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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迟子建的小说,正因她笔下有辽阔自然 ——谈谈我眼中的 《候鸟的勇敢》

来源:文汇报 | 阿来  2018年05月24日08:51

我最早是在文学杂志上看到迟子建的《候鸟的勇敢》。从上海回成都的航班上,朋友送我一本《收获》,里面首发了这部作品;他还同时送了我一本据称很烧脑的悬疑小说,结果飞机稍微晚点了,那本书没看完我就扔了,因为才看了前一部分,就忍不住嘀咕“这部小说有什么烧脑的”,一下子猜得到故事的结局。翻到结尾果然是我猜中的情节,三四十万字的作品并没有书封上推荐的那么烧脑。于是我就一心一意开始看杂志上《候鸟的勇敢》。

我觉得这部八九万字中篇小说看起来倒是不烧脑,但是很暖心。故事一层层地展开,如果从结构上来讲,就像组织清晰宏大的交响曲,有着各自独立但又交织衔接的第一主题、第二主题、第三主题,一层一层地开始呈现。

小说很丰富,第一层讲事情,我们终于在中国的一部小说里面看到了一片山野、一个地方的完整面貌,从金瓮河的开河到重新封冻,事无巨细。正是在这个详尽过程中我们接着看到第二层,整个自然界的生命形态徐徐铺陈,而且这个自然界分两个层级,一是植物的:草、树、花,它们抽枝展叶、萌发,然后到夏天再到冬天循环走完生命周期,好似一个轮回;还有一个是鸟的世界和人的世界,鸟又有候鸟和留鸟,候鸟就是到了时候要飞走的,那些当地留下的不飞走的鸟,叫留鸟,所以小说中又展开了一个栩栩的鸟的世界,这也是斑斓生命的世界。

我们经常讲众生平等,过去古代人讲众生平等,说生命都是平等的,不少人认为所谓平等就是人跟人的平等,其实是把生活环境中的动植物排除在外的。但是佛经里面讲的众生平等是说所有一切众生,为什么众生平等呢?因为来源是一样的。到了这里,《候鸟的勇敢》已经有了三个层次,从平等中切入展开了人的层次。写人,先是一个小小的管护站,从两个人到后来的三个人,对面又出现了一个尼姑庵,顺便表扬下小说能把尼姑的内心世界写这么好是非常难得的,比如这段:“茂草中的野花静悄悄地开,那红的紫的粉的白的花儿,有的朵大有的朵小,有的簇生有的单生,不管姿态颜色如何,它们看上去都没心事,恣意开放,不像她满心阴云,总遭霜打。她想自己哪天死了,变成一朵花也好。与她一样贪恋花儿的,是翻飞的蝴蝶。它们的羽翼就像姑娘穿的花裙,蓝紫红黄绿白皆有,它们参加舞会似的,与金莲花轻舞一曲后,又飞入千屈菜的怀抱,在千屈菜的怀抱没有多久,又飞到五瓣的老鹳草身上,用裙边扫它的脸。它这搂搂,那亲亲,不犯戒吗?最后她想明白了,蝴蝶犯戒和不犯戒,终不能获得长生。到了深秋,它们的花裙子就七零八落了,不能再飞,在林地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瑟瑟发抖,等待死亡。如此说来,它们风华正茂时尽情欢娱,等于积攒死亡的勇气,有啥不可饶恕的呢?”

我喜欢迟子建的小说,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的小说里面有自然,中国不少小说里只有人跟人的关系,看不到自然界,就好像我们只仅仅生活在复杂的人与人关系中,而且在不少小说中,人跟人的关系到头来形成比较暗黑的部分。

在自然界的背后, 《候鸟的勇敢》也着墨了一个更大的存在——瓦城,这一复杂的社会关系,也是支配尼姑庵、管护站的人情网络。马克思说什么是社会呢?人跟人的关系就是社会,那么相对而言,为什么说这部小说好?就是层层的 “交响”,但达到这一交响节奏和氛围并不容易。

如果说动物界中的代表是小说中的这一对白鹳,小说人物中的德秀、张黑脸,恰恰与白鹳互相映衬,最后白鹳的生命形态反过来对这一对人形成灵魂上的启示和救赎,自然跟人突然发生了互相映照、彼此对比,最后双双得到提升。语言的书写非常细腻动人,不光可以转化成四川话,还可以转成河南话、云南话等等,甚至可以转成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不折损小说的光芒。

所以有人问什么是好小说,在我看来,就是能用所有语言讲出来的就是好作品,只用一种语言讲出来顶多算是逗笑的东西,当然我不反对娱乐化,但离好小说还差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