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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8年第6期|季栋梁:豹子头

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6期 | 季栋梁  2018年05月24日16:19

作者简介:季栋梁,男,1963年出生于甘肃张家川。出版有长篇小说《上庄记》《锦绣记》《野麦垛的春好》《海原书》《奔命》《苍声》及《黑夜长于白天》《我与世界的距离》《先人种树》《和木头说话》《人口手》《左手功名右手美人》等作品集。 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北京文学》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等,曾先后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中国好书、《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首届《朔方》文学奖等奖,入围第三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好看小说 / 中篇

红旗是个“破地方”,这地方“骒马不是马,女人不是人”,这地方,大家都有绰号,“蔫锤”“斜眼”“乍耳子”“尿壶”“八嘎”“水嘴”“松井”“猪头万”……谁的绰号不是龌龊不堪?“豹子头”的绰号本来叫“筛子头”,只有我一直叫他“豹子头”。他为什么会被暗算?他为什么不能读书不能当兵?他为什么扒火车也要去北京?他去北京做什么?

我拉着三只羊出门。从三年级开始,每到假期,拉着三只羊去山野放牧便是我的活计。当然我还要拿镰刀和绳子给羊和猪割回夜草。按以前的日子,我家该有一群羊,七八十只、上百只。我们这里山大沟深,十年九旱,“种地吃肚子,养羊过日子”,过日子指望养羊。这两年割资本主义尾巴,一人一羊,因此我家只有九只羊。其中六只是母羊,随着羊群,主要是卖羊羔子。我拉着的是三只羯羊——公羊骟后就叫羯羊——喂壮后去集上卖给吃肉的人,来了工作队就卖给大队。三只羯羊是奶奶的药——奶奶老成药罐子了,卖下的钱给奶奶买药吃。奶奶说给我点老鼠爷(药)曲(吃)比啥爷都强。奶奶牙掉光了,嘴也瘪了,说话搂不住气,“药”说出来成了“爷”,“吃”说出来就成了“曲”。早上九点我拉羊出门——出去早了,草上有露水,羊吃露水草会肚胀拉稀——晌午回来,下午三点拉羊出门,黄昏回来。其实割草回来喂也行,可羊本就是走着吃东西,割草回来喂,它就不好好长了。暑假正是夏庄稼熟稔秋庄稼抽穗的时节,羊见到庄稼地就像娃娃见到货郎担子,三只羊壮得像小牛犊,拽得我跟头流星的。羊到了庄稼地队里要扣工分,还要批评教育,我家成分中农,动不动会在批斗会上挨批斗。因此我得用一根绳子将它们串起来。今天我还要去柳王庄国庆家“借”药罐,奶奶要从大姑家回来了。大姑父是个草郎中,奶奶从大姑家回来总会带些草药。药罐不是家家都有,一个庄子也就两三个,谁家用了,就架在谁家墙头上,有人生病要熬药再去取,取不叫取,叫借。药罐是不能送还的,送药罐等于是给人家送病。谁家不小心打了药罐,就会去集上买一个,买的时候不叫买,也叫借,“药罐多少钱,借一个。”

我拉着羊刚上崖背,唐壮花的叫骂声就像挟裹着狂风暴雨的雷电卷过村巷,豹子头遭人暗算的消息,随着她的叫骂传遍了我们红旗。我把羊拴在老榆树上,上了树,骑在树杈上,整个红旗就尽收眼底了。

豹子头是在马皮梁遭人暗算的。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上午我们放了暑假,回家的路上,豹子头跟我说,艾秀虽然不说,可从她眼里看出她家又断顿儿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月份,收麦还得二十多天,有几户不断顿儿的呢,一个月前就有人借粮了。吃过晌午饭,社员下地,豹子头装了三升麦子五碗黄米,又想着艾秀家肯定也没了扁豆,就又装了两碗扁豆——这时节韭菜拌扁豆芽就是好菜了——背着出门,像特务探头探脑一番,便往艾秀家去了。

我们红旗由落雁坪和柳王庄两个庄子组成,柳王庄坐落在马皮梁的阳坡,从落雁坪去要翻马皮梁。马皮梁陡,坡上深沟浅壑的不说,山水冲刷出来的胡洞和瞎瞎洞隐埋地下,被草覆盖,看不出痕迹,不小心闪腿崴脚脖子,牲口撒欢崴折腿的事时有发生,有的胡洞踏开了牛驴都掉得进去。落雁坪去柳王庄有条大路,从马皮崾岘穿过,绕不了多远的路,人们去柳王庄很少翻马皮梁。按说豹子头不该在马皮梁出事,因为艾秀家在柳王庄,他常翻马皮梁去艾秀家,坡上啥状况他都熟悉,那条像贴着草皮穿行的长虫般的小路就是他一个人踩出来的。然而,正是在他踏出的这条小路上,有人给他挖了陷阱。

看着豹子头进了艾秀家,我很失落,一个人拉着三只羊在山野实在孤荒得很。不去艾秀家,豹子头就会跟我在一起,两个人的山野可就有意思了。豹子头去了艾秀家,就会让活死人纠缠住,一个下午都会跟活死人在一起。活死人以前是个猎人,打猎为生,后来被一只白狐诱惑,跌下悬崖摔折了腰瘫在炕上,人都说是害得命多了的报应。都说活死人活不了几年了,可他顽强地活着,一家人早被他拖得疲惫不堪。一个人整日睡在炕上,心里该有多孤荒,听着个人声就稀欠得要叫进去说话,“来谁了,艾秀叫进来坐。”艾秀会说:“没来谁,是风。”活死人说:“我听有人说话哩。”艾秀说:“是风在说话哩。”活死人说:“你就哄老子,哪天雷把你头抓了。”艾秀说:“雷把我头抓了,我把孽脱了。”来个讨吃的,活死人都往窑里叫,“让进来喝碗水歇歇再上路噻。”娃娃去了都稀欠,叫进去和他折牛腿,讲古今(故事),因此我们很小就会折牛腿,许多古今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我们烦他,也怕他,他阴得寡白寡白,鬼气森森。豹子头却不烦不怕,跟活死人能待半天一天,连艾秀都不明白,“你不烦么?”豹子头说:“不烦,打猎的事有意思哩,还有神神怪怪的事多哩,以后你嫁过来……”艾秀说:“谁要嫁给你。”我能理解豹子头,他和活死人一待半天一天,一是陪活死人他就能和艾秀待在一起,艾秀还不够挣工分的年龄,还念书,家里有活,就回家做活;二是他也孤独,因为我们都有活要干,他却不用干活;三是活死人脑子里确实装着好些稀奇古怪的事,后来我知道多数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四是他要娶艾秀,当然得陪好活死人。

我从国庆家“借”来了药罐,在龙头沟割够了一捆草,坐在马头峰上。豹子头从艾秀家出来,已是太阳西下,大地金黄,谷壑升起灰蓝色薄霭,站在马皮梁上顶,模仿《毛主席挥手我前进》里毛主席挥手的情形,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一挥,一挥来回走,“啊噢——啊噢——”地啸叫。今年以来豹子头一直这样叫着,他想早日苍声,然后当兵。我也冲他“啊嗷——啊嗷——”地叫。我们这样对叫了一阵,他一甩头像一匹脱缰的马驹,撒着欢子从坡下飞奔而下,那样狂野、恣意,衫子飞扬起来,像鸟儿舒展的翅膀。绿茫茫的草坡上鸟雀飞越,小兽奔跃,小兽的奔逃又惊动了狐狸、黄羊一类的兽,草坡一片生动。在半坡上,忽然一股土尘像烟冒起,豹子头不见了。

我惊得大叫豹子头,没有应答。我想他是踹开了胡洞掉进去了。我背上草捆拉扯着羊忙往那边赶,豹子头忽又冒了出来。他一瘸一拐转圈,腿显然受了伤,我想不会崴折腿了吧。他冲我扬了两把土。因为山大沟深,又多风,加上沟谷吸音,离得太远或遇顶风,你喊得挣死人也听不见,人们就发明了扬土喊人,一扬土离得再远风再大都瞭得见。

豹子头不是踹开了胡洞,而是掉进了陷阱。陷阱借地势挖成,伪装得巧妙,上面用抽丝扯蔓的苦籽蔓、芝儿条、地爬草、狗尾巴蓬得与茂盛的草地无二。陷阱里布置得更为阴险,底子和四面铺挂了八角、狗牙刺和刺蒿,这时节刺尖已经暗紫,针尖一般锐利。豹子头穿着的确良背心和短裤,极薄,全身扎满密密麻麻的八角、狗牙刺、母猪刺和刺蒿,他愤怒地抛落。刺的汁液有毒,刺尖折在肉里,稍时肿起嫣红嫣红的水豆儿,奇痒无比。他的胳膊和腿上蹭掉了几块皮,血里糊拉的,他抓一把土搓细,敷在伤口上揉揉,坐下揉脚脖子。他的脚脖子已经红肿起来,我说:“脚脖子没事吧?”豹子头说:“没折。”我看看陷阱说:“幸亏挖得阔大,挖得窄点,飞奔而下腿和胳膊会窝折的。”豹子头说:“就那些狗日的,他们能有你这样的脑子?”我想他们不是没想到,他们还没有弄折豹子头的胳膊或腿一样子的胆量。挖了陷阱的土他们运到远处被踏开的胡洞里,是费了功夫的。我说:“狗日的啥时挖的,挖这么大的陷阱咋硬是没发现呢?”豹子头说:“下了夜功干的,狗日的预计到我今天给艾秀家送粮。”豹子头说得有道理,但凡要给艾秀送东西,豹子头都是背着东西像一只小兽顺着羊头沟一直潜行,到沟脑头子上沟,便上了马皮梁顶。不送东西时,他沿着自己踩出的小路走,上坡当然慢,陷阱就会被他发现,也就吃不了这么大的亏。

不用辨认分析那些乱七八糟的脚印,我们知道是谁干的。豹子头吼着说:“饶不了你们这些狗日的,《地道战》《地雷战》看多了,把陷阱挖到老子脚下了,可恶的阶级敌人。”豹子头是吼给老公鸡兄弟听的,这阵他们肯定潜伏在某处偷窥窃笑。

豹子头掏出两根烟一并点了,递给我一根说:“这是公开向我宣战,我早等着这一天哩!”他双手叉腰一瘸一拐来回走动,显得激动而兴奋,“我要让狗日的他们付出代价!”我说:“你想跟他们咋弄?”豹子头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身上被刺扎过的地方已经冒出一片片嫣红嫣红的小豆,像出了水痘起了麻疹,有些地方渗出血豆儿。这些小豆还会往大长,奇痒难忍,直到熟脓,排出毒气,结痂。

太阳跌进马皮崾岘,米黄色阳光铺过来,被杂草割得七零八落,炊烟升起来,大人唤娃娃回家吃饭的声音和牛羊归圈的叫声起伏缠绕,三只羊疯了一样扯着缰绳,我说:“回吧。”“你先回,我待会儿再回,这阵回去我娘看见了连夜都不过,整个红旗的人就都知道了。”豹子头攥紧拳头挥着,“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自己解决。”我走出一截了,他又说:“我娘肯定会用糖衣炮弹攻击你盘问你,你可别告诉她!”我说:“放你的心,我意志坚定着哩。”回家路上,我想他该如何报仇呢?这仇可不好报哩。

一直等到大龙山的影子像巨大的铁块沉压下来苫盖了整个红旗,红旗沉入了无尽的黑夜,豹子头才像《敌后武工队》里武工队员猫着腰翻墙头溜墙根潜进村,翻墙入院。韭菜炒肉片的香味还未散尽,但他强忍着火烧火燎的饥饿没进伙窑,他知道他娘盯着伙窑候着他,他溜进自己的窑洞,闩门上炕。他知道他娘会来窑里寻他,会把饭菜端过来,他就开门接了饭菜,把门闩上吃喝。只要在外面带了伤回家,他常这样干,几天十几天不和他娘谋面。对他娘动不动骂大街,他越来越深恶痛绝,“你说我咋遇上这么个娘,把我的人都丢光了。”

然而第二天,他娘就发现他被人暗算了。这天他娘没出工,她要碾米。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来借粮的人多,她得把米碾下。谁来借粮她都会借给一点,一是为了为人,男人虽是大队支书,可在红旗终归姓寒户独,她又金贵得只生了一个儿,单膀独力的,不为下人不好活;二是谁这时节借了粮到秋上都会多还一点。我娘就说过,别看她骂起街来就像个二百五,脑子会算计哩。她拉来驴,装好糜子,簸箕、笸篮放在儿子睡的窑里,儿子的门还闩着,她贴着门缝听,儿子的小呼噜打得像个大人蛮有劲道的,她很幸福地笑笑。她没叫门,儿子脾气越来越大,叫醒了肯定是一番埋怨,也不想打扰儿子的瞌睡,儿子正是睡着比醒着长得快的年龄,现在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快快长大,长得顶天立地。干了一会儿家务,儿子还没醒来,碾米得一个上午,不能再等了,她卸下镰刃从门缝插进去拨开了门闩。这她很拿手,她经常这么干。她把儿子拱到地上的枕头拾起来放在炕上,趴在炕沿上端详儿子,她喜欢这样端详儿子。她发现了儿子身上嫣红的水痘和片片红癍,有些抠烂结了痂。她吃了一吓,以为是出水痘子,可查看儿子的前胸后背——那是出水痘子的重点区域——没发现大片的水痘红癍,却看到了青一坨紫一块的伤痕,她捧起儿子头问咋了,谁把你咋了?豹子头被娘夸张的叫喊惊醒,看到一张恐怖的脸正俯视着他,吓得往炕旮旯里缩,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指头指着娘说:“我警告你,少管,这是我自个儿的事。”豹子头套上衣裳跳下炕走到门口说:“你别插手,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我要亲自解决。”他进伙窑拿了一块馍啃着往外走,他娘说:“是谁干的?我的儿啊,你给娘说呀。”豹子头说:“我再说一遍,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我要亲自解决,你总是把事弄得很丢人!”他娘追了两步说:“锅里给你打了荷包蛋!”不一会儿,他娘的吼骂声便在街巷响起来。

为了豹子头,唐壮花没少骂过街。别人骂街是有的放矢,她骂街却无的放矢。在外面吃了多大亏,豹子头都不会像许多娃娃哭着喊着回家告状,扯着大人去争狠出气,而是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他娘逼着都问不出来。豹子头不说,更没人给她长舌,她常常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看谁都是阶级敌人,只能采取在街巷扯锯一样含沙射影地咒骂,逼人现身。男人当大队长以前,她一吼骂就有人跳出来接茬,后来男人当了民兵营长,骂得挣死也没人出来接茬了。没有明确的对象,她只能假想一个,恶毒地咒骂,喝水呛死、走路跌死、一个喷嚏打死、生儿没屁眼、断子绝孙、雷打电劈——就像她带着雷公电母寻仇,骂街像是给人念咒。没人站出来接骂,她就把骂街变成了一种宣泄,一种示威。爹罗霈颖这么骂街的意义,娘倒能理解,说儿子被人欺负了连个屁都不放,人家就会蚂蚱吃露水跟秆秆上,娃娃做事掂不来轻重,以后还不知道会做出啥事来,她就一个儿,可是她的命哩。

唐壮花已不指望有人跳出来接骂了,只企望在街巷里碰上人,陪着她骂就行了。往日拉锯一样在街巷里来来去去骂一两个来回,总会有人出来搭腔劝说,可今日她骂了四个来回没见一个人影,整个村庄就像一座空城。村里有不下地干活的人,只是他们都不闪面。是啊,谁愿意在唐壮花骂街时让她黏住呢?我娘就和几个婶娘说,虽然她咒骂没有指名道姓,可谁挨骂谁心知肚明,不出来对骂,心里肯定在对骂,让她黏住陪她骂街,少不了要应和着骂几句,人家心里能舒服,人家还觉得你是在挑唆呢,会把仇记在你身上,总会有天在你身上把仇报回去,不应和着她骂几句,她能高兴,让她记了仇,非找个茬口哪天在街巷来来去去的咒骂你。

碰不上人她只能像风一样在街巷刮去刮来,五黄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着,吼骂是很辛苦的,她不停地抹着汗,声音已经沙哑了,这样骂街最没劲了。骂街就像唱大戏,得有人帮衬,不时附和着骂几句,才能骂下去,才会骂出精彩,骂出气势,骂完了浑身透爽舒畅,精神百倍。没有人帮衬的咒骂空洞而乏味,也缺乏激情,缺乏激情就骂不出气势来,骂不出气势来就失了威,失了威就解不了恨,解不了恨那就是失败了。看得出她很生气,也很无奈、沮丧,她把一只在路上觅食的鸡踢得咯咯乱叫。她四下环顾,骂几句结语,掉头往家里去了。我知道她不会这么偃旗息鼓,草草了事,她会吃饱喝足,蓄足气力,等到正午散工,在人们捧着碗蹴在街巷里时继续咒骂。反正陶世宽去县里开会了,没人搅打,她会好好骂一场。

我溜下树,从树上解开绳子,拉着羊要走,发现她又掉头向东来了。她是个利索的人,走路脚后跟带得起土。我知道她是想起了顾月梅。顾月梅是她干姊妹——我们红旗男人处得好了结拜干弟兄,女人处得好了结拜干姊妹——顾月梅男人是生产队羊把式,她就喂羊羔,不下地干活,她骂街顾月梅陪骂得最多。她该失望了,我看见顾月梅翻过了长虫沟,该是去娘家了。没见上顾月梅,她又掉头回来了。这时我看到耿紫花从家里出来,边走边解裤带,急乎乎地走向后圈——我们红旗人把厕所叫后圈,在大门外场沿下——她们将在村巷相遇,唐壮花的骂声又将响起,因为有耿紫花陪骂了。

耿紫花家半月前就开始借粮了。今天她请了一上午假,她把笆篓底子清出来拾掇了,又把阴干的野菜净了灰尘,捶了,伙在一起上了磨。唐壮花骂街,她当然听见了,本来她坐在院里净野菜里的灰尘,立马挪进窑里去了,被唐壮花黏住就得耗一个上午。她尿憋了好一阵了,分明听到唐壮花骂了结语回家了,才匆忙去后圈,哪里想到一出大门就与唐壮花迎个满怀,心里大叫倒霉,却不能不扯着唐壮花的手说:“好姊妹哩,骂骂也就算咧,你看把你挣得,口角的沫子都淌成河了,你说把你连气带挣挣出个病来,不更随了小人的意?”唐壮花说:“他婶子,人没挣死的,只有气死的,狗日的暗算迫害我儿子哩,你说恶毒不恶毒?”耿紫花说:“他婶子,你先骂着,我尿个尿,快憋炸了。”她飞奔后圈,尿完出来,陪着唐壮花,不时地应和上一句两句的。

“狗日的,暗算迫害我儿子,在我儿子身上耍阴谋诡计,别忘了我们是啥成分,这是谋害革命小将哩,让我找出来,我让他狗日的断子绝孙哩。”“阴谋诡计”“革命小将”一类词语广播上、开批斗会、政治学习时常听到,我们红旗的女人也都懂了意思,会用了。耿紫花说:“我进去拿鞋底出来。”她家十口人,就她和女儿两个做针线,手里时刻不离针线,上工的路上都拿着鞋底边纳边走,从来不白白浪费光阴。唐壮花一绷眼睛说:“少做一阵针线日子就把你撂了?”耿紫花说:“不拿了,不拿了,你骂,你骂,我听着。”唐壮花说:“你是个死人,要干死我呀,给我端碗水喝噻,口干舌燥,嗓子都要冒烟了。”耿紫花进去端一马勺水出来,借机拿出鞋底,唐壮花一气灌完,咒骂声复又嘹亮起来。

有耿紫花陪着,唐壮花激情高涨,喷着沫子骂得起劲了。这时豹子头出现在街巷,我喊了两声,他抬头看看,没有应声,大步流星走到他娘跟前一把扯住他娘说:“回去,回去,叫你别插手,你要我说多少遍?我的话都是站在戗风岗上说的,一风吹了?你把丢人当喝凉水啊!我的人都让你丢光了!”他娘说:“我的儿啊,咱可不能让那些狗日的暗算了连个屁都不放,这么下去还了得!”豹子头扯着他娘进了院子,他娘说:“日你娘去,老娘给你狗日的出气争狠哩,你当老娘爱跑着骂人啊,你当骂人不挣啊?给老娘端水拿馍,早晨到现在老娘还水米没打牙哩。”豹子头端了碗水出来说:“你要是为了你儿好,就再不要动不动前庄后庄地叫骂了,我丢不起那样的人,我自己的事我能解决。”走到门口他说,“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我要自己解决!我会解决得比你漂亮,你只把事越弄越丢人。”他娘骂了句“我日你娘去”,嘎嘎嘎地笑了。她一点都不生儿子的气,她觉得儿子正在长大。吃了一个馍,她思谋了一会儿,给耿紫花送去了五碗黄米。耿紫花激动地说:“好、好、好我的姊妹哩,你、你家现在啥气象,这样骂哪能把人逼出来?你得思谋,调查。”尽管我们红旗的女人口头上有了许多官话,她能说出“调查”这个词,我还是有些惊讶。

唐壮花回到家,顾月梅来了,拍着大腿说:“好姊妹哩,我看了个清清白白,我给羊羔砍草哩,筛子头从马皮坡上一个欢子撒下来,扑通一声就不见了。”唐壮花喊起来:“不见了?扑通一声不见了?”顾月梅说:“掉进去了噻。”唐壮花说:“掉进去了?胡洞?”顾月梅说:“哪能是胡洞,是陷阱,掉陷阱里去了。”唐壮花说:“掉、掉、掉,掉陷阱里去了?我的天神呀,谁挖的?”顾月梅说:“好姊妹哩,我又不是个神仙,哪知道谁挖的。”唐壮花喝一声:“那你昨日咋不给我说?”“我想筛子头给你说了,筛子头没给你说?”顾月梅一把扯起唐壮花的手说,“走走走,我领你去看。”唐壮花阴着脸对顾月梅说:“姊妹,你咋不长记性!”顾月梅说:“我咋了,你明说噻。”唐壮花说:“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一提豹子头还叫筛子头?”顾月梅吐吐舌头说:“姊妹,对不住,叫滑嘴了,我这嘴呀,一定改。”她扇了自己两个嘴巴说,“我再叫娃筛子头你拿鞋底扇我。”

豹子头小名叫军军。三岁上得了一场病,起了满头的疮,疮好了头发却一坨一坨地掉,脑袋看上去就像蒙着一块筛子底或者豹子皮,按说该叫“豹子头”,可谁会叫他“豹子头”?大家都有绰号,“蔫锤”“斜眼”“乍耳子”“尿壶”“八嘎”“水嘴”“松井”“猪头万”……谁的绰号不是龌龊不堪,“豹子头”多硬气,从老戏里我们都知道豹子头林冲,山野里有金钱豹,勇猛矫捷,谁会把“豹子头”这样威风凛凛的绰号叫给他呢,就叫他“筛子头”。先是娃娃叫,后来大人也叫。为盖住“筛子头”这个外号,他爹他娘叫他“豹子头”,可是那时候他爹连民兵营长都不是,谁理会他们一家的想法。他娘把他的头剃成光头,听着谁叫了儿子筛子头,扑上去骂,甚至动手,硬没改过来。绰号就是这样,一旦叫上了就长在了身上,就像黡子、瘊子和胎记,会跟随你一辈子,想洗都洗不掉。后来豹子头的头发像芦草又密又硬,一点看不出一坨一坨的迹象,照样苫盖不住“筛子头”这个绰号。上学时陶世宽请劳动改造的右派起了大名陶志鹏,人们照样叫筛子头。陶世宽当了民兵营长,大人不叫了,娃娃照样叫,面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陶世宽能有啥办法呢。

只有我一直叫他“豹子头”。我和豹子头怎么说呢,该说同病相怜吧。我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老辈人说巧儿(麻雀)嘴巧,娃满月时都会打巧儿剪舌头让吃,一家人打巧儿剪舌头给我吃。这使得我那几个哥哥一跟我淘气闹仗,常说我那些巧儿舌头喂了狗了。过了四岁还不说话,人们便以为我这辈子命定是个哑巴,我就有了“哑巴”的绰号。五岁多了,我开口说话了,可“哑巴”这个绰号长到我身上,更可恶的是后来演变成了“蔫锤”。尽管会说话了还是少言语,又离群索居,独往独来,看别人冷漠,他们认为我是蔫,而我们红旗有四大蔫的说法:炸了油饼的油,卸了地的牛,输了钱的光棍,X了屄的[求]。“[求]”我们红旗人又叫锤子。“蔫锤”比“筛子头”更羞辱人。我曾经为解决“蔫锤”这个绰号,与人打架生事,到现在还没彻底解决。豹子头一头黄疮,流脓结痂,脏兮兮的,惹人厌嫌,更怕传染,也是离群索居,独往独来,我们就成了形影不离的难兄难弟。我娘也是不让我跟豹子头混搅,怕他把疮传染给我,也不愿落他娘的话把,可见我只有和豹子头在一起才有话说,担心死硬管住,再把我憋成个哑巴,只能由我。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