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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生死之爱

来源:文艺报 | 姜绍泽  2018年05月25日07:31

“山”字的一竖,像一把猩红的匕首,橫亘在层层山脉,穿插在默默人群,编织起每个生命的野蛮生长。山本之下,没有活色生香,连阳光下的阴影都跳动着猩红。山本之上,没有幸福颜色,连那些妙曼在重峦的黛青都含着冷漠。《山本》的字里行间,杂着死亡。那把痛苦的匕首,穿过人物形色,留下死亡。把那些死亡捏在一起,丢出去,就是故事。我想把捏合的故事拆开,捋平。看看那些鲜活的死亡,是怎样引导情节走向,最后在涡镇开出死亡的花。

涡镇人就是秋天地上的枯叶,风过、鸟过、人过,都会碎。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活过这个秋天。陆菊人的三分胭脂地也就是那把痛苦的匕首,先穿过了井宗秀的身体,给他带来了风光无限,也将他早早拖进了日暮黄昏。井宗秀的风光,涌起了许许多多埋在土里眨眼睛的人,他们穿上了黑衣,戴上黑帽。手里有了枪,也就攥着自己的命,也攥着别人的命。井宗秀们的起义揭竿也就是秦岭狂风暴雨的中心,他们的存在是一方太平,然而一方的不平也因他们的存在而缘起。那个时期,任何群聚而起的团体:不管是远在上海花花世界的青红两帮,亦或者是雄霸一方的各地军阀,甚至是坐稳中国半壁江山的国民党。最终的结局都是风流云散,秋天枯叶而已。至于井宗秀,一个出身不起眼的小县城里的普通人,不管是小说里的他,还是原型陕北军阀井岳秀,都是太过渺小的一粒尘土。他的出现与崛起,无论其中波折几何,都不难预见结局。毕竟,他们的游戏太大,规则太严苛,而胜者只容得下一个。井宗秀之于世界,犹如尘土之于秦岭。

不难看出,死亡的种子早早埋进了涡镇的泥土,而生存也就成为了走向毁灭的生存。但在真正的毁灭到来之前,被毁灭者会获得极大的自由。他们可以卷起方圆百里呜嚎,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村民对他们的高头大马投以湿漉漉的目光。而那些戴着嵌有翠绿珊瑚的丝绸瓜皮帽的土豪士绅们则成为他们的票庄与粮仓,抢到只剩下发不出翠绿光芒的瓜皮帽和咧着嘴除了一排黄牙没有任何金色为止。所以当死亡成了前提,有了相对的范围,那这范围内的额度一定是宽容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涡镇不大,井宗秀显然也不是这不大的世界里显眼的存在。在这批孩子中,井宗丞的光芒远大于其他人。对于自己的哥哥,井宗秀的感情接近于冷漠,或许我们可以大胆推测,那个时代的残酷剥离开来人们的情感,而那些浓于水的稠腻则用生命的重量挤压。涡镇年轻一代的角逐,也就是漩涡的中心。井宗丞、井宗秀、阮天保、杨钟、陈来祥这群野孩子中。井宗丞是其中的佼佼者,因为天资,从故事的开始,他就是村民们避而不谈,却又绕不开化不开的漩涡。同时,也是因为天资,他成为了阮天保心中不得不除掉的人物。与往常叙事结构相异,《山本》里的英雄多裹挟着悲剧的色彩,像是在脱离母体前就受了上帝的诅咒。总会以一种溅着血的方式给自己生前的风光淋上些难掩的乖张。与五雷这些杀人越货的土匪不同,井宗丞身上除了那一股子与深山老林截然不同的正义外,还裹挟着稚嫩干净的浪漫。深山上,草丛间,井宗秀与女友的野合是整本书中最浪漫的光景。而这场人性主导的离合、进退却也以人与自然的交互终止。四周荒芜,意气风发的井宗丞选择将他的意气凌驾在女性之上、月光之上、甚至于自然之上。于是,向所有敢于挑战万物自然权威的人间英雄一样。上帝派遣自然万物,夺走了他挚爱之人的生命。这可以看成是作者对于人性古典美与悲剧美的致敬,也可以作为井宗丞偏离理性走向毁灭的开始。这很有趣,作者以典型西方的思维,去填满一个来自乡土中国的人物,井宗丞更像是个罗马神话式的英雄人物。他的乡土味道稀薄的可怜,他的出现代表着作者对于美学及美学延伸开来的浪漫因子最为直接的探寻。

从最早失去至亲,到后来丧失挚爱,从传统的伦理亲疏角度而言,这对于井宗丞过于残忍和冷漠。但不管是村民还是深山老林中的黑色势力,都没有对他示以任何同情,因为观念的变化,我们已经无意识地走到了东西方的中轴线。虽然承载着巨大的伤痛,家庭分裂,爱人早逝,但井宗丞仍是一个手里有枪,攥着自己和别人命的游侠。传统伦理的世界里他颓废不安;现代战争中他则是呼风唤雨的角色。而对于我们或者他们,什么时候已经不再满足于对阖家欢乐的追求?什么时候审视的天平开始倾斜?《山本》从多个角度尝试人性的可能,或许从井宗丞的浪漫扒开,也能看到隐隐跳动的人性。再就是井宗秀,我更习惯将他视为创业者井宗秀。井宗秀翻起的泥土,不过是涡镇千百次绞杀染起的一滴墨水。我们甚至无需以上帝视角审度他波浪般的人生就知道,他卷不起风暴。但每一个我,都在渴望一个平民英雄的崛起,都在渴望他不大的波浪下映出惊鸿。我们冥冥中都希望,上帝的眷顾可以落在阡陌人群中,因为那代表着拥挤的资源顺着手指间的缝隙细沙般地流下。面对那些摇摆着肚子、手握资源的富贵人,井宗秀们的眼睛是血红的,随时迸发出贪婪。他们的崛起意味着深埋泥土将要窒息的不得不起,既然早早晚晚也要被干涩的沙土凝固眼鼻,不如硬着头皮将那些厌人的富人拽下马来。所以,井宗秀们的生命消减犹如褪下的皮,转眼新鲜的肉又长出来。翻涌的不安人群,终将走向毁灭的生存,决定了井宗秀的创业必然是赤脚踩过荆棘碎片,凝视空洞的幽幽深渊。

面对间接杀死父亲的是自己亲哥哥的流言蜚语,井宗秀的冷漠与崛起后得知哥哥被自己的对头杀死的愤怒形成有趣的对比。自我强大得以实现会暴露隐藏的人性和人性所带来的强烈欲望。但先天的资质,和这些熟悉的陌生人时刻提醒着井宗秀,包裹愤怒远远比被愤怒包裹更有效。而那个作为共产党员的哥哥,对于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存在。割离不开与井宗丞的联系,在那时的任何角度都是不利的,即便是切割的一干二净,也会遭人口舌甚至死于非命。这一次,理性或是狰狞的求生欲占了上风。但随着自己的茶庄日益兴隆、手中的人马愈渐露出獠牙,井宗秀深埋心中的力量也一点点变化。而这一切的导火索与其说是井宗丞之死,倒不如说是阮天保的反击。阮天保是收拾残局的万事灵,当井宗秀需要给扩大势力找个借口的时候,阮天保的反叛则给了井宗秀清君侧的名头。而当阮天保将要灰飞烟灭之际,却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共产党,又野蛮生长为和井宗丞平齐的人物。这一刻,阮天保成了缠绕宗丞、宗秀兄弟们命运的绳子。忽隐忽现的阮天保,是作者对于人性的一种试探和刺激。阮天保的一举一动都在刺激着日益膨胀的井宗秀的神经,放在创业之初,井宗秀仍是面对家人分崩冷漠寡言的井宗秀,但井宗丞被阮天保暗算致死的时刻,井宗秀已经是个有钱且雄踞一方的人物。现在的井宗秀,已被自己或是他人架上神坛,为了维护所谓的权威或是自己膨胀的人欲,井宗秀势必要高调地拉开与阮天保的战争。于是就有了小说中那一幕,在黑夜与晨晓交汇的时候,会有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沿着城墙轻快伶俐地走。而他身后的马上,绑着的灵牌上写着“井宗丞”。

在小说众多的人物中,最为惹人怜爱的是杨钟。杨钟们存在于我们生命中的任何时期,“他们最大的乐趣是抬杠,你说宗教有用,他就说宗教的用途其实都能被其他非宗教的物质替代,比如大麻就能产生宗教崇高感。”这种人,没事的时候我们讨厌,但当糟心事胀满心窝时,又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们。《山本》里,杨钟跳上跳下,跳跃在他活着时候的每个情节。对于阮天保、井宗丞、井宗秀来说,强大是悬在头上的战斧,一切的一切要给这把厌人的斧子让路。而对于杨钟来说,他一会儿跳上一会儿跳下,没有哪把斧子可以精准地落下、砸到他。事业于所谓的精英们而言是生存基石,对于杨钟就是一滩烂泥,想起来的时候就玩一玩,捏个兔子或别的玩意儿,不开心了就留给那些精英们小心翼翼地经营。对于自己的女人,杨钟是服气的,他像个孩子,缠绕在菊人身边。面对自己女人的呵斥,他会严厉地、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但练一会儿轻功、在酒馆吹一会儿牛就忘了。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菊人,所以他像个孩子,走在菊人规定的中轴线上。有时候会偷一会儿懒,被踢了下屁股,揉一揉,还会向前走。他甚至不知道如何爱一个女人,不懂装腔作势地讨好。在他心中,最有气势的事是将两块银元摔在桌子上,银元发出清脆响声,然后再胡吹一通。杨钟没有任何远大的抱负,做事也没有任何计划,就像一块豆腐般可人,傻到可爱。我想,如果井宗丞是浪漫,杨钟一定是童真。他就像个孩子,对菊人那种模糊的恋母情结,指引着杨钟的行动。菊人说“不能给井团长丢脸”,他就像个孩子涨红了脸,给井宗秀牵马执鞭。菊人批评他,他就像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孩子,必须做出成绩。菊人打他,把他从炕上踹下来。他就爬上树,自己生自己的闷气。对于菊人身体的探索,更像是孩子对于母亲的索取。不知怎么,对于井宗丞、井宗秀、阮天保甚至是五雷的死,我都不以为意。对于这些所谓精英的撕扯、拼搏,我们早都习以为常。但杨钟的死,却让人隐隐作痛。他不属于这个稠腻的世界,他的世界只有站在高高的树上,望着远远的天。他的天空很蓝,而人间又太复杂。其实,跳跃的杨钟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于人性的终极试探,作者把杨钟与世界切割开,中间立着一面无限的铜镜,铜镜那边染着猩红,腻着铜臭,铜镜那边天空化作边城,而杨钟与他们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