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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寨弄水

来源:人民日报 | 阿炉·芦根  2018年06月06日08:30

在明丽的穿斗式彝族民居院子里,老组长“啪”一下,打开了一座高大净水器的开关。他随手摸摸顶上的水桶,唇角浮现两撇微笑,像抚摸自己顶出息的儿子。然后,他又“溜达”到一具大家伙面前,也同样轻轻一摁,那大家伙就自动洗起衣物来。我知道老组长是故意展示给我看的,意思是说你看看,我们也跟你一样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

我更看重的是老组长本身,是老组长与“水”的特殊联系。水像血液一样带动生命的运转,而老组长则是彝家山地地道道的弄水人,更是彝家山一部鲜活的历史书,内容是水,是生命之源。

“咱家这宝贝可多啦!”老组长说。我看到,除刚才启动的洗衣机和净水器,还有一肚子热水的淋浴器,热热闹闹的电视机,还有沉稳的电磨和随时飞将起来的摩托车……我正要夸奖老组长的生活过得滋润,他却说:“这要感谢共产党,共产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好!”

多年以来,我下乡的时候,常常听到这样一番发自彝族群众心底的真心话,他知道我是共产党员,这番话似乎是在表扬我,我心里暖暖的。

幸福的人很可爱,感恩的人更可爱。看着老组长微弓的背影,眼角微张的鱼尾纹,我似乎又听到他那悠远的一声:弄水喽——在还没有实施安全饮水工程之时,老组长这“弄水”之声传荡于莽莽彝山。

彝家山人管很多事的实施叫“弄”,做饭叫“弄饭”,带小娃娃叫“弄娃娃”。弄水,包含找水、背水、疏通水管甚至玩水嬉水——好一个“弄”字,在彝家山泉水一样鲜活起来,野花一样丰富起来。

弄水是彝家山以前“弄”生活的根本,弄不好水,一切都是枉然。弄水人是水管家,老组长经历从背水到堰沟引水期的喜人变化,也经历钢管引水到PVC管引水的深刻变迁,见证幸福从远及近的伟大成就。一说到水,一说弄水,老组长最有资格发言。

彝家山地处高寒地带,水源紧缺,长期制约当地发展的步伐。老组长是原住民,本姓唐,大小也是个官儿,人们一直叫他唐组长,可是随着大家觉得在弄水吃水方面特别需要他之后,随着他一鼓作气为大家服务近二十年之后,“老组长”这个称呼就顺理成章地叫开了。

老组长刚上任之际,也就是彝家山从万丈沟背水吃的时期,那股水源,也正是老组长带上精兵强将,用时近两月,经地毯式搜索而得。

“弄水喽——”那些日子每天天刚澄明,老组长就在寨子里稍高的地势上喊起来,他要带人去寻找水源。天擦黑的时候,人们又会听到:弄水的回来喽——起初五六天,人们就会第一时间跑去问情况。然而十来天过后,仍然没见“水的消息”,那两句关于弄水的高喊渐渐疲软,“储水”告竭的村民只好沿用“祖辈规矩”,一大早罐罐桶桶叮叮当当地去邻村弄水——准确说是去“蹭水”。但邻村的水也不是很充足,免不了引发一些口角。有一次甚至动了武,两个小伙扭打在一起,鼻子打歪,衣服扯烂,劝架的女人们吓得惊叫。架是被劝下了,但自那以后,彝家山和邻村竟有三五年不曾来往。

老组长从万丈沟终于传回“水的消息”,已是大家彻底忘了老组长弄水之后很久的事了。万丈沟的水源,远是远了点,但终归是自家的。人们无不感激老组长。

“没有一点本事,咋当组长这个官儿。”老组长找到水源的那刻,被邻居围在中间敬彝家泡水酒,三碗下肚后,他说了这样一句“大气”话儿,还把平时节省下来的带嘴香烟散了个精光,嘻嘻笑个不已,一面说:安逸,真安逸。

这是彝家山人寻找水源、背水吃的“弄水”历史。

进入90年代,又是另一番“弄水”景象,彝家山终于用上钢管。老组长带人从乡政府扛回三百多根铁家伙,每根钢管竟然也重五十来斤。那三百多根“命脉”在老组长的统一调度下,硬是在彝家山近一千人次劳力的肩膀上压上一层厚厚的茧,他们便称之为“水茧”。

一个多月后,水!终于第一次自己流到农户的院子。那是深秋时节,彝家山已经很冷,人们头围自制的羊毛巾,身披自制的羊毛披毡,拿撬棍的拿撬棍,扛钢管的扛钢管,抡老虎钳的抡老虎钳,女人和稍大的娃娃则挖土埋管。临近天黑,“启水”的时刻终于来临。老组长拼命大叫好几声:要启水喽,要启水喽。他叫大家都围拢来,纷纷围上那枚由老组长举在头顶、涂了红漆的歪嘴水龙头。老组长那双老虎钳一样的大手,在秋风中呈现略微的颤抖,缓缓伸向水龙头的“耳朵”。突然,一声近乎撕心裂肺的嗥叫响起:启!一股在期待中憋了近百年的山泉水喷射出来。人们第一次看到水以粗线条的形状灌向大地,老阿普们(彝语:指男性老人)睁圆沧桑的眼睛,死死盯住越喷射越有力的水柱,感觉是一场成真的水梦。几个调皮娃娃竟已挣脱母亲的手,径直冲到水柱下,仰起脖子——人群终于突醒似的,随即扬起一阵经久的笑声,老组长更是大笑又大喊:娃儿们,好好弄,给我好好弄——水——

我突然被“笑声”惊醒,回过神来,听到老组长也接续着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欢笑,他为那杯我捂在双手中的山顶老鹰茶续水,他说这是无污染生态的好东西,是彝家山目前打得极其响亮的一张产业名片,一再叫我尝尝。

弄水的故事还在继续。彝家山自从铺设饮水钢管之后,也随之产生一个大心病,那就是“冰冻”。彝家山地处高寒,钢管冻结成了引水最大的敌人。老组长叫人抱了柴草,选个较远的地方,铺在埋设钢管的位置:你们给我狠狠烧!烧死那“冰冻”不赔钱!一会儿,寨子里传来好消息:水活了,水来了!人们纷纷说:老组长真是老组长,真神了。

从那以后,钢管只要受了冰冻,老组长就会主动去弄水,而且用的是自家柴草。直到彝家山享受易地搬迁,全部住到温和地带,使用PVC管。

老鹰茶好喝,醒目醒脑,健脾健血。但再好的茶,都离不得水。离了水,离了滋养,人就糊涂,住不上好房子,过不上好日子。我自言自语似的说:水!真好!

老组长看我一眼,埋下头喃喃说:还是党的政策好,没有改革开放,我说不定还是弄水人。这话又一次勾起我悠远而苍凉的回忆。我想,老组长已经那么老,怎能还让他千辛万苦地去弄水呢。我说:像那时候一样“弄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子子孙孙,千代万代都不可能再过那样的苦日子了。

现在的“弄水”,是涵游福水。我说。

老组长一下抬起头来看着我,而我正好看到他那间白的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扑弄着两汪温暖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