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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莫多瓦的关键词:女性,色彩,边缘,离奇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梅生  2018年05月04日09:35

第八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焦点影人”佩德罗·阿莫多瓦单元,展映了这位从影近40年,创作视角始终围绕马德里展开的西班牙著名导演的七部编导合一的代表作。从1988年的《崩溃边缘的女人》到1999年的《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再到2011年的《吾栖之肤》,七部影片作为他创作力成熟而旺盛时期的产物,为他赢得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威尼斯电影节最佳编剧等诸多荣誉,此次集中亮相“承上启下”地见证了他电影风格的灵活多变与叙事技巧的渐趋娴熟。

1980年以电影长片《烈女传》正式出道的阿莫多瓦,擅于把多种类型片的特质共冶一炉。他的电影以女性的命运、缤纷的色彩、边缘的人群、离奇的情节而闻名于世。他的作品中,女性和围绕在她们身边的性别及性向多元的人们,向观众展示的虽然多是破碎的生活,却总带有一层明亮的世俗基调。传统意义上,家庭的分崩离析并不具备一举毁灭的能力,却令他镜头下的主人公们命途坎坷甚至滑向深渊,更让他们纷纷化为游荡人间的“堕落天使”,用超然于常人的纯粹与渴望,拿眼泪浸泡的伤痛与达观,希冀拥抱外形奇特、内在炽热的全新家庭。

重组家庭当然意味着风险。阿莫多瓦电影中的人物可以在性别、身份、宗教及欲望禁忌面前畅通无阻,可是谁也不敢担保爱情的红灯能否适时地转换颜色,变作家庭的绿灯。纵观他以家庭为最终指向的20部电影,派生出多与寡两支:《我为什么命该如此》《捆着我绑着我》《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回归》等留下动人的尾声;《斗牛士》《欲望法则》《不良教育》《吾栖之肤》则被死神收编。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

没上过电影学院的大导演

1949年出生于西班牙拉曼恰某个普通农民家庭的阿莫多瓦,从小就对父母希望他将来成为一名牧师的心愿不感兴趣。他10岁左右便痴迷电影,12岁时看完理查德·布鲁克斯的电影《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就认定自己此生都会是离上帝很远的虚无主义者。中学毕业后,他独闯马德里,原本计划就读电影学院,可是佛朗哥政权对电影学院的关闭打破了他的梦想。

不过得益于马德里上世纪60年代末期方兴未艾的地下艺术运动,以及从好莱坞大师比利·怀德、希区柯克等人的影片、风靡全球的“波普艺术”中汲取的丰富营养,阿莫多瓦的电影之梦以自学的方式得以延续。两部波普感十足的电影,1957年由斯坦利·多南执导、奥黛丽·赫本主演的歌舞片《甜姐儿》和1966年由威廉姆·克莱因编导的时装片《你是谁,波莉·玛古?》,正是阿莫多瓦早期电影色彩运用与片头设计的灵感宝库。

为了能有一份稳定收入,当时他白天在国家电信公司上班并一干就是12年,以保障自己以及后来也来马德里发展的弟弟阿古斯丁·阿莫多瓦的基本生活(两兄弟1987年成立了“欲望无限”电影制作公司,阿古斯丁成为他电影的专职制作人);晚上则和一帮从事戏剧、音乐、文学、绘画的朋友,比如早期作品中的御用女主角卡门·毛拉,用一台超8毫米摄像机将他头脑中的故事转化为简陋的影像。他逐渐成为了“马德里新浪潮”艺术运动电影支脉的旗手。《烈女传》诞生之前,他已有拍摄一部长作和若干短片的经验。

痴男怨女兵分两路

《烈女传》

《烈女传》几乎是对佛朗哥政权1975年倒台前后马德里民众身体解放及情感需求的如实记录。昔日无法宣泄欲望的男男女女借助露骨的服装、带有暗示的地下摇滚乐、施虐受虐等纠葛,将身体与情感的释放一股脑抛撒在银幕上。而将该片与1982年公映的,同样拿及时行乐为主题的《激情迷宫》并置来看,阿莫多瓦后期电影里有关身份迷失与寻找的拿手戏已具雏形。

渴望一份真感情的各路“准情痴”粉墨登场,他们不为乱花迷乱双眼,试图与心仪的对象建构“家庭纽带”,不过并非皆能如愿以偿。《烈女传》中地下乐队的成员邦下定决心要与被丈夫摧残的同性女友路西长相厮守,后者却只把她当作尝试新鲜情感的对象;《激情迷宫》里某国皇子遇见同样混迹地下音乐场的西莉亚后,变成标准直男,后者也一改浪荡女的做派,两人带着幼年时便有过的情感交集,躲过其他人的政治绑架与情感追杀,在逃离马德里的飞机上,开启了情感关系。

自此之后,阿莫多瓦电影中形形色色的“痴情种”就兵分两路,在期望创建怪异而温情,或成或败的家庭关系上愈行愈远。1983年的《黑暗的习惯》中,修道院的院长爱上了前来戒毒的女歌手,经过一番无望的挣扎,她只能与唯一留在破败修道院里的修女和一只老虎结为新的“家庭”。1989年的《捆着我绑着我》中,孤儿里奇刚从精神病院走出,便将目标对准与他有过一次肌肤之亲的女星玛丽娜,捆绑式的偏执求爱方式,换回的竟是他与玛丽娜及其姐姐成为一家人。1991年的《情迷高跟鞋》里,在法官、变装歌手等多重身份之间来回切换的男主角对一辈子活在强势母亲贝吉阴影中的蕾贝嘉强行征服,是在他假扮贝吉之时,因而他与蕾贝嘉的最终结合,可视作贝吉、蕾贝嘉母女情感的变相重建。2002年的《对她说》,男护工贝尼诺的一腔柔情化作对昏迷不醒的年轻芭蕾舞者阿里西亚的悉心照料,但与她组建小家庭的梦想却只能由在剧场认识、在医院相熟,与他经历近似的作家马尔科代为完成。

奋力自救才能逃出汪洋

《捆着我绑着我》

对于自己创造的人物,阿莫多瓦数十年来态度始终如一:不站在任何立场给予道德评判。如果人物生活中遭遇情感难题,让他们用看似异端的行为自行解决是他开出的唯一药方,但是否有效则要听天由命。类似《激情迷宫》中心理医师的角色,就早早证明了精神分析在他的电影中无效。而作为上帝的使者,《黑暗的习惯》里一众修女各自陷入泥淖不能自拔,遑论拯救世人。2004年《不良教育》中的神父,把罪恶的黑手伸向男孩,造成了他一生的悲剧。

当宗教也变成服务掌权者个人私欲的工具、造就畸零人困苦的根源,阿莫多瓦影片中身陷情感深海饱受折磨的角色能抓住的救生圈就只有自身了。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个体的差异使得难题千差万别,标准文书式的答疑解惑,有时还不及一碗心灵鸡汤。同是因男人生出的痛苦,《崩溃边缘的女人》佩芭是因情人的缺席,《捆着我绑着我》的玛丽娜是因里奇始终如影相随,1995年的《我的秘密之花》中畅销小说作家莱奥则是因丈夫的时隐时现。而化解痛苦的方式,佩芭是不再需要情人的柔情蜜意,玛丽娜是成功接收了里奇释放的烈焰燃情,莱奥则是与懂她的书评编辑展开一段崭新的恋情。

奋力自救才能重获新生,否则构筑新型情感或者说家庭关系的梦想,就只能被情欲汪洋吞没。1983年的《斗牛士》,退役的斗牛士和他的忠实女粉丝在顶峰体验时杀死彼此;1986年的《欲望法则》,富家公子以自戕捍卫自己制定的情欲律法;《不良教育》中被神父“辣手摧花”的男孩长大后含恨而死;《吾栖之肤》里的医生为间接害死女儿的男孩文森特实施变性手术,当文森特蜕变为医生亡妻的“宿体”之时,举枪将他猎杀。

广义的“母亲”是心灵的归宿

《吾栖之肤》

《吾栖之肤》里,文森特锲而不舍要从医生为他(她)创建的“新家”逃脱,是因母亲一直在家中等他归来,如今的女儿身虽然更改了家庭成员的构造,但家的本质含义并没改变。刨除《斗牛士》中刻意设置的观念开放与保守的两位母亲,阿莫多瓦电影最为稳定也最为感人的主题变奏,是母亲的重要性以及与心灵家园的连为一体。同时,母亲与丧失尊严或干脆缺席的父亲构成了强烈对比。

《我的秘密之花》里把游走在死神边缘的莱奥拉回人间的,是母亲以留言形式打来的一通唠叨电话,而身心疲倦时与母亲一道回乡下老家看看,更成为莱奥补充能量的方式。2006年的《回归》,母亲甚至“死而复生”,与两个女儿尤其是小女儿再续未竟的母女情缘。

追溯原因,大概是阿莫多瓦的父亲在他年少时便因病去世,家庭的重担几乎全部落在母亲身上,加上亲身经历宗教意义上的“父亲”神父多次对他的行为不轨。这让阿莫多瓦在影片里时不时会消解父亲传统意义上的权力,还用一部《不良教育》揭示了“父亲”的罪行。同理,他除了让母亲在多部电影里充当关键性的支撑,还专门拍摄了《我为什么命该如此》《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回归》等影片来讴歌母亲的伟大。

1984年的《我为什么命该如此》中,为一家老小操碎了心的格罗里亚不为婆婆理解、不被丈夫所爱,但可堪告慰的是,她失手杀死丈夫之后,警察并没找到治罪的证据,两个儿子也在一夜之间长大成熟,学会体恤她。《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玛努埃拉痛失爱子之后,明知丈夫已经变成性别模糊的“孤魂野鬼”,仍然按照儿子的遗愿踏上寻夫的旅程,最终与“人鬼不分”的丈夫和修女生下的男婴结成“母子”,而男婴从修女体内携带的艾滋病毒也在两年之后不治而愈,这显然是阿莫多瓦有意送给玛努埃拉的美妙礼物。

甚或,2016年的《胡丽叶塔》,尽管缺少不告而别的女儿的互动,作为母亲的胡丽叶塔仍然坚持施予母爱多年。《情迷高跟鞋》中,即使是自私的母亲贝吉也用主动替女儿承担罪行来扫除两人之间的情感屏障。

阿莫多瓦的电影中,做母亲的权利并非女性专有,更不以是否孕育过生命来评判女性有无做母亲的资格。收养了一个10岁女孩的变性人蒂诺(《欲望法则》),让里奇变作温顺孩子的玛丽娜(《捆着我绑着我》),救了摄影师拉蒙两次生命的基卡(《基卡》),贴心照顾失语老导演生活起居的朱迪特(《破碎的拥抱》),都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