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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8年第5期|马云洪:偶然的青蛙

来源:《红豆》2018年第5期 | 马云洪  2018年06月05日15:58

1

张小军非常愤怒地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

他被人给耍了,耍他的是一个女人。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天,张小军和他新认识的妹子去买作案的工具。通常情况下,这些事情是不用张小军出马的,但这个叫小钦的女孩很会撒娇,非要张小军陪着她不可,仿佛那个不到五克重的套子要两个人抬回来才显得郑重其事。张小军看在她漂亮的脸蛋子上,陪了。

张小军在没把女人哄上床之前,对女人总是唯命是从。他们决定先买作案工具,再去看一场电影,看完电影后再吃一顿上好的羊排,养精蓄锐后漂亮地完成作案的任务。可是他们在往杜蕾斯专卖店去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偶然情况,老天突然下起了一阵暴雨。按说秋雨是不轻易下的,不像夏天的雨像人拉肚子,说来就来。这场雨不管它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都得受着。他们不想在雨中浪漫,于是就躲在街边的一家超市的屋檐下,有点萧瑟的样子。他们百无聊赖地站在那家超市的屋檐下,看着雨幕中的行人,一个个落汤鸡似的。

张小军在想是否对下午的行程做出必要的调整。这个时候,偶然出现了。平时多得像蝗虫一样的出租车不见了,偶然这个东西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找到你。在僵持了大约半个钟头后,他们起初的热情一点点降低。他们都有点冷了,感到了秋意的冷凉。为达到鱼水之欢的主题,张小军果断地提议取消看电影这个议程,事实上这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小钦有点不乐意,但她没明确表示反对,只是沉默。后来,小钦对他说,看来今天不是一个好兆头,我还是回去算了。对小钦这个美眉,张小军已经在网上钓了足足一个星期,好不容易把鱼拉上岸,再让她跳回水中就有点太不划算了。

正在张小军无计可施时,另一个偶然出现了,他在偶然的一瞥中看到了超市的邻居。这个市科技馆在那里至少有二十年了,算不得偶然,而是必然。但这个必然下面却隐含着一个偶然。偶然其实是一条红标语,准确地说,是标语上的字:生命的奇迹科学展览。张小军突然说我们不如去看一看这个展览,兴许它比看电影更有意思。很显然,小钦心里不是愿意的。但她并不愿意在这个小问题上输了自己的品位,于是她缓慢而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们走进了市科技馆,工作人员把他们领进一间小型的视听室。里面除了几个家长陪着孩子在接受科普教育外,一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人都没有。在这个年代,科技的东西似乎是成人不宜。由不得他们多想,视听室的灯光就暗下来了。

屏幕上出现一粒种子,那粒种子开始是一个小圆点,而后是大圆点,再之后呢发芽,长大,长成了一根玉米秸,迎风招展的样子。小钦说,这不是农业节目吗?怎么成了生命的奇迹?我大老远跑来可不是来看什么玉米如何发芽生长的。张小军也感到很愧疚,仿佛是他的错。他抚摸她的背说,没有这么简单,说是生命的奇迹一定有它的道理。果然,主持人讲话了:植物学家认为,种子的寿命一般是15年,最长可以活到100年,可是考古学家推翻了这一说法。2000年前的大豆、高粱等,甚至冰河时期的桉树种子,它们在科学家的精心培育下,竟也发芽生长,开花结果了,使人们目睹了千年万年前植物的风貌。这些沉睡了千年的动植物靠什么来维持生命的呢?不知道。说完,主持人摊开了双手,耸耸肩,像一个充满幽默感的外国人,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仿佛不知道这个结果是他的错误。

这时张小军也感到后悔,不该来这看生命的奇迹科学展览,但没有表露出来。这不过是一次偶然,好在这种偶然带来的效果并没有显示出可能带来不好的效果。真应该早点出门,去看那个电影。现在电影院往往是青年男女正式作案前的预热场所。张小军新结识的女孩子,他总是会把她们带到这里事先加以预热,经过电影催化剂的作用,最后都达到很好的效果。科技馆显然不是给爱情或者男女亲热预热的好地方,这里没有包厢的隐秘性,也没的包厢的氛围。最主要的是,不文艺,很严肃。他只能用手在小钦的背部做有限的游动,聊胜于无罢了。不知这种预热能不能起到相应的效果,因为小钦既没有作出回应,又没有拒绝,仿佛她已经沉浸到科学的王国里去了。

这时屏幕上已经进行到第二组内容。主持人换了一个女的,很科学的样子。其实呢,她嘴里讲的知识,顶多是在录节目的前一刻刚刚背熟的。屏幕的画面却出现了几条蚯蚓。它们慢慢蠕动着,样子十分恶心。主持人说,1957年在前苏联西伯利亚的冻土层里发现了200年前的活蚯蚓18条。主持人问,你们知道这些蚯蚓活了多少年?当然没有人回答。主持人的回答是,连科学家都没有考证出这些蚯蚓活了多少年。蚯蚓退下去之后,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只大乌龟,主持人说,中国广东梅县在重修观澜亭的时候,发现石柱下竟然压着一只37公斤重活乌龟。石柱移开后,那只乌龟伸伸腿,眨眨眼,慢慢爬了起来,径自走了,根本不顾及现场观众的情绪。主持人最后说,据当地州志记载,这只乌龟被压了243年。张小军想,一只活了200多年的乌龟当然有资格也有权利瞧不起连一百岁也活不满的人类。

张小军用手轻轻拍了拍小钦的肩,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张小军感到很尴尬。真不该带她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属于童心未泯好奇心重的小男孩,连女孩都应该排除在外。按照现在社会的要求和潮流,像小钦这样的女孩应该放在酒吧、放在电影院、放在老板的办公室,当然更应该放在名流显贵的别墅里,但最应该放的地方是男人的床上。小钦在张小军的抚摸下醒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她说昨晚坐了一夜的火车,累了。张小军想把搂在身边,但座位间的扶手阻碍了他的这一行为。张小军问,要不要继续看下去?小钦说,当然要继续看,这是科学呢。

这时电视屏幕上又换了一个主持人,一个长得像赵忠祥一样宽厚慈祥的年长的男人。他像教书先生一样用一根棍子指着一只类似于猫的动物说,大家知道这只动物有多大年龄了吗?没有人回答他。主持人只好自己回答自己。他说这只动物最少也有400岁了。然后他接着介绍说,一支英国科学考察队到埃及考察,当他们打开密封的金字塔陵墓时,竟然有两小团绿莹莹的光注视着考古队员,他们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主持人说,大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同样没有人回答,电视里没有人回答,电视外也没有回答。孩子们都惊悚在这种效果里,他们的好奇心已经被充分调动起来。连张小军和小钦都睁大了眼睛,他们看到现在才算是看出来了点名堂。主持人说,这时考古队员听到了一声猫叫,才放下悬起来的心。这时主持人话头一转,你们知道这只猫是怎样进入这个壁垒森严的金字塔的吗?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连科考队员都不知道这只猫是怎样进入金字塔的。你想这陵墓四周密封,墓门自从封闭后就从来没有打开过,猫是如何进入陵墓内部的?难道这猫是法老的殉葬品?若真如此,这只猫就为法老守了4000多年的灵了。然而,主持人话锋一转问,你知道它是如何在里面活下来的吗?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视听室里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声音,显然这是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在讨论这只猫。孩子们对玉米不感兴趣,对蚯蚓不感兴趣,对乌龟不感兴趣,因为他们很少见过这几种东西,现在他们对猫感兴趣了。张小军说,小时候我家里养过一只猫,母的,我喜欢它,我父亲也喜欢它,但我母亲非常讨厌它,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小钦说,小时候我家里也养过一只猫,公的,我喜欢它,我妈也喜欢它,但我老爸一点儿也不喜欢它,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说完,他们相视一笑,仿佛在他们的对话中暗藏着许多玄机,而这种玄机中又蕴藏着无穷的快乐。

这时他们的心情好了起来。这种好心情来源于他们在屏幕偶然见到的一只猫。如果偶然见到的是一条蛇,估计他们的心情又是另外一种样子。

接着这个长相酷似赵忠祥的男人继续讲下去。这时电视里的画面由那只猫转换成一只青蛙。那只青蛙伏在电视画面里一动不动,显然它还没有学会做电视节目的嘉宾。主持人说,美国著名科学家富兰克林曾经亲眼看到采石工人从100万年前形成的岩石中采出了4只青蛙,想不到它们还会蹦跳。美国新墨西哥州的一个采石场里,工人们在一个密封的小石洞里也发现一只青蛙,竟然还动弹了数下,过了两天才死去。据测定,青蛙被封闭在岩石中足足有200万年之久。

哇嗐,视听室里传来一阵咋舌声。

主持人最后说,这些沉睡了数百年到数万年的动物是靠什么维持生命的呢?不知道,连专门搞研究的科学家都不知道。这难道不是生命的奇迹吗?

凡是科学家没有搞懂的都是奇迹。张小军是看了这个展览后得出的结论。由此他又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男人总是喜欢漂亮的女人?这个问题不知科学家们搞明白了没有。如果没有搞明白,这也算得上是一个生命的奇迹。

2

张小军和小钦从科技馆出来的时候,雨早已停了。天色已晚,一盏一盏的街灯很抒情地点燃了城市的内容。他们沿着街道走。

这条街道上没有杜蕾斯专卖店。

下一条路也没有杜蕾斯专卖店。

他们连续走了五条街道都没有发现杜蕾斯专卖店。很显然,这个城市对这些细小的民生问题考虑得并不周全。

如果我是省长,就把这个市长撤了。张小军说。

幸亏你不是。小钦说。

你说这个展览有意思吗?张小军问。

当然有。它告诉了我们关于生命奇迹的问题。

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青蛙。小钦回答得的要言不烦。

张小军不明白小钦为什么只记住了青蛙。他仿佛在电脑中看到这样一句话:人类早期避孕采用的就是青蛙皮。

他们走过一家电影院。那里非常冷清。那些看电影的人早已像沙子渗透在沙漠中一样无处可寻。

他们找到离这家电影院不远处的杜蕾斯专卖店。专卖店的店门关了,只有一个性感的外国女郎在街灯的照耀下贴着墙壁搔首弄姿。

他们吃完红烧羊排后就径自上了床。他们觉得没有作案工具作案更方便一些。然后他们就躺在床上说话。最后谈到了一个现实问题,如果怀孕了怎么办?小钦说,怀孕了就生下来,这也是一个生命的奇迹。

张小军以为她在开玩笑,转头看看小钦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说最好还是打掉。

张小军除了有一副好皮囊外别无优势,经济基础尤其薄弱,但这些年他依靠他的好皮囊和很多女孩子上过床。这不是人品问题,这是长相问题。

据说,除了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以外,人们还发现了第二生产力,那就是人的长相。

小钦没有回答。显然她是寻欢作乐的,还没有想到更为长远的问题。

张小军心里没底,就不说话了。

小钦说,你放心,到时候我绝对不找你麻烦。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必为偶然发生的事情负责,一切偶然的东西都是上天的安排,人类只做人类的主,无法替上天做主。

这句话让张小军悬着的心落到了原来的位置。他摸摸小钦的乳房,有了“暄”的感觉,翻身又上了小钦的身上。最后他得出结论:没有那个薄薄的套子,做起事来让人更快乐。

3

小钦回到她自己的城市后再没有联系过张小军。大约过了两个月,张小军收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快递。

其实快递信封里只有一张孕检化验单的复印件,那上面写着呈阳性。他不知道是哪个女人寄给他的。后来他查看快递的发出地,发现是小钦所在的城市。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难道小钦让他为她肚子里的种子埋单?不可能吧。至少从表面上看,小钦不是那样的女孩子,他有些自我安慰。

一个星期后张小军又收到同样内容的快递。张小军打小钦的手机,但手机是关机的。张小军只好给她发微信:你不是说过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必为偶然发生的事情负责吗?

不久他就收到微信:我没有要你负责,但我的父母要你负责,我没有办法。偶然的事情用偶然的办法解决,必然的事情用必然解决。通常情况下,偶然的费用较为低廉,但必然的费用则昂贵得多,如果你能寄来5000元钱,事情就了结了,这钱不是我用的,是杀死你儿子的费用。你还记得那天我们看生命的奇迹科学展览中的那只青蛙吗?

张小军哭笑不得,这事与青蛙有什么关系?难道她是提醒我那次没有戴避孕套吗?张小军没钱,只能找我借。他请我到了一家鸡毛小店花了120元钱请我喝酒,然后我的5000元钱就转移到他的银行卡里。作为补偿,张小军对我作了一通关于偶然与必须关系的深刻演讲。

又过了一个月,张小军收到了一张汇款单,面额是5000元。张小军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给他寄钱。他把钱从邮局取出来,准备请我吃饭,但在吃饭之前,他又收到了一个快递,这次快递寄来的是一封信。小钦在信上说,她改主意了,决定嫁给张小军,5000元的杀人费用完璧归赵。

张小军被这事弄得很狼狈。他想这回麻烦大了,他甚至觉得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这是一系列坏的偶然带来的结果。婚是不能结的,能用钱解决最好,可问题的关键是他没钱。

张小军决定更换电话号码,更换出租屋。就在他搬家的当天,小钦突然从天而降,堵住了张小军的出路。这也太偶然了,好像他的行踪全在她眼里一样。

他们又睡在一起。张小军要买避孕套,小钦说晚了,孩子已经在她肚子里。张小军还是坚持要戴套子。小钦说,你不觉得不戴这玩意儿鱼水更和谐一些?

张小军突然想起了上次的快乐。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忧。这一夜,他们果然痛快淋漓。

后来,他们讨论关于结婚的事宜。讨论的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张小军觉得刚才怀里搂的不是青春年少的美女,而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小钦兴致不减,完全没有顾及到张小军的感受,她问张小军还记不记得上次他们看过的生命的奇迹科学展览。张小军说,当然记得,种子,种子是伟大的。小钦说,我就记得里面的青蛙。

张小军不想就这个问题深入谈论下去。他转换话题说,偶然这个东西谁也不可预测,有时候它是成就我们一生的功臣,有时它又是置我们于死地的敌人。英国有一个叫亚历山大的作家说过,如果有一头牛,吃了一棵向日葵或不吃一棵向日葵,整个地球就会发生改变。

你说的太玄乎了,又不是世界大战或者地震海啸。

我们每个人的行为都会对地球的存在产生影响,只不过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我们能感觉到,有的我们不能感觉到。

照你的说,如果那头牛吃了向日葵呢?

如果那头牛吃了向日葵,那么这头牛就会更强壮,精力就更充沛,就会生多的小牛崽,这地球上的牛就会更多,牛越多,它们排放出的二氧化碳就更多,那么这个地球的气温就会更高,我们的生存环境就会变得更困难。

如果那头牛没吃那棵向日葵呢?

那么那棵向日葵就会开出更多美丽的花瓣,招引更多的蜜蜂蝴蝶,将花粉传授给更多的向日葵,我们就会吃到更多的葵花籽,有更多的人会得胆结石,人类的争吵就会变得更少一些。

为什么吃了更多的葵花籽人就会得胆结石?

前天电视中的科技节目讲到,向日葵善于汲收土地中的重金属,这些重金属进入人的身体后,郁结成块,当然后有更多的人会得胆结石这种病。

为什么人类的争吵会更少一些?

你蠢啊?人们忙于嗑瓜籽去了,哪还腾得出嘴来吵架!

想不到你的学问这么大,原来我只是认为你长得帅,这回我更爱你了,看来我要与你结婚的想法非常英明而伟大的。

张小军不想他胡编的话居然也起到这样的作用,他感到非常后悔:除了这个结论外,你还有其他的结论吗?

没有。除了男人外,难道还有什么让女人更关心的东西?

错。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我们要有科学的头脑。

科学,有你们男人掌握就行了,我们女人只需要掌握男人就掌握了一切。

真是胸大无脑,头发长见识短。再给你讲一个关于科学的问题。

讲吧。小钦抱紧了张小军,生怕别人把张小军抢了去。

科学家说,南极大陆一只海鸟翅膀一次不经意的扇动,就可以决定太平洋是否发生一次大的海啸。

这个我倒不怕,我们离海洋远着呢。

听了小钦的话,张小军只得苦笑。

4

张小军找到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小钦彻底离开他。我说,既然你说小钦长得漂亮,而且崇拜你,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

这个你就不明白了。算命先生说,我这个人天生就是一个浪荡子,不适合结婚的。

这不是理由。

我没钱,我没房,我没车,我这一辈子不能对任何一个女人负责。事实上,我连对自己负责都做不到。

我说这事得交给科学家研究,然后把结论上报国家,由国家制定相应的政策。既然你暂时摆脱不了小钦的纠缠,那只有用钱把她打发掉,这个世界上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我也知道钱是问题的关键,但关键的问题是我没有钱。

如果你没有钱,那么你就走进了这个问题的死胡同。

5

这之后,我又有两个星期没有见到张小军。我忙着写狗屁文章,等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我突然想起了他。我想他现在一定是夏天铁皮屋顶上的猫。

不想这天晚上我就接到张小军的电话,说是要请我喝酒,语气很喜庆。我想张小军一定解决了他与小钦的问题。他说他不仅成功地劝退了小钦,而且已经找到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

果然如此。

我问他是如何解决的。

他说钱呗,除了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决女人的问题。

我问他是如何搞到钱的。

他说反正没有抢银行,也没有贩白粉。

在我承诺这顿饭由我埋单后,张小军终于说出了四个字:转移支付。

我问他是如何转移支付的。我说这阵子手头紧,寄出去的文章泥牛入海,赌场上是屡战屡败,急需找到一种新的融资方法。

张小军听了我的话,没有马上回答。他不紧不慢地喝酒、吃菜,又让店小二上了一份羊排,才说:我先前的一个女朋友,家里特别有钱,死活要和我结婚,我没答应。我喜欢她的钱,不喜欢她的年龄,比我大三岁,也不喜欢她不太漂亮。我打听到她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就主动联系她,开宗明义地说,只要她一次给我十万,我就会在三个月之内娶她。我头天晚上打电话,第二天上午钱就到了我卡上。我和小钦商量,给她十万块钱,就这样小钦就答应不再纠缠我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能这么简单,我让她写了保证书,还亲自陪她到医院做了手术。

你这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吗?

话是这么说,不是还有三个月的周转期吗?谁知道这三个月会发生什么事?

的确,我们谁都不知道三个月内会发生什么事,因为这个世界布满了无数的偶然。

6

张小军再次见到小钦是在长途汽车站。张小军看到小钦下车的瞬间身子有点不稳,然后再看她的肚子,马上确定,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孕妇,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看着她蹒跚地走下车,他突然觉得她就是一只直立行走的青蛙。他上前搀扶她,看到她脸上细小的雀斑。他伸手想摸一摸那些代表女人怀孕标志的雀斑,但被小钦用手挡了回来。

他问,你还记得那些青蛙吗?

青蛙,什么青蛙?小钦侧过身子问他。

张小军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人还是那个人,但脑子却不是那个脑子了。

他们吃饭,依然在瓦子食馆。羊排。

在酒店的房间里,他们发生了争执。

看在我肚子里孩子的面子上,你能不能和我结婚?

真像一只青蛙,怀了无数小蝌蚪的青蛙。

我想起来了,你说的青蛙是不是那次我们在科技馆里看的青蛙?

那只青蛙活了二百万年。

一只母青蛙一次能下多少小蝌蚪?

你才是青蛙,一只又大又恶的公青蛙。你爹妈是老青蛙。

母青蛙与公青蛙交配几次才能怀孕?

看来你应该多去几次科技馆,了解这些事情后再找女人睡觉。

他们的对话充满了禅机,都围绕着主题,但都言不及意。后来就都回到人间烟火,谈起了形而下的话题。

张小军说,钱在这里,十万,一分不少。明天早晨你到医院把孩子打掉之后,这钱就是你的了。

小钦说,不行,我不想拿生命和你玩游戏,我还是想和你结婚。

等完成了这次交易之后我们再考虑下一步的问题。

7

那一晚,张小军没有趴到小钦的身上。事实上,小钦睡觉时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脱。她像一个贞节烈妇一样,整个通宵都在警惕地防范。

第二天,他们一起进了市里的妇幼保健医院。

张小军把小钦送走后,破例一整天没有上网。

三个月后,张小军和他的前女友结了婚。

结婚的前一天,张小军收到小钦寄来的快递。快递里有两样东西,一样东西是孕检报告单,上面有绿色墨迹打印的两个字:阴性。时间是三个月前,也就是小钦第一次从张小军那里回去不久。另一样东西是一张青蛙皮,原来绿色的表面已经发黑发皱。为了表明物品的名称及用途,小钦特意在青蛙皮上贴了一张小纸条:雌性青蛙皮,人类最早用来避孕。

张小军把这两样东西偷偷丢弃在离租屋不远的下水道。

他现在终于明白:这个世界还是有必然的,譬如说早先假的孕检报告单,现在真的雌性青蛙皮。当然他没有把自己的命运列进去。 

马云洪,湖北人。已在《花城》《天涯》《清明》《芙蓉》《红豆》《散文》《作品》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约200万字。曾获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首届林语堂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