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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本朝:“然而”与《野草》的话语方式

来源:《贵州社会科学》 | 王本朝  2018年05月24日13:55

李长之在《鲁迅批判》里曾经提到,鲁迅有着“扩张人的精神”的特殊句式,就是“那些‘虽然’,‘自然’,‘然而’,‘但是’,‘倘若’,‘如果’,‘却’,‘究竟’,‘不过’,‘譬如’”等“转折字”,它们出现的原因就是“鲁迅思想过于多”[①]。这里,提到了“然而”的使用,“然而”是现代汉语中表示“转折”的连词,它意味着转折,是对前述话语意向的偏离、扭转、对立、质疑甚至是驳斥。现代汉语里表示转折的关联词,还有“可是”、“但是”、“却”,《野草》也使用了“可是”和“但是”,但没有使用“然而”的次数多。“然而”才是鲁迅的“偏爱”。鲁迅自己曾经给日本学者青木正儿的信中说:“我认为目前研究中国的白话文,实在困难。因刚提倡,并无一定规则,造句、用词皆各随其便。”[②]对“然而”的偏爱显然是鲁迅“随”了自己的“便”利,用今天北方的一句流行语就是“好使”,如同《故事新编》的“油滑”和“戏拟”,《朝花夕拾》里的“记忆”,杂文里的“推”、“踢”、“爬”等话语一样,有鲁迅个人的话语特点。

有学者将“倘若……然而……”作为鲁迅话语类型之一[③]。但需注意的是,鲁迅的话语表达很少同时出现“倘若……然而……”的完整形式,有“倘若”没有“然而”,而《野草》的情形恰恰是有“然而”而没有“倘若”,说明用“倘若……然而……”并不能准确概括鲁迅的话语方式。仅仅是“然而”就可以作为鲁迅话语的一种类型,有着鲁迅质疑和争辩的思维特点,以及相反相对、矛盾并置的话语方式,并且,在其背后还隐含着鲁迅对历史和现实的悖反与乖谬,生命存在的矛盾与紧张的独特感受。

经统计,《野草》有45处使用了“然而”,它们都表转折之意,还有2处使用“然”表转折。一是《墓碣文》中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二是《失掉的好地狱》中也有:“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天下太平。”这里的两处使用了“然”,置于句中,语气短促,有承而转之意。另外,《野草》里还多次使有“依然”、“虽然”、“仍然”、“居然”、“当然”、“果然”、“忽然”、“突然”等,但已不是表转折的连词用法了。另外还有5个地方用了“忽而”,相当于“忽然”、“突然”和“骤然”的意思,与“然而”没有任何关系了。

再说具体点,包括“题辞”在内,《野草》的24篇文章中有15篇使用了表转折的“然而”或“然”。从写作的时间顺序看,它是不规则的。写于1924年9月24日的《求乞者》没有出现“然而”,但写于同一天的《影的告别》却出现了5次。也有写于同一个时间的两篇文章,都不使用的现象,如写于1925年4月23日《死火》和《狗的驳诘》,写于1925年12月26日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和《腊叶》,它们都没有使用“然而”;也有同一个时间都使用了的情形,如写于1924年12月20日的《复仇》和《复仇〔其二〕》,都出现了4处。从创作时间上,难以看出规律来,如写在1925年6月16日的《失掉的好地狱》,没有出现“然而”,但晚一天的《墓碣文》却出现了2次;写于1926年4月8日的《淡淡的血痕中》没有一个地方使用,但两天以后的《一觉》却用了5次“然而”。有一点可以提出来讨论的是,也有或许是由于文体方面的原因而不便使用的,如《我的失恋》,是否存在诗歌形式的限制?《过客》采用了戏剧形式,是否也有文体上的局限?

从“然而”的位置分布看,它的使用有着一定规则。大致说来,置于句中的最多,达23处,它与前一分句构成转折关系。如《题辞》中有“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然而”在这里以否定方式说明野草的“根”和“花叶”“不深”“不美”,但它却“吸取”了大自然的“露”和“水”,陈死人的“血和肉”,依然坚韧地“活着”,还被人们“夺取”和“剥夺”。“然而”的使用凸显了“野草”生存的艰难、坚强和逼仄。在《秋夜》中也有“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在一般人眼里,枣树“落尽叶子”,应是很痛苦和孤独的,一个“然而”却说枣树感到“很舒服”,显然,就多了一份有言外之意。又如“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在“夜半”发出“笑声”,“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所以是“吃吃地”,但是“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然而”说明事与愿违,但却起到了反衬作用,来字四周“空气”的“笑声”包围、笼罩着夜空,使其“笑声”显得更加孤寂和冷清。《一觉》写道:“隐约听到一二爆发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既然在飞机的“嗡嗡”之下有爆炸声,哪有不“死伤”人的,但却说“天下”“太平”。一个“然而”就添了一分讽刺!

分布在句首的有10次,表现句子间的转折关系。如《秋夜》的“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睒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这里说“奇怪而高的天空”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让人们“仰面不再看见”,但它又“闪闪地睒着几十个星星的眼”,而且还是“冷眼”,口角上还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有“然而”连接起前后两个分句,写出了“天空”的“奇怪”和“深意”,在“高远”和深“蓝”的背后却藏着看不见的“冷眼”和“微笑”。再添上一个“仿佛”,也让作者所感受到的“深意”有了恰切的依靠。作者在《复仇》中写道:“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脖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这里,用“然而”串起了两个句子,写出了“路人们”作看客的“急迫”心情和精神的麻木状态。

第三种情形是置于一段之首,大概有12处,《希望》最多,有四处“然而”都在段首,如: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里,先说“心分外地寂寞”,这是一个自我判断,一个“然而”让“寂寞”有了具体的表现,没有“爱憎”和“哀乐”,没有任何情感的“颜色和声音”。接着,具体描述“我”的“寂寞”状态,有了“苍白”的头发,“颤抖”的手和“颤抖”的灵魂。再用一个“然而”,说“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一下又解构了“我”的“寂寞”,说明“寂寞”并不是没有青春的活力,没有希望的热量,而是被消耗掉了,被“多年”的时间磨损掉了。这里的“然而”就有了反讽的作用,表示一种逆转的转折关系,折射出作者曾经有过的精神耗损和心理创伤。

就一个作品而言,《影的告别》中的“然而”最为复杂多样,如: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上面这一段“然而”出现了4次,分别置于句首、句中和断首。它首先说影子要向身体告别,却面临着两难困境:要么被黑暗所“吞并”,要么在光明中“消失”。连续使用两个“然而”,连续两次表转折,呈现了“我”的无所适从。以“然而”另起一段,表达“我”的愿望和选择,将与其“彷徨于明暗之间”,还不如“在黑暗里沉没”。这里的“然而”就超越了选择的“两难”,将必然性变成了选择性,“与其”是这样,还不如“那样”。最后一个“然而”,再次将“我”的困境又拉回到了“我”所不愿意的现实:“彷徨于明暗之间。尽管“我”是多么的不愿意,但结果却带有命定性,一个“终于”说明挣扎的艰难。在这种情形下,“我”能做的不过是“装作喝干一杯酒”,并“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四处“然而”却有不完全相同的含义,第一个是对立性转折,第二个是并列性转折,第三个则是强制性转折,第四个则是补充说明性的转折。连续的转折凸显的是“我”所面临的两难现实和无奈心境。

可以说,《野草》里的“然而”,无论是在句中、句首还是在断首,它们都表示出意义的转折关系。就句子而言,它们形成了一种转折复句。在一般语法上,人们常常将转折复句与因果复句、假设复句和条件复句都看作是偏正复句,有条件因果关系。但转折复句不同于它们的地方是,它不存在理由与推断、前提与结论的逻辑语义关系,因果、假设和条件复句却认为前一分句是条件,可以导致后一分句出现的结果,转折句却没有这种必然的联系,它说明前一个分句作为条件,可以带出后以分句的结果,但由于其他原因,却没有产生这样的结果,而出现了完全相反的结果。由此出现了有此因却无此果,无此因却有此果的情形[④]。也有“转折”的意味并不明显的情况,如《雪》一文里有这样的句子:“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这里的“然而”并没有表示明显的转折,起到的是补充说明的作用。这样的例句不多,《好的故事》也有一句,它说“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在“缕缕的胭脂水”和“没有晕”之间使用“然而”,并不具有十分鲜明的转折之意,而是作为一种补充,突出水乡自然的美丽,微风徐来,平和而安宁,但却少月色似水的光晕。“然而”的使用却显示出作者对自然感受的贴切和情感的细腻。

就一篇文章而言,使用“然而”最多的是《希望》,它共出现了8次。《希望》全文才只有短短的818字,却这么密集地出现“然而”,有着鲁迅的话语个性和特点,与鲁迅所要表达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复杂感受也不无关系。整篇《希望》都充满着“寂寞”与“火焰”、希望的“盾”与空虚的“暗夜”、生命的“青春”与“迟暮”,灵魂的“翔舞”与身体的“肉薄”等等极具张力感的对立性语词,“然而”将它们巧妙地统摄在一起,形成了浑然一体的艺术形式。另外,《影的告别》和《一觉》也各自使用了5次“然而”,算是比较多的了。《影的告别》在前面已经提到了,《一觉》是《野草》的收尾之作。相对于其他篇章,《一觉》是比较写实的。在文体上,《野草》虽有统一性,如散文化的诗,跳跃的梦境等,它们也是有差异性的,如《过客》有戏剧化的构思,以意味深长的对话,《雪》和《好的故事》则像一幅优美的画,有诗意的描写。《复仇》《复仇(其二)》《墓碣文》和《颓败线的颤动》等则有绚丽的色彩和诡奇的想象,是意识流的佳作。《立论》则显得直白、简捷,短短的273字却隐含着丰富的内涵。《一觉》则非常写实化,近似鲁迅生活的实录。如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的“飞机”,四方的“小书斋”,散乱满床的“日报”,等待编校的积压的“文稿”,连回忆起来的北京大学、《浅草》《沉钟》杂志等,都是一些非常具体的场景和事例。近乎琐碎而忙乱的生活让鲁迅真切地感受到了:“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人间的生活并不能抵消或消磨鲁迅对“粗暴”“魂灵”的向往,因为他“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文中有5处“然而”,都出现在句中,表达意义的转折。如“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呵,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了,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最有意味是下面这一段:“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拼命伸长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觉得遇到了暂时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草木本是为了“自己”而生长,但却让“疲劳枯渴的旅人”有了“怡然”的感受,成了“息肩之所”。“旅人”是应该感激它呢?还是反省自己的意志被草木所消磨?文末使用两个并列的标点符号“?!”,由此可见作者情感的复杂,有不可知的疑问,更多的则是无尽的感叹。

“然而”是鲁迅创制的一种话语方式。话语是一种意义的建构方式,是人与社会实现语言互动过程中,具有广义的政治学和价值论功能,不完全具有纯粹的语言学和逻辑学意义。语言之为话语,不仅在于其语词的外壳,更在于其作为一种社会实践的表达方式,反映了人们的社会历史、文化思维和价值观念。鲁迅非常重要语言的表达,追求表达的真实和力量,坚持说自己的话,发出真实的声音。当然,也有《题辞》中所说的表达困境:“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有《立论》的两难:“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但鲁迅始终反对发出奴才的声音。《求乞者》里小孩没有“悲戚”,“追着哀呼”,就是奴才的话语,如同鲁迅在《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所说“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鲁迅非常“厌恶”求乞者的“声调”和“态度”,宁愿“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鲁迅也反对《立论》中老师所教导的一套话语:“啊呀!这孩子呵!您瞧!那么……。阿唷!哈哈!”,顾左右而言他,说出的话有声音而无意义。

话语背后藏着社会历史和言说者的价值观念和思维心理。人们都知道一句耳熟能详的话,鲁迅对文字要求极高,达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他说:“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⑤]。因为他感受到传统汉语语义的含混和语法的不精密,“中国的文或话”,“实在太不精密了”,古人作文,“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好文章”,讲话也“时时要辞不达意” [⑥]。鲁迅拒绝了传统文言文的表达方式,不同于“怎么说就怎么写”的口语派,与逻辑主宰语言的欧化体也有距离。他有自己的话语世界。无论是直说还是曲笔,是遣词还是造句,是朴实还是奇崛,都别有深意。五四新文学提倡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它的目的并不完全是为了通俗易懂,容易被社会大众所理解和接受。这样的意图传统白话小说就能做的到,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读者并不少于任何一部新文学作家的作品,可见传统白话的影响。新文学在语言的功绩却是创造了一套有着新的内容,新的美学追求,新的艺术形式和表现力的语言,它的出现是一种新的文学语言的诞生,标志着文学现代化的开始。新文学的表达以书面语代替口头语,传统白话也有口语化特点,方便讲传和接受。但新文学的语言并不是完全的口语化,而是口语的书面化,对生活口语进行了提升和凝练,显得更为精致、含蓄和丰富。鲁迅的语言就应该算是新文学语言的典型代表。

话语的背后有鲁迅独特的思想,即使是繁复缠绕的语句,也是由于他的思想和情感的矛盾,而不是故意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文辞的盘绕其实是现实和情感的盘绕。语言世界实际上是一种现实世界,它始终跟随在现实后面。如果要表达矛盾的现实,就只能让话语也变得矛盾而陌生。在《野草》“然而”话语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鲁迅独特的思维方式,那就是对历史文化、社会传统的反思,对自我存在的质疑,表现的是一种质疑、否定,反着说的思维逻辑。由“然而”引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转折之意,在一面背后可以看到另一面,正面背后还有反面,反面背后有侧面和多面。它们相反相对、对立并置,两面同在。在这样的思维背后更可见出鲁迅对历史和现实的悖反与乖谬,生命存在的矛盾与紧张的独特感受。

“然而”的使用也起到了表达感情,调整语气的作用,它使《野草》的行文有了转换、拖延和跌宕的神韵,恰当地处理好了文言和白话在“谐与拗”上不平衡的矛盾。有学者认为鲁迅“对汉语虚词的驱遣,真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⑦]。实际上,《野草》对“然而”的使用虽说不上是“神鬼莫测”,但至少是变化多样、意味深长,对表达思想感情,营造出独特的韵味,以及形成文章的语气节奏,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这样的战士》写这样的战士面对各种“旗帜”,各样的“好名称”,他“举起了投枪”,且“正中了他们的心窝”,“一切都颓然倒地”。叙述采用快节奏,紧锣密鼓,恰在此时,由“然而”引出下面的句子,“——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破折号起到解释的作用,“然而”让叙述的节奏变缓,慢下来,并有强调的意味,且向相反的意义滑落,“这样的战士”成了“罪人”,多么有反讽的意味。一般说来,出现在句中的“然而”或“然”,它将文意快速地推向转折;出现在句首的“然而”则有停而转的效果;置于断首的“然而”则有大停顿的作用。它们的位置不同,虽然都是表示转折,但在表达情感的程度和语气的节奏上却有细微的差异。

在这一点上,它与文言文既有联系,也有区别。文言文非常讲究句子的长短,字词的平仄、段落的起伏开合、行文的骈散等声音和节奏。现代白话文则打破了文言文的文体限制,而趋于生活化和口语化。朱光潜希望语体文能够“念着顺口,像谈话一样,可以在长短、轻重、缓急上面显出情感思想的变化和生展”[⑧],并以“自然”、“干净”和“浏朗”作为特点。在我看来,“然而”并不是生活口语,而是典型的书面语,有文言文背景。吕叔湘就认为白话文表示转折关系多用限制词,如“可(是)”、“却”、“倒”、“反”、“偏”等,“没有表转折关系的关系词”,像“然而”和“但是”这些关系词是“从文言里拉过来的”。在文言文里,表示句意不谐和或背戾的,也用“然”来表转折,如《史记》“绛侯世家”里有“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⑨]也有用“而”的,如《论语》“学而”里说:“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⑩]还有用“然”又用“而”的,如《孟子》“梁惠王上”中说:“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⑪]虽然文言文里的“然”和“而”都表示转折,但也有细微的差别。“‘而’字虽转而联,‘然’字断而后转,是这两个词大不同处”[⑫]。用“而”的语气不停顿,有停顿的地方可用“而”,更多是“然”,大停顿或另起一段的则必用“然”或“然而”。白话文已经没有了“然”和“而”的区别,只用“然而”表示转折,但它与“但是”和“可是”的用法相同,有“文和俗”的程度差异,一般“口语里最适用的是‘可是’,‘但是’带点文气,‘然而’更文”[⑬]。

“然而”比“可是”和“但是”更文雅。《野草》也使用了“但是”和“可是”,据统计,“但是”有23次,“可是”有12次。有意思的是,《过客》没有使用“然而”,但却出现了7次“但是”,4次“可是”;《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没有1处“然而”,也用了1次“但是”,3次“可是”。从使用情况看,完全符合上面的判断。《过客》里的“过客”在与“小孩”的对话的时候,多次用了“但是”和“可是”,是口语化的表达。《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奴才”总在那里诉冤叫苦,希望别人廉价的“同情和慰安”,他在别人给予的不痛不痒的安慰之中也自我安慰,也是口语对话的特点。“然而”在《野草》里主要表达作者的思想情感,多用在情绪和情节的叙述和描写之中,较少作为人物对话用语。正是因为《野草》别致而生动的叙述和描绘才有了它的独特而丰富的气势神韵。

注释:

[①]李长之:《鲁迅批判》,北京出版社,2003年,第132——133页。

[②]鲁迅:《201214·致青木正儿》,《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76页。

[③]张克:《“倘若”与“然而”———鲁迅话语世界的理想类型》,《鲁迅研究月刊》2008年第4期。

[④]周锦国:《鲁迅<野草>中转折连词“然而”的修辞功能》,《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

[⑤]鲁迅:《答北斗杂志社问》,《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73页。

[⑥]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91页。

[⑦]王彬彬:《<野草>修辞艺术细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1期 。

[⑧]朱光潜:《散文的声音节奏》,《朱光潜全集》第4卷,青年会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222页。

[⑨]司马迁:《史记》,岳麓书社,1988年,第469页。

[⑩]《四书五经》,岳麓书社,1991年,第17页。

[⑪]《四书五经》,岳麓书社,1991年,第64页。

[⑫]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商务印书馆,1956年,第349页。

[⑬]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商务印书馆,1956年,第3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