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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 老藤:一滴不剩

来源:《北京文学》微信公众号 |   2018年04月10日14:22

作者简介 老藤,本名滕贞甫,山东即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长篇小说《西施乳》《鼓掌》《樱花之旅》《刀兵过》,小说集《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会殇》《无雨辽西》《大水》,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探古求今说儒学》。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

好看小说 / 短篇

小说写了海归博士杜克应聘回滨海市紫城新区大展宏图、从大刀阔斧改革到被调离岗位的经历,是踌躇满志的一腔豪情,还是壮士断腕的一声叹息,这段故事让人深思。

一滴不剩

老 藤

一、水晶瓶

确切地说,杜克是被一瓶薰衣草精油吸引到紫城新区的。

杜克和女友小袋熊都迷恋薰衣草,尤其是杜克,每每闻到薰衣草散发出的芳香,他都会闭眼扬脸,鼻翼翕动,进入一种陶醉状态。

杜克和女友在澳洲的昆士兰大学读书,薰衣草正紫的季节,杜克会租一辆车,和女友小袋熊从布里斯班出发去库伦巴薰衣草农场观光,那里的薰衣草花田恍若童话世界,会让人生出一种想要飞翔的感觉。

也许正是这种薰衣草情结,一年前杜克选择了应聘回国,到滨海市紫城新区担任管委会副主任。促成杜克告别小袋熊一心回国工作的是一部13分钟的外宣片。那片子极地道,胜过某著名导演的奥运宣传片,每一组镜头都让人心动不已,尤其是宣传片中大量薰衣草花田的镜头,如同紫云铺地,令人惊艳不已。在杜克印象里滨海只有海和沙滩,这铺天盖地的薰衣草从何而来?当屏幕上出现一个精美的水晶瓶特写镜头时,杜克惊叫了一声:精油,薰衣草精油!杜克觉得这个水晶瓶太值得拥有了,一旦拥有,别无所求,不知怎么杜克脑子里就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滨海市的焦市长是个嘴角上弯的领导,系一条黑红黄相间的领带,英语很棒,讲话不用翻译。他在招聘会上庄严承诺,所有应聘到滨海工作的海归博士,滨海不仅要给房子、票子,而且还要给位子!也就是说要任实职。焦市长清华大学毕业,为人亲和,行事专业,身上没有陈腐自大的官气,给参加招聘会的大陆留学生们留下了不错印象。会议进入交流互动阶段,杜克走过去,自我介绍后问:滨海有薰衣草农场?焦市长说,当然有了,我们滨海有个新成立的紫城新区,被人称为东北的普罗旺斯,新区之所以叫紫城,就是因为薰衣草啊!杜克心里有只蚕蛹在动,法国的普罗旺斯和意大利的托斯卡纳都以薰衣草著称,想不到国内的滨海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他对小袋熊说想去应聘,小袋熊说,人家到澳洲来开招聘会,足见求贤若渴之心,你是学环境科学的,现在国内重视生态,回去正有用武之地。有了女友的支持,杜克第二天就去宾馆见焦市长。杜克是第一个应聘的博士,焦市长很高兴,说招聘的岗位正好有市环保局总工职位,属于副县级。杜克说,如果能去紫城新区更好。市长当即拍板,那你就去紫城,做管委会副主任,也是副县级,不过这个职位来招聘前市委没研究,需要回去走程序。杜克填了一摞表格,焦市长让秘书小吴留了电话,事情便基本落地。

焦市长布里斯班之行,只招了杜克一个海归博士,走程序自然就变得飞快。两个星期不到,杜克已经坐在紫城新区管委会大楼五楼的办公室上班了。杜克上班第一天,一头银发的管委会主任老纪召集五位副主任对工作重新做了分工,让杜克分管行政和环保。杜克来新区之前,管委会已有一正四副,杜克是超职数配备,老纪从常务副主任老赵手中抽出了环保,从梁副主任分管工作中拿出了行政,算是为杜克分了工。杜克注意观察了这几个同事,老赵鼻尖发红,大概有螨虫作怪,总是用手指捏鼻子,不时呲一下,显示出某种轻蔑,老赵是一个没有爱好的人,古板而冷漠,白衬衣最上端的领扣都紧系着。老梁喜爱摄影,开会总是习惯性打瞌睡,桌上连个笔记本都不摆。副主任老胡是个手机控,一把年纪了却喜欢微博微信,微博粉丝超过六位数,朋友说他之所以秃顶,都是刷两微累的。喜爱写旧体诗的老姜平生吃素,却胖如厨子,讲话喜欢用四六句,合辙押韵,给人一种学问高深莫测的感觉。老胡老姜因为杜克到来没有涉及他俩的分工,对他不冷不热。紫城新区一正五副六个主任,杜克最年轻,杜克已经感觉到在四位副主任眼里,自己似乎就是个青葱学生,因为老胡见面时告诉他,自己儿子也在昆士兰大学留学.杜克很吃惊,能进昆士兰大学说明老胡儿子很优秀,反推一下,老胡智商也不会差。老姜办公室与杜克毗邻,他是第一个到杜克办公室来的管委会领导,他给杜克送来一本自己的诗集,杜克打开扉页一看,就觉得老姜不可小视,因为老姜写了“请杜克仁兄哂正”,杜克想,老姜年龄大自己十几岁却称仁兄,这是抬爱自己,哂正一词则是自谦,这样一来,老姜的诗非读不可了。相对于四位副主任,一把手老纪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老纪当过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有文章太守美誉,连五星级宾馆的菜单都能挑出错别字来,办公室负责材料的秀才们每一次为他写讲话稿都战战兢兢。杜克看不出老纪对自己的到来是欢迎还是不欢迎,老纪散会后对他说的几句话很实在,老纪说,紫城虽然是新区,但很多事还是要按老规矩办,否则一旦出事,没人给你顶雷。正是这句话让他对眼前这头银发肃然起敬。杜克出国之前,因为电视上一则医药广告,颠覆了他对白发的一贯信任,那则广告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中医,信誓旦旦以人格作保推销某种中药,后来被有关部门查处,说药是假药,白发老人是个骗子。在这则广告之后,他认为靠一头白发来骗人,骗走的其实是价值观,他相信了这样一句话,不是老人变坏,而是坏人变老了。

上任第二天,杜克去了趟紫城最大的紫云迷香薰衣草庄园,并找到了外宣片上那种瓶装精油。他买了两瓶,并为这精致的水晶瓶起名——梦之瓶。一瓶置于宿舍,一瓶摆放在办公室,微信发给小袋熊,小袋熊说梦之瓶这个名字好,你是水瓶座,梦之瓶应该是你的吉祥物,我只是担心你这特洛伊王子被宙斯捉了去司酒。杜克哈哈大笑,果真那样,我就到了神界。

二、战神大兜

杜克工作很简单,每天批批文件、参加会议,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井然有序,很快,他学会了调研,原来他根本不懂当领导还有一种工作方法叫调研,所谓调研就是下去走走看看,然后在会议室里讲讲话,电视台里露露脸,至于说了之后有没有用则没有人去管。

杜克下去调研时在绿松湖边的薰衣草花田里发现一只兜虫,甲壳黑亮,触须刚直,他知道小袋熊喜欢兜虫,便拍了照片发过去。很快小袋熊发来微信,照片上是一只威风凛凛的战神大兜,这是小袋熊新养的宠物。小袋熊说,你走了,我就养了这只战神大兜,想你的时候,就看看战神大兜。小袋熊是北京人,父亲是国家机关一位部级领导,在华中某省担任过省长。小袋熊喜欢养甲虫当宠物,杜克对此并不反感,甲虫无毒,很多人喜欢甲虫,说明环境意识提高了。微信中这只战神大兜披坚执锐,斗志昂扬,有着犀牛般的力感,犀牛才一只角,这只小小的兜虫却有三只角,中间那只角如同一柄方天画戟,难怪有“战神”之称。小袋熊有些伤感地说,你知道还有半年我要到剑桥继续读博,战神大兜怎么办?过不了海关啊。杜克说办法只有一个,放生。小袋熊说,对,放生大兜,也许会给你带来好运。

小袋熊还没放生这只战神大兜,杜克的好运就来了,一年后,杜克接替老纪,成了紫城新区一把手。

事情源于焦市长秘书小吴。在布里斯班时杜克认识了随焦市长出访的小吴,回国后两人一直保持联系。一天,小吴打来电话,说焦市长问起你了杜克,说你是他从国外招回来的人才,马上满一年了,也不知道工作怎样?小吴说,你这只大海龟好稳啊,这么长时间也不向市长汇报汇报工作。杜克觉得小吴说得有道理,就说我给市长写个报告吧,顺便谈谈紫城新区下步的发展构想。小吴说,这也好,你要是来市长这里汇报,紫城会有闲话,你抓紧写报告,我报给市长。

杜克喜爱音乐,尤其喜欢班得瑞作品,他觉得班得瑞音乐简约、清爽,不那么复杂,与班得瑞音乐相比,他觉得紫城的日子就像一台乏善可陈的拉场戏,听不出高潮。杜克有个优点,可以一心两用,比如说手上写着材料,脑子里却可以开小差想着期货指数。他戴着耳机一边听班得瑞的《月光水岸》,一边在电脑键盘上用手指跳着舞步,有一搭无一搭就敲出了一份关于紫城新区创新发展构想的报告,然后一个伊妹儿就发给了小吴。杜克为自己完成了一项任务而兴奋,他给小袋熊发微信,说自己今天当了回战神大兜,给市长上了一份万言书,紫城真的可以成为东方的普罗旺斯,关键在于要素排列、统筹管理。小袋熊说,凭我的第六感,你这份报告不会泥牛入海,说不准会引起领导的注意。报告发出第四天,市委组织部来了四个人,对新区班子进行考核。大楼里传言四起,有的说纪主任要走,有的说赵主任要提拔。梁胡姜三位副主任也紧张起来,每天早早地来到办公室,开着门办公。杜克认为自己来新区才一年,与四位资深副主任不在一个梯队里,考不考核与他关系不大,他除了开会、调研和到薰衣草花田转转外,其余时间依旧听班得瑞音乐,做键盘上的舞蹈者。入冬后,他不再喝蓝山咖啡,试着饮用薰衣草茶,薰衣草茶的泡法很简单,就在沸水中加入薰衣草花,再加一点蜂蜜即可,傍晚时喝下一杯薰衣草茶,脑子会格外镇静、清醒,一天的杂乱无章呈现在电脑显示屏上会变得条分缕析。

市委的决定超出新区所有人的预料,杜克接替了老纪。

宣布市委决定的大会干部到会率极高,会议室里白森森一片,新区干部喜欢穿白衬衣,不知什么时候,白衬衣成了新区的官服。杜克想,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这么多,为什么偏偏都选中了白色?当他走上会场主席台时,台下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有些不自然,因为他穿了一件紫色的衬衣。主席台坐了七人,市委组织部长、老纪和包括杜克在内的五位副主任,其中常务副主任老赵脸色晦暗,像宿醉未醒,坐在椅子上肩膀仄棱着,看上去很不舒服。梁主任眯着眼,似乎在假寐。胡主任油亮的头皮在灯光下如同一个伊丽莎白甜瓜,他依旧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刷手机,神态专注,心无旁骛。姜主任嘴唇紧抿,两眼在台下搜索,似乎在找一个应到而未到的人。会议由市委组织部长主持,他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用标准的普通话宣布市委决定,纪守常同志另有任用,杜克同志任紫城新区管委会主任。大家都知道,新区党工委书记由分管副市长兼任,管委会主任实际上就是一把手。组织部长照本宣科,绝不增减半句,讲稿应该是会前审定好的。老纪也讲了半个钟头,老纪主要回顾了自己在紫城几年来的历程,表达了对紫城上下的深厚感情,但杜克一句也没记住,事情太突然,他的CPU出现了短暂的死机。部长让杜克作表态讲话,杜克没有准备,但一年副主任的历练让他学会了些讲话的本事,他先讲了感谢的话,对方方面面都表示感谢,又讲了自谦和表决心的话。这个套路进行完,脑子便不由得进入了自己的界面,他说事业就像一个键盘,无非是二十六个字母和十个数字,为什么有人能打优质文案,而有人却只能斗地主打游戏?同样是碳元素,为什么有的能成钻石,有的只能是草木灰?就是因为排列组合所致,排列组合就是管理,管理是一门科学,更是一种文明,它追求的是效能最大化。杜克跳跃的思维忽然就想到了机关食堂,就拿机关食堂来说吧,他说,如果管理到位,怎么会有蟑螂乱爬?台下发出嗡嗡议论声,大家都在机关食堂吃饭,谁也没有注意到食堂里有蟑螂。坐在前排的行政中心主任刘霞有些脸红,低下头在笔记本上记着,作为分管食堂的领导,杜克对她说过两次蟑螂的事,她也训斥过食堂管理员,但蟑螂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

散会后,老纪带着五位副主任下楼送走了组织部长,纪主任转过身向杜克表示祝贺,老纪说,紫城发展的担子就交给你了。杜克说,感谢纪主任推荐我,没有您的推荐,我接不了班。赵梁胡姜四个副主任就站在身旁,论资历,四人都在杜克之上。

不,我没推荐你,是组织选择了你。老纪不领这个情。他说,作为新区第一任主任我想提醒你,紫城506平方公里大地是棋盘而非键盘,键盘敲错了可以改,棋盘走错了就会输。老纪说完微笑着走了。纪主任和四位副主任神情怪异,看来上级这种安排他们事先并不知情,很有些措手不及。四位副主任一一与杜克握手表示祝贺,杜克明显感到每只手都松松垮垮,像有所泄漏的气球。

杜克刚回到办公室,刘霞就影子一样跟进来,进门就哭,说自己没脸干这个主任了,连蟑螂都管不住,还怎么管人?刘霞四十多岁,保养极佳,有胸无腹,染着栗色的齐耳短发。学过评剧,很有新凤霞的扮相,她的唱腔常常让公务接待晚宴风生水起。

杜克说,我只是一时想到了蟑螂,你别往心里去,你来得正好,你抓紧做个食堂改革的方案吧,把食堂好好抓一抓,下一步食堂还要归梁主任管。

改革?刘霞愣了一下,怎么改?

杜克说,怎么改是你的事,我要的是品质和卫生,尤其不能有蟑螂。

刘霞没想到杜主任会从食堂烧第一把火,新区那么多大事,这个大海龟却专门盯住了一只食堂里的蟑螂。灭掉蟑螂应该不是难事,刘霞说,无非买一点好药。

杜克摇摇头,蟑螂这东西很厉害,一只被斩首的蟑螂,可以存活好多天,美国政府花在灭蟑螂上的支出每年高达十五亿美元,比防治艾丝病的支出还多,如果世界发生核战,什么动植物包括人类都会死光光,唯有蟑螂能活下来。

天哪,蟑螂这么厉害!刘霞惊愕不已。

杜克说,但是我相信,刘主任家中厨房里肯定没有蟑螂,因为你是个干练精致的女人,怎么会容忍蟑螂的肮脏呢?

刘霞的脸腾地红起来,那倒是,她说,我心里对蟑螂恐怖至极。

民以食为天,天出了问题,不会是小事,我要的结果是食堂不见蟑螂。杜克起身送走刘霞,转身拿起办公桌上的梦之瓶,打开瓶盖,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刚才谈论讨厌的蟑螂让他有些反胃。薰衣草精油沁人心脾的芳香让他很快五脏归位,他端详着手中的水晶瓶,心想,梦想之水,梦之瓶,当然也就是幸运之瓶。那天在布里斯班,当屏幕上出现这款水晶瓶特写时,他蓦然有了一种初恋般的冲动,这大概就是自己与紫城的缘分吧。

下午,小吴打来电话,问他:杜克,你知道投名状吗?杜克说,应该是部国产片,听说票房不错。小吴在电话里不耐烦了,得得得,我告诉你,你可不能给焦市长丢脸。

夜里,杜克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兜虫,在城市滚烫的柏油路上爬行,街旁没有绿树,各种车辆从身边呼啸而过,他时刻都有被碾成粉末的危险,他内心充满恐惧,急忙给小袋熊发微信。小袋熊回话说,你傻呀,你是战神大兜,是有翅膀的。杜克这才想到自己能飞,这时,一辆太拖拉载重卡车迎面驶来,忽悠一下把他吓醒,抬手一拭,额头上满是冷汗,是啊,威武的战神大兜虽然有三只角,但在滚滚车轮面前,不如一只螳臂。

三、喇嘛眼

杜克特别欣赏城东一个被薰衣草花田环绕的湖泊,湖泊水面不大,约有一公顷许,湖畔长满蒲苇,浅水处长着成片的鸢尾花,鸢尾花色彩与薰衣草相近,却比薰衣草浓烈。野鸭、红嘴鸥、白鹭、鸳鸯等各种水鸟在湖中栖息,摄影爱好者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宝石般的天然湖泊,黎明或黄昏之时,包括梁主任在内的许多摄影爱好者会扛着长枪短炮来拍水鸟。这个湖在地图上叫绿松湖,杜克问过城建局长,为什么叫绿松湖?城建局长挠了挠头皮道,大概过去湖边有松树吧。

杜克上任第二个月,滨海最大的开发商九天集团相中了这块水面,要来开发绿松湖。招商引资工作归老赵管,九天集团做通了老赵工作,这个议题就需要上会研究。这是405会议室召开的第一次重要会议,会上,老赵讲了九天的实力和九天董事长吴怀中的魄力,说,紫城能引进九天,各项经济指标年底会上升一大截,九天揽月不成问题。九天集团的开发设计是建设环湖高档别墅区,并且取了个很洋的名字——普罗旺斯。老赵很兴奋,说,建成之日,绿松湖就成了紫城的地中海!

杜克让大家发表意见。老梁半闭着眼睛假寐了一会儿,听到杜克叫他,才缓缓睁开眼说,绿松湖是个拍鸟的绝佳之地,建了别墅,鸟就不会来了。老梁最近摄影水准大有进步,常常天不亮就起来到绿松湖拍日出、拍鸟,睡眠严重不足,白天常常犯困。老胡在看微信,老胡的微信圈有五百人,在微信群中一呼百应,是心灵鸡汤的熬制者。他说,开发不开发各有道理,要权衡一下利弊才能定。老姜则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什么,老姜旧体诗写作也有长进,每天给自己规定写三首七律或五律,已经自费出版了两本诗集,正雄心勃勃准备冲击国家级文学大奖。老姜问,啥叫普罗旺斯?老赵解释说是欧洲一个地名。老姜说,开发尚可为,不要起洋名,功夫在诗外,别惹平头哥。老姜说的平头哥是指吴怀中,因为喜欢剃寸头被人起了个绰号平头哥。大家都发表了意见,老赵面容清癯,解开了领口的扣子,把有关绿松湖的规划图、效果图合上,等待杜克拍板。杜克说,绿松湖是紫城唯一的天然湖,还是保持原生态好。再说,天然湖泊属于社会,我们不能把它圈起来建成少数富人的私家花园。

会议不欢而散。

杜克想,自己是学环境科学的,如果默许这种恣意开发,等于给自己掌脸。他让司机开车拉他去绿松湖,想再看看绿松湖为什么会诱发吴怀中的占有欲。从办公大楼到绿松湖路程只有半个小时,出了城区便是八米宽的柏油路,路旁绿化带上种着零零散散的扫帚梅,跨过扫帚梅就是向两边延展的薰衣草花田,杜克想,难道扫帚梅比薰衣草还美吗?这个绿化带等于给一幅油画镶了个烂木框。车停下,他沿着薰衣草花田间小路缓步来到湖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掂量老姜说的平头哥。说实话,对吴怀中这个开发商杜克很不以为然,九天集团完全靠占政府的便宜起家,为了省钱,竟偷偷在夜里跑到山上去挖树,然后栽到自己开发的小区搞绿化,这样移植的大树成活率很低,白白毁了山林。

湖边芦苇丛中有一个戴着遮阳帽的老者在垂钓,一问,是附近的村民,受雇为薰衣草庄园看护湖泊,防止有人下网打鱼。杜克早就听说紫云迷香薰衣草庄园对绿松湖很看重,为了不让农药污染湖水,拒绝使用除草剂,铲除杂草工作就雇附近村民来做,这种自发的环保意识让杜克很感动,看来不是农民不环保,关键是你给了农民什么样的选择路径。老者把一根细细的鱼竿收起来,起身和杜克拉呱,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你是新区领导吧?杜克笑了笑,您老还看电视新闻?老者摇摇头,不看不中,免费无线台就两个台,一个是中央台,一个是新区台,没得选择,所以中央领导我认识,新区领导我也认识。杜克明白了是老者家里没有安装有线电视,电视台为了鼓励市民安装收费的高清电视,免费无线台频道一直在减少,没想到只剩下两个。中央台上面有要求,必须全覆盖。新区台是地方台,电视台不能不播。攀谈中,杜克问起这湖名的来历,老者说,绿松湖是新区成立后领导给改的,其实,附近老百姓在绿松后面还有个石字,叫绿松石湖,就是说这个泡子很像一块巨大的绿松石,绿松石你知道吧?过去喇嘛常戴着的串珠,是宝石,所以四周村民又叫这个湖为喇嘛眼。杜克觉得绿松石湖和喇嘛眼这两个名字都挺好,有文化,倒是减掉了石字的绿松湖有点俗。老者很健谈,说,喇嘛眼你知道吗?就是佛眼,佛眼是五眼中最高等级的眼,能往后看三千年,往前看三千年,世上善恶一清二楚。杜克点点头,是啊,这么好的名字,为什么要改呢?老者说,那是你们当领导的事情,当领导的手持利斧,见树就修,总嫌树杈碍事,修来修去就剩个树梢,还能有乘凉的树阴吗?老者的话不无道理,杜克想,有些旁逸斜出的东西真的就是历史路标,不能一扫而光。

告别老者,杜克觉得自己坚持对了,哪怕老赵一万个不高兴,他也要坚持。杜克想,既然自己是战神大兜,那么第三只角就索性做柄护法宝剑,看好这只喇嘛眼。

杜克很显然过于乐观了,吴怀中这样的高等级开发商在滨海几乎是无坚不摧。杜克一连接了三个电话。第一个是老纪打来的,老纪已经是滨海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副市级,属于四大班子领导。老纪说,杜克啊,我记得绿松湖一带的规划是休闲旅游区吧,九天的项目似乎不违规嘛。杜克说,绿松湖是喇嘛眼,您老在的时候保护那么好,我怎敢给喇嘛眼上眼药?老纪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说喇嘛眼是谁说的?杜克说,这名字是附近村民告诉我的,我想既然是眼睛,就轻易碰不得。老纪撂下了电话。次日,分管副市长打来电话,说,九天的吴怀中找到市政府,投诉紫城新区招商引资工作不作为,绿松湖他前期设计费花了一千多万,现在却拖着不批,这损失谁出?杜克说,新区从来没研究过绿松湖开发问题,没有新区同意他就自己设计,这损失与紫城新区无关。副市长深谙官场之道,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提醒杜克,吴怀中是通天人物,他连我这个副市长都不放在眼里,你可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杜克说,我不怕,我是战神大兜。副市长不明白战神大兜是什么,问:什么战神大兜?杜克说,是我女朋友养的一只兜虫。副市长笑了,说,杜克呀你可真幽默。过了两天,小吴来电话,说,别为了一个水泡子得罪平头哥,平头哥来磨了焦市长两天,焦市长烦透了,平头哥这个人黑白两道路路通,得罪不起。杜克说,那可不是水泡子,那是喇嘛眼。小吴说,你这个远道的和尚果然不信邪,连喇嘛都拉来作挡箭牌,焦市长正是欣赏你这一点,说只有你才能六亲不认,给紫城杀出一条血路。

剃着平头的吴怀中亲自来了,吴怀中是滨海市人大常委,到市政府各局办事全是绿色通道,因为政府组成人员任命有他一票。吴怀中很低调,浑身没有一样名牌,麻质衬衣、纯棉休闲裤、白袜、隆德祥圆口黑布鞋,看上去很有范儿。他来到杜克办公室,先不谈绿松湖项目,而是和杜克唠布里斯班,唠昆士兰大学,唠杜克的女友。他说自己在布里斯班有公司,有一个团队在黄金海岸搞旅游,光黑人员工就雇了几十个,这些黑人员工来自西非丛林,忠诚勇敢,为了公司利益敢于提着柴刀去拼命。杜克听他讲完,问:你知道战神大兜吗?吴怀中愣了一下,摇摇头。杜克说,布里斯班不是非洲丛林,我在那里学习四年,还没看过打打杀杀的街景。吴怀中点燃一棵雪茄,吸了几口,很轻松地说,孔夫子说过一句话,己欲达而达人,你给我一条发财路,我也不挡你升官道,咱们相安无事。杜克说,我会和老赵商量一下,给你提供几个可选择的方案,新区对所有的投资者都一视同仁。

吴怀中没提绿松湖,临走的时候说,我回去研究一下战神大兜。

试读结束……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8年第4期

创作谈

做一只空瓶

我这个人很看重缘分。

我和《北京文学》是有缘的,大约十几年前,我参加了《北京文学》在新疆举办的一次笔会,那次笔会辛苦却很充实,参加笔会的作家、编辑们几乎是绕着塔什拉玛干沙漠走了一周,民丰、和田、喀什、阿克苏、库尔勒等很多地方,至今记忆犹新。正是这次笔会,让我对《北京文学》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后来,现任主编杨晓升舍弃旱涝保收的事业单位,选择到有着经营压力的《北京文学》工作,这更加坚定了我对这本期刊的评价,我想,《北京文学》为什么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是因为《北京文学》有执着的文学信仰,是信仰的力量使然。这一点,从它所凝聚的作家群体、读者群体和发表的精品佳作上就可以得出结论。也正是这种不解之缘,当在我路过街头报刊亭、高铁站书报超市时,都会驻足寻找一番,一旦看到有《北京文学》,就如同看到老友的面孔一样喜悦。

《一滴不剩》是写全球化大趋势中两种文化的冲突,这种冲突很难说尺长寸短,有些生命就像年轻人喜欢当宠物养的甲虫,不管它的名字如何威风凛凛,在时代前行的滚滚车流中,它就是一只微不足道的甲虫,瞬间就会变成粉齑。但事情又并不那么简单,主人公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无非是想消灭食堂里的蟑螂,看起来这是手掐把拿的小事,但主人公直到卸任,也没能消灭食堂里的蟑螂,他忽略了蟑螂顽强的生命力。据说如果世界上发生核战争,能够存活下来的只有蟑螂,因为蟑螂的抗辐射能力是人类的10倍以上。《一滴不剩》中写道,一只被切掉头颅的蟑螂可以活十多天,即使死掉也是因为无法进食而饿死,这给我们的启示就是,绝不能小看那些微小的生命。

盛满薰衣草精油的水晶瓶空了,蒸发得一滴不剩,但空出来的瓶子不正可以盛上新的内容吗?所以说,不要因为一滴不剩而悲观,因为空就是无。老子说,有生于无,这么一想,心里的纠结就会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