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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幽烛微的精神“窥视”——关于秦巴子长篇小说《跟踪记》
来源:《百家评论》 | 王春林  2018年03月28日15:03

或许与秦巴子的诗名太盛有关, 他的小说写作在当下中国文坛的关注度显然与他在这一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并不相符。就我个人有限的视野, 迄今为止, 秦巴子不仅已有三部长篇小说, 而且还在台湾出版了一部名为《塑料子弹》的小说集。三部长篇小说, 分别是《身体课》《过客书》以及我们这里要重点讨论的《跟踪记》 (载《红岩》杂志2015年第6期) 。与那些写作速度惊人的写家相比, 秦巴子的小说数量可能的确显得有点寒碜, 但倘若从思想艺术品质来说, 秦巴子其实丝毫都不输于当下那些以小说名世的小说家们。早在四五年前, 秦巴子就曾以一部《身体课》而“惊艳”中国小说界, 不仅荣登由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2010年中国小说排行榜, 而且在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中, 还一路过关斩将, 虽然最后未能折桂, 但却也名列第一方阵。从这个角度说, 秦巴子就不仅是一位优秀的诗人, 同时也更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或许与我更多地关注小说创作有关, 我总以为, 如同秦巴子这类小说家的存在, 对于当下时代中国的总体小说创作格局而言, 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这种意义乃突出表现为, 当很多作家都已经丧失了在精神与艺术两个层面的实验探索兴趣, 已然回归所谓“中国叙事”或者说“中国经验”的时候, 却仍然还会有如同秦巴子这样的写作者在充分借鉴西方现代文学经验的基础上, 孜孜不倦地继续着带有强烈先锋意味的小说创作。我之所以会对诸如宁肯、弋舟、李浩、薛忆沩, 当然也包括秦巴子在内的一批作家自始至终都一直心存敬意, 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尤其晚近一个时期以来, 当一种以发扬光大“中国经验”之名而行拒斥西方现代文学经验之实的风气飞扬跋扈甚嚣尘上的时候, 如同秦巴子这样的一种艺术坚持, 就愈发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了。之所以强调秦巴子的小说创作与西方现代文学经验密切相关, 一个关键原因在于, 他对于西方现代文学作品有着近乎于同步的一种及时却又特别绵密扎实的阅读。只要对于他的博客稍加留心, 即不难发现, 差不多间隔一段时日, 他就会以“秦巴子近期购书单”的形式把自己近期所购买的书目拿出来晾晒。其中, 绝大多数都是新近翻译成汉语的西方现代文学作品。要害处在于, 秦巴子不仅大量购书, 而且他还都一一认真阅读。作出这种断言的主要根据是, 他每每在贴出书目的同时, 也往往会贴出对于这些作品的简短评语。虽然我知道当下时代的很多作家都特别注重阅读, 但如秦巴子这样能够对于西方现代文学作品长期坚持认真阅读者, 恐怕也还属凤毛麟角。小说创作的关键, 一方面固然与一种刻骨铭心的生存经验的传达有关, 但在另一方面却也与作家的阅读视野有着紧密的内在关联。我们之所以要特别强调秦巴子对于西方现代文学作品的长期阅读, 正是因为这种阅读对作家带有强烈先锋意味的小说创作产生着不可忽略的重要影响。

在关于《身体课》的一篇文章中, 笔者曾经写到:“秦巴子的难能可贵之处, 就在于他具有某种点铁成金的天才, 他居然能够把这样一个看起来相对简单的故事演绎成了一部真正具有思想艺术原创性的优秀长篇小说。实际上, 也正是依凭着这一点, 秦巴子的《身体课》才告别了传统, 才成为了一部‘现代’意味特别强烈的长篇小说。我们之所以强调《身体课》已经不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长篇小说, 就是因为作家的叙事重心已经彻底地远离了传统长篇小说中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命运, 取而代之的, 乃是叙述者对于笔端人物形象所进行的那些堪称精彩的心理精神分析。说实在话, 就我自己有限的阅读体验而言, 在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的写作历史上, 如同秦巴子的《身体课》这样彻底地放逐了传统的故事情节, 完全把对人物的心理精神分析作为文本核心构成的长篇小说, 绝对是第一部。”虽然具体的写作方式与书写路径已经与《身体课》迥然有异, 但《跟踪记》最起码在两个方面承续着秦巴子早在《身体课》中就已经开启了的艺术探索。其一, 是对于传统长篇小说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命运的自觉放逐, 其二, 是对于人物心理精神分析的专注。又或者, 以上两点本就可以被看作是一个问题的两个侧面, 唯其因为放逐了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 所以, 作家才会把艺术重心向内转, 转向包括潜意识在内的人物主体精神世界的深度解析。又其实, “现代”长篇小说与古典或传统长篇小说的一大根本区别, 很可能就在于此。说到精神分析的深度, 就不能不提及笔者曾经做出过的另一个论断:“观察20世纪以来的文学发展趋势, 尤其是小说创作领域, 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事实, 就是举凡那些真正一流的小说作品, 其中肯定既具有存在主义的意味, 也具有精神分析学的意味。应该注意到, 虽然20世纪以来, 曾经先后出现了许多种哲学思潮, 产生过很多殊为不同的哲学理念, 但是, 真正地渗透到了文学艺术之中, 并对文学艺术的发展产生着实质性影响的, 恐怕却只有存在主义与精神分析学两种。究其原因, 或者正是在于这两种哲学思潮与文学艺术之间, 存在着过于相契的内在亲和力的缘故。”对于我的这种看法, 张志忠在他的一篇文章中也给出过一种补充性的说法:“我愿意补充说, 这种‘过于相契的内在亲和力’, 有着深刻的世纪文化语境:上帝死了, 人们只有靠自己内心的强大去对抗孤独软弱的无助感;上帝死了, 人们无法与上帝交流, 就只能返回自己的内心, 审视内心的恐惧和邪恶的深渊并且使之合理化。前者产生了存在主义, 后者产生了精神分析学。两者都是适应多灾多难的二十世纪人们的生存需要而产生, 也对这个产生了两次世界大战和长期冷战的苦难世纪的人们的生存发挥了重大作用。它们是人的精神世界的产物 (它们无法在客观世界得到验证, 弗洛伊德学说在文学中比在医学界受到更大的欢迎, 与其说它是医学心理学的, 不如说它是文化学的) , 又作用于人们的精神世界。”既然精神分析深度的具备乃是现代世界文学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质, 那么, 秦巴子的《身体课》与《跟踪记》中世界性因素的存在, 就是无可置疑的一种事实。

事实上, 《跟踪记》的故事情节也果真是简单至极。倘想复述故事情节, 大约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一天下午, 某杂志主编马丁在街上忽然发现自己的前妻王欢上了一辆宝马车, 于是就打了一辆出租车一路跟踪。跟踪到郊外的一个私人会所之后, 马丁与前妻王欢一起参加了一个不期而遇的假面舞会, 见到了古城文化界的若干名人。舞会之后, 两人因不肯留宿会所只好到附近旅馆登记一个标间共度一晚。整部小说的情节, 至此戛然而止。在常规的意义上, 如此简单的故事情节, 不要说是一部长篇小说, 即使是一部中篇小说, 也很难支撑得起来。但秦巴子却偏偏就是有一种把简单的故事情节演绎转换为长篇小说的能力, 《身体课》如此, 这部《跟踪记》也同样如此。因为小说被命名为“跟踪记”, “跟踪”一词自然也就成为理解作品思想内涵的关键所在。所谓“跟踪”, 当然是在被跟踪者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一旦为被跟踪者察觉, 此种行为也就不能再称得上是跟踪, 到这个时候, 跟踪干脆就无法继续下去了。问题在于, 跟踪者为何非得实施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跟踪行为呢?假若是警察出于破案的目的去跟踪, 那还可以用职业要求来加以解释, 那么, 警察之外的普通人呢?他的行为又该如何加以解释呢?细细想来, 其中一种“窥视”性质的存在, 当是毫无疑问的一个判定。而关于“窥视”, 我清楚地记着秦巴子曾经在《身体课》中借叙述者之口做出过精辟的议论:“实际上, 窥视是人类最热烈也最难以满足的欲望之一, 是人性中的一种古老本能。人人都曾经历过成长过程中对神秘的异性的好奇, 而那大胆者窥视异性的‘罪恶行径’, 会遭到同伴的嘲笑甚至诅咒, 然而, 那嘲笑与诅咒却常常带着一种邪恶的快意, 其实, 这快意与被嘲笑被诅咒对象的窥视行径有着同谋的意味。在某种意义上, 人人都是窥视者。窥视的本能源于人类好奇的天性。好奇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内驱力——然而, 这种好奇之心并不必然指向认识的有用性, 很多时候, 仅仅是好奇心的满足, 就可以令人欢天喜地。”倘若我们承认每一个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扮演过窥视者的角色, 那么, 作家的职业本身就规定了他们是天然的窥视者。“由此再联想开去, 进一步联想到小说的写作行为, 就可以地发现, 人群中最符合窥视者特征的, 实际上正是小说家自己。请各位认真地想一想, 所谓的小说家, 不正是在以小说创作的名义近乎堂而皇之地窥视了解并表现着他者的生活状态么。在这个意义上, 则秦巴子自己首先就是一位出色的窥视者, 他把自己所窥视到的关于康美丽、林解放、林茵以及冯六六他们的生活与精神状况, 以小说艺术的名义展示在了广大读者的面前。与此同时, 作为读者的我们, 也在借助于秦巴子的分析式叙事观察了解着康美丽他们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 我们这些读者的阅读行为, 也同样带有鲜明的窥视意味。或者也可以说, 我们是以作家同谋者的身份, 以一种共谋的方式, 与作家一起合作完成着一种冠冕堂皇的窥视仪式。那么, 强调作家的写作与读者的阅读行为均带有突出的窥视色彩, 究竟具有什么样的特殊意味呢?我想, 对于窥视色彩的强调, 其实是在强化着现代小说对于人的内在世界隐秘性的洞察与表现。既然是窥视行为, 那当然就是被窥者所无法察觉的。既然被窥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经进入了别人的视野之中, 那么, 他也就不可能自觉地进行自我遮蔽。这样一来, 被窥者就会把自己最本真的生存状态充分地展示出来。作家和读者, 也正可以凭此而相当透辟地抵达人物形象内心世界的深处, 然后淋漓尽致地把现代人精神世界的真实呈示出来。”毫无疑问, 对于《跟踪记》中以“跟踪”形式而现身的“窥视”, 我们也应该做如是解。如果说在《身体课》中秦巴子主要借助于对诸如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乳房、手、阴部等人类身体器官的智性分析展开并完成着对于康美丽、林解放、林茵以及冯六六他们主体精神世界的深度勘探, 那么, 到了这部《跟踪记》中, 秦巴子则主要依托悄然“跟踪”这样一种方式“窥视”表现着马丁、王欢等一众人物甚至也包括城市在内的精神构成。究其根本, 《跟踪记》依然是一部典型不过的精神分析小说。

既然“跟踪”是理解进入《跟踪记》的最佳切入点, 那么首要的一个问题就是, 这位某青年杂志主编马丁的“跟踪”结果究竟如何。然而, 欲知结果如何, 却需要先从行为的动机说起。夏日中午坐在茶楼一边品茗一边等朋友的马丁, 是被一条突然出现的红裙子抓住目光的:“鲜艳的红裙子几乎是强行抓住了马丁的目光, 马丁先看到她的裙子, 然后注意到腿, 他被吸引了。坐在玻璃后面观看街上走过的美女, 对男人来说既是一种眼睛的盛宴, 又有着奇妙的偷窥的快乐。”请一定注意, 马丁首先是被这位女性的美丽与性感所吸引, 然后才意识到这位引起自己注意并给自己带来偷窥快乐的女性, 竟然是自己已经离婚三年的前妻王欢。先后次序的重要与不可颠倒, 意在强调即使是曾经同床共枕数年的前妻, 也首先是以其“色相”而进入马丁视野的。令人颇感惊异的一点是, 虽然已经离婚三年, 但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 而且也有一些相互交集的朋友圈的他们俩, 竟然再没有遇到过。时隔三年不见, 马丁觉得前妻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还要更加迷人、更加丰腴也更加性感。马丁之所以心念一动, 要去跟踪前妻王欢, 根本的动机是:“马丁看着她走到街口的牌坊下面, 拉开停在那里的一辆宝马车的车门坐了进去。这让他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好奇, 想知道那车里的男人 (他本能地想到开车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是谁, 他们会去哪里。”马丁之所以先入为主地认定开车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从潜意识的角度看, 正说明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完全被一种不自觉的嫉妒心态掌控了。匆匆忙忙作出跟踪决定的他, 已经来不及开自己的车, 仓促间只好打了一辆出租车。然后, 这个陌生的出租车司机就载着素不相识的马丁开始了颇有几分曲折的跟踪过程。在跟踪过程中, 已经逐渐冷静下来的马丁不断扪心自问, 自己一时冲动的跟踪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个时候的马丁与王欢已经离婚三年, 彼此之间都没有权力再干预对方的生活与情感。大约也正因此, 一路跟踪下来的结果是, 越跟踪, 马丁就越是对这种跟踪行为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 看似在跟踪自己的前妻, 其实逐渐被打开的却是自己的内心世界, 一丝荒诞的意味就此油然而生。关键的问题是, 尽管马丁一直在强调自己跟踪前妻王欢只是想搞明白开宝马车的人究竟是谁, 想知道这辆宝马车到底要驰向何方, 但在其潜意识深处, 其实真正想一探究竟的问题, 却是前妻三年前到底为什么会执意和自己离婚。这个谜底, 一直到小说的第三章“旅馆”这一部分, 马丁单独面对前妻王欢时才被彻底揭开:“马丁这时候其实并不想说丁丁, 他更想知道的是她的情况,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又觉得难以开口……或者, 他希望她问, 他觉得那样就可以问她同样的问题了, 问她为什么执意要和他离婚——这才是他想要知道的, 是有别的男人了吗?但她又为什么一直一个人呢?被别人涮了吗?或者只是对他失望了?”这就意味着, 即使是马丁自己, 在跟踪前妻王欢的过程中, 也都没有搞明白自己更深一层的跟踪动机, 其实正是要彻底澄清王欢和自己的离婚理由。这里, 更其令人诧异的一个问题在于, 离婚三年以来, 就连马丁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在自己的个人潜意识深处, 实际上一直对三年前的那场离婚耿耿于怀。就这样, 马丁的这场看似一时冲动的跟踪, 究其本意, 一要搞明白开宝马车的人是谁, 二要澄清王欢与自己的离婚真相。但充满吊诡意味的是, 一直到小说终篇结束为止, 跟踪者马丁意欲一探究竟的这两个问题却都没有得出明确的答案。而这, 也就意味着, 读者带着一头雾水一路伴随着同样是一头雾水的跟踪者马丁跟踪而来, 没想到, 到头来的跟踪结果却依然是不明就里的一头雾水。动机与结果的如此一种悖反效应, 所传达出的既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悲剧意味, 也更是人生其实本无意义的一种荒诞与虚无感。究其根本, 秦巴子在《跟踪记》中的这种艺术处理方式, 很容易就能够让我们联系到法国作家贝克特的经典名作《等待戈多》。两个人物从大幕拉开, 就在那里等待戈多, 但一直到剧终这戈多都没有来。戈多不仅没有来, 更令人不可思议之处在于, 苦苦等了一场, 到头来却连戈多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都没有弄明白。就此而言, 《跟踪记》中某种存在主义况味的存在, 就是毋庸置疑的一种文本事实。

小说中马丁意欲“跟踪”窥视的对象, 本来是前妻王欢, 没承想一路“跟踪”窥视下来, 真正被“窥视”的对象反倒是身为跟踪窥视者的马丁自己。而这, 实际上也就构成了《跟踪记》的另一重悖反艺术效应。事实上, 也正是借助于如此一种严重错位的故事情节设计, 秦巴子一方面渐次打开了现代知识分子马丁的内在精神世界, 对马丁那样一种总是处于患得患失与首鼠两端的复杂精神状态进行了足称深入的艺术勘探。另一方面, 却也鞭辟入里地透视表现了现代城市生活中人与人之间日益严重的精神隔膜状况。这一点, 集中表现在他与前妻王欢之间情感关系的缠绕上。马丁与比自己还要年长三岁的画家王欢, 是以一种一见钟情的方式迅速结合为夫妻的。尽管叙述者一再强调“马丁是个沉稳的男人”, 在与女性的交往过程中, 总是“审慎多于兴奋, 审视多于欣赏”, 但实际的表现却是, 和王欢在画展上甫一见面, 两人就被对方深深吸引, 当天晚上就上了床。虽然王欢已经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 而且还携带有一个六岁的儿子, 但这一切在马丁看来却都构不成他们结合的障碍。就这样, 两人很快就以闪婚的形式迅速走到了一起。但仅仅只是过了五年不到的时间, 他们的婚姻生活就已经走到了尽头。对此, 作为被动一方的马丁百思而不得其解。到这个时候, 马丁方才恍然大悟, 却原来, 数年夫妻在一起生活下来, 自己竟然根本就谈不上对于王欢的了解:“那段日子里他才吃惊地发现, 自己对王欢的内心其实了解得并不多, 夫妻近五年竟然对她的了解是如此有限, 看似般配的一对夫妻, 日子过得细腻, 性生活和谐, 而感情却是如此粗糙, 甚至不了解对方的内心需要。直到几个月后办完了离婚手续, 马丁都没有搞清楚王欢提出离开的真正理由是什么。”在这里, 秦巴子写出的, 其实是现代城市中夫妻情感与精神的普遍隔膜状态:“奔波在繁忙都市里的人们, 彼此之间很难深入地了解。即便是长期生活在一起的男女, 也是如此。大多数夫妻, 表面上看上去似乎亲密无间, 实际上并不怎么知道对方的生活, 尤其是上班族, 一天当中, 除了上班、加班、应酬之外, 在一起的时间就剩下吃饭和睡觉, 如果把睡觉时间再减掉, 两个人之间能够交流的时间就非常有限了, 而在这有限的时间里, 却还有那么多家务需要料理, 两个人也说不了几句话, 而更经常的情况是, 当一个想说点什么的时候, 另一个却因为累因为烦因为种种原因根本不想说什么。”正因为如此, 秦巴子方才借助于叙述者之口对城市生活进行过精辟的概括:“所谓都市生活, 就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于和工作在一起的时间和家人说的话少于和同事和客户和朋友说的话;而都市里的夫妻们, 常常不知道对方在上班时间里都做了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依照常理, 日日同床共枕的夫妻应该最了解对方, 但实际的情况却恰好相反。马丁与王欢之间的状态, 可谓相当典型:“而他和王欢则像两个长期在一个小泳池里游泳的人, 既熟悉对方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 又对这招式与举动感到漠然, 甚至茫然, 而各自对对方在小泳池之外的事情与状态, 则更是一片空茫。”唯其如此, 马丁才会情不自禁地扪心自问:“我对睡在旁边的人, 到底知道多少又了解多少呢?每当他这样想的时候, 就会感到惶恐, 以至于失眠。”秦巴子的这种描写, 很容易就可以让我们联想到另一位法国作家尤奈斯库一部很有影响的荒诞剧《秃头歌女》。剧作中, 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在进行着奇异的对话。随着他们对话的逐渐推进, 才发现他们俩原来竟然住在同一条街道的同一幢房子的同一个房间里。直到这个时候, 他们自己 (当然也包括观众在内) 方才恍然大悟, 却原来, 他们是一对感情早已经隔膜到如同陌生人一样的夫妻。马丁与王欢夫妻的状况, 极类似于《秃头歌女》中的那对“奇葩”夫妻。于此处, 我们所强烈感受到的, 依然是一种人生意义被抽离放逐后存在层面上的荒谬与虚无感。关键的问题在于, 既然日日同床共枕的夫妻尚且处于如此严重的精神隔膜状态, 那就更遑论那些关系本就不够亲密的普通人了。就这样, 仅只是通过马丁与王欢之间日常生活中一种疏离感或者说游离感的描写, 秦巴子的笔触就不无尖锐犀利地切入到了现代城市人与人之间的精神隔膜状况之中。

事实上, 生性敏感多疑的马丁, 早已发现他们夫妻之间情感危机的存在, 并曾经竭尽全力地试图加以挽回。情感危机的征兆, 首先突出地表现在他们之间的性生活上:“马丁察觉到王欢的变化, 是从她开始卖画之后, 这种微妙的变化首先来自于夫妻间的性生活而不是精神交流, 交流并没有出现问题, 但交欢时的感觉却有了细微的异样……这种感觉非常微妙, 只有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夫妻才能辨识出其中的变化, 她的高潮来得要比以前晚, 而且强烈的程度也比以前弱……她闭着眼睛时马丁觉得她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散漫, 而当她睁开眼睛看着他时, 他又感觉到了一丝审视的冷静;虽然到达高潮时她一如既往还会发出快活的呻吟甚至叫出声来, 但马丁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了。”性的问题固然是性的问题, 但又绝不仅仅只是性的问题。一对夫妻性生活上某种“疏离感”或者说“游离感”的产生, 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们的情感与精神状态出现了问题。问题的发现, 使马丁不由自主地陷入到了一种胡乱猜忌的状态之中。自从开始卖画之后, 王欢几乎每一个月都要外出:“马丁不知道王欢每次出去交往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她去外地是和什么人在一起;而王欢每次回来, 也并不是事事都向马丁通报, 偶尔被马丁问起, 她也懒得细说。这让马丁心里难免会生出一些不着边际的猜疑, 王欢并非没有感觉到, 但她也不多做解释, 只是笼统地说都是艺术圈子里的一些来往, 无非就是各地的画展、画商、画廊之类。但是在夫妻关系中, 当一方有了猜疑而另一方完全不予理会的时候, 猜疑就会像细菌一样繁殖起来。”马丁与王欢之间的状况, 即是如此。意识到问题的存在之后, 一方面, 马丁仍然不可自抑地无端猜疑着, 另一方面, 他也在想方设法解决问题。怎么解决呢?马丁的解决之道, 一是尽可能多地到画室里去帮王欢的忙, 二是更加频繁地与王欢在画室里发生性关系, 因为, 只有“当他们身体扭结着在地面上翻滚的时候, 马丁的内心才感觉是踏实的, 他觉得他们的爱仍然在。”关键在于, 这只是马丁自己的感受, 对他的这种感受, 王欢显然并不买账。不买账的王欢的回击, 极其犀利有力:“你不觉得有时候像是强奸吗?”马丁试图有所挽回的努力, 在王欢这里却变成了“强奸”, 这就真的称得上是事与愿违南辕北辙了。对于马丁与王欢之间的情感与精神困境, 叙述者曾经做出过可谓一针见血的分析:“婚姻之痒或者并非缘于外力, 更重要的内生性原因可能正在于太过熟悉以致新鲜感消失。马丁隐约地意识到了这些, 但是当他以此来考虑自己与王欢的感觉的时候, 又觉得有些牵强而不得不陷入怀疑。而他没有意识到的是, 当夫妻之间有人为是否存在婚姻之痒而痛苦纠结并且寻找证据的时候, 婚姻之痒其实已经悄然发生, 无论直接的间接的原因是什么, 甚至, 可以没有原因, 就像皮肤之痒, 没有蛀虫叮咬, 皮肤自己也会莫名其妙地痒痒起来, 并不是外在的刺激, 而是皮肤自己无聊起来了。”很显然, 马丁与王欢之间的情感与精神困境, 就属于这种内生性的“婚姻之痒”。需要注意的是, 在马丁试图积极努力以走出情感与精神隔膜困境的过程中, 我们所强烈感受到的, 依然是无法沟通的隔膜的严重存在。就这样, 一边努力修复着, 一边却又继续隔膜着, 如此一个过程, 极类似于那位无望地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其最终的结局, 无论如何恐怕都只能是短暂婚姻的无奈解体。

到了小说的第三章“旅馆”, 意外与前妻同居一室的马丁, 迫切希望找到三年前王欢执意要和自己离婚的答案。面对着马丁探寻的目光, 王欢接连抛出两个问题, 一个问题是:你懂我吗?另一个问题是:你没试过去懂别的女人吗?对于这两个问题, 马丁所给出的答案只能是“不懂”:“他懂女人吗?几年来, 马丁一直没想明白王欢为什么和他离婚, 在他的内心里, 这是一个始终无法解开的心结, 他想得越多, 就越是搞不明白。作为一个发行量巨大的著名情感类青年杂志的主编, 对自己老婆的情感变化浑然不觉, 以至于到了离婚的地步, 而且在离婚后的这几年里他一直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这实在不无讽刺意味。”依循此种心理, 也就能够很好地解释他貌似突如其来的跟踪行为了:“也许他意外看到王欢的时候, 不假思索的就开始跟踪, 就是他心理追踪的自然延续。看似偶然的现实中实施的跟踪, 不过是内心里那个跟踪者的外化行为。现在他觉得他终于从现实中的跟踪来到了王欢内心的入口。”问题的关键在于, 马丁所谓来到王欢内心入口的感觉, 依然是一种错觉。他根本不可能意识到, 由此而最终导引出的, 也还是一种情感与精神的隔膜:“大多数的男女, 所谓的懂得爱, 是懂得谈恋爱时期的爱, 但是并不懂得在持续的平淡的婚姻生活中如何去爱。恋爱时期甚至包括婚姻初期, 男人对女人的殷勤表达总是让女人觉得对方很懂自己, 那时候的男人本能地会对女人投入很多, 让女人感到身心俱在爱的滋养之中, 但是随着激情渐渐地趋于平静, 平淡乃至琐屑的日子即便没有消磨掉感情, 也占据了更多的时间, 而女人对爱的期待总是多于男人, 她对长久持续的激情和无处不在的温情的期待, 远远超过男人, 而当她感觉到了失落的时候, 愁怨很自然地会爬上心头, 而男人却常常对此浑然不觉, 甚至不以为然。”一方很在意, 另一方却漫不经心, 久而久之, 一种情感与精神隔膜的生成, 就是不可避免的结果。而这, 也正是马丁所谓“不懂”的实质所在。既然连自己的前妻都“不懂”, 那么也就更遑论其他女人了。这里, 既包括那位曾经和马丁有过一夜情 (或一夜性) 的女编辑, 也包括曾经和他共居一室的那个女编辑部主任:“马丁试过去懂别的女人吗?似乎没有。他没有和王欢以外的别的女人一起生活过, 他和别的女人有过暧昧的感觉, 和手下的女编辑有过身体关系, 但那并不是共同生活, 那只是一夜情, 甚至, 只是一夜性。”“他不仅不懂这个和他有过一次身体关系的女人, 他同样也不懂和他同居一室过了一夜的那个女编辑部主任。他不懂她为什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地随他去他的房间, 她那么无所顾忌是因为心地坦荡吗?”“他不懂这个女编辑部主任, 也许她本来就没有多想, 只是借住一下睡一觉休息几个小时而已, 反倒是他想得太多了吗?”但不懂王欢, 不懂别的女人也还罢了, 颇具反讽意味的一点是, 到头来马丁发现竟然连自己也不懂了。这就要再次提及前面已经讨论过的关于猜忌的那个话题了:“猜疑本质上是一种破坏性的力量, 当这力量没有朝着猜疑对象发出的时候, 必然会向相反的方向寻找出口, 马丁在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出轨的时候出轨了, 这实际上是猜疑的反向作用力造成的后果。但是那时候的马丁, 并不明白这个深藏在潜意识底部的原因, 他只是在事情发生了之后, 为自己身体的失守感到懊恼。”就这样, 一路推演的结果就是, 马丁不仅不懂前妻王欢, 而且也不懂别的女人, 到最后, 干脆连自己也不懂了。秦巴子的如此一种艺术处理方式, 很容易就让我们联想到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那里, “我是谁”是一个长期被思考追问的存在层面上的根本问题。《跟踪记》的本意是借助于马丁的一路追寻, 不仅要搞明白开宝马车的那个人是谁, 而且也要搞明白马丁与前妻王欢的离婚根由, 但到头来的结果却是, 不仅没有找到试图探寻的答案, 就连跟踪者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从象征隐喻的角度来看, 作家的如此一种描写, 乃意味着马丁事实上已经彻底处于某种精神自我迷失的状态。

从艺术结构的角度考察, 秦巴子的《跟踪记》中实际上存在着显与隐的双重结构。所谓显性结构, 就是指从马丁发现前妻王欢并决定跟踪之后的一路跟踪过程。第一章“街道”, 主要写出租车沿着古城曲折的街道一路追踪宝马车一直到郊外的那个私人会所。第二章“脸谱”, 叙述者的视点在进入私人会所后, 开始偏离马丁和王欢这一对曾经的夫妻, 以素描的方式逐一勾勒表现古城一众文化人的精神肖像。第三章“旅馆”, 叙述者的视点再度回到马丁王欢这一对曾经的夫妻身上, 写一场“与狼共舞”的舞会结束后, 马丁与王欢在附近旅馆投宿共度一晚。所谓隐形结构, 就是指在马丁一路追踪王欢的过程中, 他内在的主观思绪也处于不断闪回的过程中。闪回的主要内容, 一方面是马丁与王欢从结合到最后离异的全部过程, 另一方面则是马丁与别的女人其实主要是那个女编辑以及女编辑部主任之间的情感故事。这闪回, 自然就构成了与跟踪那条显性结构线索并行不悖的另一条隐性结构线索。有了这样一显一隐的双重艺术结构, 《跟踪记》艺术上的自恰性与完整性自然毋庸置疑。但在充分肯定艺术结构合理性的同时, 我却也还是有一点疑问要提出。具体来说, 我的这一疑问, 乃主要是针对第二章“脸谱”而提出。尽管我并不清楚秦巴子关于“脸谱”一章的设定有什么深意, 但依照我的阅读直感, 这一章出现在《跟踪记》中却多多少少显得有点游离脱节。首先, 第一章“街道”与第三章“旅馆”中, 叙述者的视点始终集中聚焦在马丁与王欢这两位主人公身上, 不仅切中现实追逐跟踪与心理挖掘窥视的思想主旨, 而且也将重心落脚在了男女两位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勘探与分析上。然而, 到了第二章“脸谱”中, 作家的笔触却从马丁与王欢两位主人公身上自觉不自觉地游离开去, 以多少带有一点漫画式的笔调勾勒古城一众文化人的肖像, 总体艺术风格与另外两章明显不统一协调。其次, 第一章与第三章的主旨不仅在于以跟踪“窥视”的方式透视表现马丁与王欢的主体精神世界, 而且如此一种“窥视”行为的结果却都呈现为一种暧昧不明的状态, 并没有明确的结论得出。又或者, 无论马丁还是王欢的精神状态, 最终都归结为一种不确定性。但第二章“脸谱”的情形却截然不同。与马丁王欢精神状态的始终暧昧不明形成鲜明对照的是, 这些现实生活距离跟踪窥视者马丁相对遥远的文化人的精神构成, 反倒在作家笔端得到了比较清晰的呈现。虽然说郭雁、肖雨、刘波、付主席以及章鱼这几位活跃于古城文化界的文化人个性容或有异, 但被欲望所主导控制的一种文化投机心理, 恐怕却是这一众文化人的精神共性之所在。毫无疑问, 秦巴子这一章的书写主旨很显然是着眼于现实的文化批判。文化批判当然值得肯定, 问题在于, 这样的一种书写, 既与跟踪缺乏紧密的内在关联, 又偏离了现代人精神世界不确定性勘探表现的既定主旨。还有一点不容忽视的是, 假若我们承认马丁视点性人物角色的定位, 那么, 另外一个问题也就随之产生。那就是, 一个对于曾经闯入过自己生活世界中的女编辑与女编辑部主任, 对于同床共枕数年的前妻王欢, 甚至对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构成都不甚了了表示“不懂”的跟踪者, 何以能够对于那些距离遥远的文化界同仁作出如此清晰理性的理解与把握呢?套用一句摄影上的专业名词, 秦巴子的这种处理方式, 大概就可以说是远景很清晰而近景反倒很模糊。又或者, 秦巴子的如此一种处理方式, 就是要借助于后者的清晰理性来衬托表现前者的暧昧不明?心有疑虑, 不吐不快, 写在这里, 专此以向秦巴子兄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