四面八方喷洒掺了红糖的水雾,说,蟑螂一旦从大口瓶中放生,汹涌而出,片刻之间四下里逃窜,弄得连个影子都看它不见,岂不前功尽弃?

蟑螂天性嗜好食甜,这一来哪里又肯轻易离开?

此言信然。

不料剧务刘天生是个坏料胚子。在一屋子导演喊出了“五四三二一,开拍”的同时,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工作衣下面悄无声息地举起了喷雾器,对着导演的宽大背影实施一番雾化糖水的化学攻击战。

顷刻间,但见无数只蟑螂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地扑了上去!

结果嘛,后面的故事似乎有些惨不忍睹,不说也无妨,那等场面且由读者诸君自由想象、自由发挥去罢。

牛哄哄的香港大牌导演终究中了草根一族的剧务的暗器。自此一役,“一屋子”导演的浑名便变成了“蟑螂导演”。而且,流芳百世、遗臭万年。

剧务刘呢,从今而后,便成了国画麾下唯命是从的死党,山呼“老大”的一员。哪怕国画指鹿为马,他也认定了此鹿绝对是马的一族。

呜呼。

2

竺子兰来到剧组探班的当口,正是夕阳染得一河胭脂红的时辰。

可是,他却忽然满世界找不到可敬可爱的国画先生。

片场没有。宿舍没有。办公室更没有。

竺子兰正在像没头的苍蝇东闯西撞的时候,忽然看到了牛二——此牛二并不是与青面兽杨志卖刀的泼皮牛二,而是国画麾下的道具班班长。

牛二一见竺子兰那等模样,心下已经明白,不觉笑了一声,竖起大拇指向某个方向指了一下,咕哝了一句:老大在那折腾呢。

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指的某个方向,是WC,是洗手间,厕所。

竺子兰只看了一眼,便有些傻儿吧唧地愣住了。

但见在那厕所大门外面弯过来绕过去围绕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直如超市大卖场一般热闹。排队一直排到拍摄基地的大门外面去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真个看不到队伍的尾巴呢。偏偏排队井然有序,更为蹊跷的是,且人人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光芒在跃动,既虔诚,又有点神经质。

这么多的人,难道个个内急,人人赶不叠来不及地要齐刷刷聚集到此处出恭打屁释放腹中存货的?岂不透着大大的可疑?

竺子兰走往前去,正待瞧个分明,却被几个黑衣大汉拦住了,不得靠前!

竺子兰不认识这些大汉。竺子兰只得站下了。

就那么一会儿,竺子兰便瞧出了个中端倪。但见从WC那一扇大门出来的人,个个如同手捧圣旨一般捧着个物什,或书籍或碟片或照片不一而等,偏偏男女老幼人人脸上眉飞色舞的表情如出一辙:少女恍如一头撞进了情郎的怀抱,少男赛过步入了桃花鸿运,老阿姨仿佛捡到了金元宝,老爷叔好似返老还童了—— 一句话,两个字:甜蜜。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竺子兰觑破了天机,无论书籍、碟片、照片,上面全都让人粗笔浓墨涂上了石破天惊的三个大字!

这是比钱还要值钱的东东,这是让无数少女怀春的男神,这是让无数少男崇拜的偶像,这是让无数粉丝梦境中热血沸腾的力量象征。

这是一个人的名字。是不一般的影视明星,是天上无二的天王巨星,是人间仅有的一线大腕。

这个名字到了竺子兰的唇边,倏地又滑入了腹中。竺子兰无法言说,所以竺子兰忽然成了“说不得”的布袋和尚,并且将这个名字永久地埋葬在了心底。

因为竺子兰不相信,压根儿不相信这位大牌会如此不堪地窝在臭气熏天、浊水横斜的WC里给平民草根粉丝一族出售签名。

那三个粗笔浓墨的大字价值人民币伍十元整。不怎么贵,属于低消费。

阿弥陀佛。

更何况,据竺子兰所知,这位大牌明星已于今天黎明离开了上海,去赶美国好莱坞的场子了,尽管他昨夜还在这儿拍通宵夜戏。

可怜芸芸众生不知道,全数被蒙在鼓里。

正因为不信,因而竺子兰离开了。

竺子兰没走远,迎头碰面又撞上了牛二。牛二这一回没有掉头就走,而是站下了。仅仅看了竺子兰一眼,便说了三个字:没见到?

竺子兰点了一下头,没说话。竺子兰知道,在这个圈子里混的人,个个全都成了精——人精,你还没踩到他的尾巴,他的头就滴溜溜转起来了。

牛二也不搭话,转身走在了前面。

竺子兰知道有故事,便跟了上去。

绕了一个大圈,他们在一堵墙面前站下了。竺子兰抬头打量了一下,隐隐感觉这儿应该是那幢WC建筑物的背面。可又一思忖,这中间却有个大大的蹊跷,谁人见过公共厕所开后门的?

牛二偏偏伸出手去,在那一堵墙上重重拍击了两下。奇也怪哉,那堵墙忽然不可思议地向一旁移了开去,露出了一张脸,竺子兰认识,正是剧务刘。

牛二慢声道,老大的客人来了。

剧务刘无声地朝竺子兰咧嘴一笑,让过了一边,给他们过去。

这时,只有这时,竺子兰方才有些恍然,敢情这公共厕所也不是寻常WC,而是一间设有机关的搭的景——道具房。

没走几步,竺子兰终于见到了忙得不亦乐乎的国画——但见他一本正经端坐于一张宽大的书桌背后,龙飞凤舞地在一摞照片、图书、画册上潇洒涂鸦签名,随即有人捧走,如同接力赛一般,这厢去了那厢来,又是一摞放上了书案。并且,国画嘴里犹自在念念有词。

竺子兰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原来竺子兰听清楚了国画如同中魔似的不停念叨着的那几个字:签名五十元,签名五十元……

整一个见钱眼开的财迷!

牛二走了过去,在国画耳边咕噜了一句:老大,竺老师来了。

国画一愣,转身看到了竺子兰,一抖手扔下了签名笔,一声大笑,竺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走,找个地方喝酒去!

竺子兰还没开口,牛二有些着急了,老大,外面那么多的人在等着……

国画看了他一眼,说,我签这个名都快把手签断了!要么,你来接班?

牛二也不谦虚,一屁股坐上了国画刚才的位子,卷起袖子抓起笔,就往那一张照片上涂抹。

国画一声断喝叫住了他,慢!你先在旁边废纸上试一个让我看看,能不能值五十元人民的币,盗亦有道,别丢人现眼!

牛二大剌剌地将墨迹落在了废纸上。

国画认真地瞟了两眼,点了点头,骨架像,轮廓像,可惜细部不像,这样,签上二十位,收摊!

言罢,国画拉着竺子兰便走,兄弟,喝酒去!

3

国画开车把竺子兰送到家,已是夜半时分。

那天他们没有喝酒,喝的是茶。竺子兰的老母亲不幸患了老年痴呆症,正规的医学名称很拗口很外国,叫阿尔茨海默病。竺子兰就此跌入了可怕的、苦不堪言的深渊。竺子兰来找国画,是想让国画打听求医问药之道。竺子兰知道,国画交游广阔路子宽,朋党遍天下。

直到将浓烈的苦茶喝成了淡如白开水的光景,国画才吐出了五个字:让我想一想。

现在,国画望着竺子兰走向大楼的背影,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他不知道走进家门的竺子兰又会遭遇到怎样的故事,因为竺子兰刚才向他描绘了一大堆匪夷所思的情景。

在发动车子的那一瞬间,突然有几件往事直从如墨的夜色中奔腾而来,涌进了国画的眼帘。

是一个夕阳挂上了工人新村檐角滴着鲜红色彩的时辰,一队人马敲着锣打着鼓停在了楼下的门口。不太久的时间,这幢老式工房的木质地板爆出了刮勒松脆的点点乱响,人们簇拥着佩戴大红花的竺子兰母亲上得楼来。顿时引起了新村里左邻右舍的围观,纷纷打听发生了什么喜事。唯见一方抱在一个青年人怀中的大镜框,一不小心早已泄漏了心事:光荣退休。

往事如烟。这样的盛大节日已经从大工业城市的版图上渐渐逃遁了、消失了、不见了,彼时还是厂子旺盛时节。

于是,等候在屋内的人们开始忙乱起来。不大的房间从里到外,摆满了借来的招待客人大小板凳,竺子兰和国画端起一只只放了糖的青花瓷大碗递给竺母,再由竺母斟上开水,搅均了,亲自一一端给那些厂级领导、车间领导、班组领导。

竺母把她那恭恭敬敬、可亲可爱的老工人的笑容永恒地印在了国画的记忆中。

后来,国画也喝了一碗,是竺母递给他的。每个来的人都喝了,无论认识或不认识的人。

那碗里的糖水,真甜,一种真实到不加化学成分的纯甜。

这是凭票供应的。作为志愿者的国画为了竺母隆重的退休,义不容辞地捐献了自己全家的供应定量,一个月的额度。

是的,国画喝过竺母退休时斟上的款待领导们的糖开水——不是咖啡,不是麦乳精,也不是可口可乐,只缘一个字:穷。另外,另外还无数回吃过她亲手做的红烧狮子头和白煮大蹄膀(那时候七毛钱一斤,多便宜哪,当然也得凭肉票供应),总记得那是厂休日或节假日的中午。其实,国画吃得最多的是竺母下的阳春面和两只荷包蛋,几乎是无时不刻都在发生阶段,因为国画当时有些激情勃发、有些精力过剩,硬缠着要跟竺子兰学写小说,于是经常在一起为了那些虚构的人物跌宕的情节子虚乌有的故事细节争呀吵呀磨嘴皮呀,直争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是何年,这时候,便十分温馨地诞生了阳春面的故事。

一圈青青绿绿的葱花,一小勺雪白雪白的猪油,真香、够爽、润心。

青春时代的追求,总是美丽得让人心醉,而今倏忽飘逝的回忆,却总是令人心碎。

现在,当这久违了的香味重又缭绕在国画舌尖的时候,一个念头,一个顽固的念头是那么强烈地占据了国画的脑海:一定,一定要给哥造一个牛叉的梦!

国画知道,又一场折腾开始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

国画狠狠地踩下了油门,车子直向夜色深处疾驰而去。

4

国画和竺子兰踏进厂门的时候,夕阳正在西天云霞中熊熊燃烧。

纺织厂的织布车间一角。

织布机在噼噼啪啪轰响。

一个目光呆滞的老妇人脚步蹒跚地走了进来,迟迟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视线低低扫过了那些织布机。蓦然,她那慵懒散漫的眼神似乎一振,默默地开始聚焦一台一台又一台的织布机。不知怎么回事,仿佛从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了一道神圣的召唤,她慢慢地有些兴奋,终于向那一排织布机走去。

这时,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位纺织姑娘,她将雪白雪白的工作服、工作帽和工作饭单递了过来。那饭单上绣有“1197”的墨蓝色字样。如果老妇人有常态记忆能力的话,这是独一无二属于个体所有的陪伴了她大半生的纺织厂的工人工号。老妇人缓缓接了过来。就在这一瞬间,恍如电光石火一闪,突然她的动作轻快了加速了,顷刻,以与年龄丝毫不相称的麻利举止迅速穿戴了起来。当她将工作帽轻盈地往头顶上一扣,那姿势那神态绝对不输俏丽的年轻女孩。是的,老妇人便在这一举一动之间,已经返老还童,回到了青春岁月。

她一步一步走向了织布机。不,脚步犹如舞蹈一般轻快地滑了过去。

霎时间,但见纤纤十指上下翻飞,在纱筒梭子布匹之间穿梭,宛如蝴蝶翩翩起舞。挡车女工的美丽生涯在这个历史场景中复活了,获得了永生。

穿越版的神话在现实中大获成功。

这时,有一个人流泪了,而且很不难为情地哭出了声。

此人非竺子兰莫属。

竺子兰一把抹去了眼泪,将满手的泪水毫不吝啬地一巴掌拍在了国画的肩头,喃喃地说,兄弟,你,你是一代医圣国手……不不,你是天才!

国画不语。

天才?不不,不是这样的。真要说天才的话,天才其实是来自你竺子兰唠唠叨叨的众多叙述中的一个细节。你竺子兰说,回到家跨进房门,经常见到母亲全身披挂着在纺织厂工作时的工作服、工作帽、工作饭单沿着那些个被她当成了织布机的桌椅橱柜一圈圈地打转转,茶杯碗碟则成了纺纱的纱筒一律地倒扣着,最为消受不起的是什么呢?是有一回居然将个痰盂和夜壶扣在了饭桌上,母亲呢,手舞之足蹈之……

平心而论,这一回搭建纺织厂的场景,国画完全像拍大片一样心思用尽情感用尽。譬如,说一个小小的细节,在纺织机和纺织机之间的空隙之处居然十分精致地扯上了若隐若现丝丝缕缕的棉絮,很资深很专业的。仿佛即将莅临出演的是一位国际大牌影星,绝对一线的大腕来袭。

国画的目光一向超前,很高瞻远瞩的。

眼前的这一幕仅仅是序曲而已。国画的正剧台本很快就将紧锣密鼓上演。在拓展业务扩建厂房添置纺织机设备的同时,立马报名参加土地拍卖会,举牌出资将这一方土地拍下来。在不太远的将来,纺织厂养老院里一定会人丁兴旺,麾下加盟军均为鬓发飘动雪花的老年纺织女工,清一色患有阿尔茨海默病,或许程度有高有低有轻有重而已。

甚至,国画已经打好了在各类媒体上的广告语腹稿。对,就地取材罢,就用竺子兰方才大为感慨的即兴名句:

一代医圣国手

医治老年痴呆症(Alzheimer disease,AD)的天才机构

只为纺织行业女工专设,疗效超级棒

呵呵,门庭若市达三江,生意兴隆通四海。

是的,这肯定是一个热点,而且是全社会属性的。

还会有四个灿烂的大字辉煌地照亮这样的壮举:功德无量。

国画似乎看到了,在一个超级舞台上,舒展着扑腾着一群小人物的崭新命运。

这小人物的名字很不朽地叫作:最后的工人。

一念及此,国画泪奔了。

竺子兰同病相怜地看了国画一眼。顿时,两个涕泪横流的大男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只是,一颗耀眼的信号弹划过了国画的心头。国画清晰地知道,一场伟大的史无前例的折腾徐徐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