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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巡回画派

来源:中国青年报 | 罗强烈  2018年02月23日07:10

2017年12月14日至2018年3月4日,中俄联合主办的“巡回展览画派:俄罗斯国立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珍品展”在上海博物馆展出。图为中国观众如痴如醉地观看克拉姆斯柯依的油画《无名女郎》。

《神像前面》列宾

《林木茂盛的河岸·傍晚》列维坦

《在客西马尼花园》盖伊

《正午·莫斯科郊外》希施金

从1870年成立“俄罗斯美术家巡回展览协会”,到1923年第48次绘画展览为止,一个纯由民间美术家组成的“俄罗斯巡回画派”,深入持久、波澜壮阔地坚持了53年,这在世界美术史上都是非常少见的;更重要之处还在于:圣彼得堡皇家美术院举办的《瓦尔加拉宫的宴会》大金质奖绘画竞赛,时间已经证明成了历史垃圾,而与此决裂并分道扬镳的那些青年美术家,却创造出俄罗斯美术史上一个辉煌磅礴的高峰。

目前,“俄罗斯巡回画派”68件油画代表作,正在上海博物馆对中国公众展出。

我素来敬重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祖国情怀。

1863年,圣彼得堡美术学院还是皇家美术学院,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学院在校庆之际进行大金质奖绘画竞赛,题目是《瓦尔加拉宫的宴会》,而且还限定了题材范围:“在宝座上端坐着由神和英雄环绕着的上帝,乌鸦栖息在他的肩头……狼追逐着月亮,跑过瓦尔加拉宫的拱门。”——照旧是标准的古典神话和圣经主题。

显然,此时的俄罗斯美术已经严重脱离俄罗斯现实。

此时的俄罗斯现实是:停留在野蛮落后的农奴制及其残余阶段,各种社会矛盾空前尖锐,打败拿破仑侵略后的俄罗斯青年军官和知识分子却反躬自省,看到了战败国法国社会的先进性,从而对自己祖国的前途忧心忡忡,各种民主运动和解放运动在全国风起云涌……参加过俄法战争的“十二月党人”为此发动了著名的十二月党人起义。

21年前,果戈理的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作《死魂灵》在圣彼得堡出版,用赫尔岑的话来说,“震动了整个俄罗斯”,对俄罗斯现实和未来的思考又一次成为文化主潮;10年前,著名文艺批评家和哲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也写出了他的《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提出了“美就是生活”的著名判断和号召。

然而,圣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的学术委员会成员,仍然佩戴着奖章与绶带,正襟危坐在铺着暗绿色丝绒的条桌两边,由老迈年高的加加林公爵用威严的语气宣读着学术委员会的保守决定——就在此时,一位身材瘦削的青年走到院长面前,神色庄严地说:“我们多次请求学院批准我们按各自的意愿创作绘画,但是,学术委员会没有给予任何满足,因此,我们现在希望把自己从这种束缚中解放出来,请给予我们自由美术家文凭。”

这位青年便是克拉姆斯柯依,他后来创作的油画《无名女郎》,是继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之后最杰出的女性肖像。

克拉姆斯柯依还代表了另外13位圣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的优秀毕业生。

但是,圣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拒绝了克拉姆斯柯依等14位优秀毕业生的要求,声称“在整个欧洲进行竞赛的美术学院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欧洲也未曾有过其他的考试方法”。这14位优秀毕业生当即宣布退出学院《瓦尔加拉宫的宴会》大金质奖绘画竞赛,并公开与学院决裂,以反抗脱离社会现实和生活的学院派美术。

这次决裂在俄罗斯美术史上被称为“14人暴动”。

圣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开除了这14名学生,这14名才华横溢却一贫如洗的学生,在克拉姆斯柯依的倡议下成立了一个美术合作社,刊登广告承接各种美术业务。他们在安德米拉捷斯基所租的房屋里,成为一个公社式的艺术团体。夏天,他们离开圣彼得堡,到俄罗斯民间去写生;冬天,他们从事创作,并讨论大家所关心的艺术问题。

1868年冬天,从莫斯科来的画家马沙多耶夫提议成立“俄罗斯美术家巡回展览协会”,莫斯科绘画雕刻和建筑学校的教师、著名画家佩罗夫、萨符拉索夫和马科夫斯基等人也积极倡导,克拉姆斯柯依等14人热烈响应。

1870年,经过近两年的筹备,15位画家在协会章程上发起签名,“俄罗斯美术家巡回展览协会”正式诞生。

艺术批评家斯塔索夫是“俄罗斯美术家巡回展览协会”的积极支持者,他不但协助起草协会章程,还经常在报刊上撰文介绍协会成员的绘画作品与美术活动。协会的另一个重要支持者,是俄罗斯著名商人、美术收藏家特列季亚科夫及其弟弟,他们于1856年创建的“特列季亚科夫画廊”,决定收藏协会成员的绘画作品;特列季亚科夫甚至经常给画家预支稿酬,这一措施不仅缓解了画家生活的后顾之忧,而且对提高“俄罗斯美术家巡回展览协会”的社会地位、扩大其作品影响力,都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1871年11月27日,“俄罗斯美术家巡回展览协会”(以下统称“俄罗斯巡回画派”)在圣彼得堡举行首次画展,并取得巨大成功。这次画展总共有46件作品,其中包括佩罗夫《休息中的猎人》、萨符拉索夫《白嘴鸦群飞来了》、盖伊《彼得大帝审问王子阿历克赛》、希施金《松林的早晨》等俄罗斯绘画史上的重要作品。

观众热烈赞扬这次画展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从飞来树林上的白嘴鸦群、在休息中吹牛的滑稽猎人、早晨清新美丽的俄罗斯松林等画面中,他们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辽阔深远的祖国俄罗斯和俄罗斯底层人民。

从“瓦尔加拉宫的宴会”到“俄罗斯巡回画派”是一种美术方向的转变:“俄罗斯巡回画派”选择了一条与圣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相反的道路:他们以现实性、思想性与斗争性等当时先进的俄罗斯知识分子文化思潮为导向,或者说以一种“祖国情怀”为指引,创造出一种全新而伟大的俄罗斯绘画艺术。

2016年5月的一个雨天,我们在莫斯科拉夫鲁申胡同打伞排队,然后进入国立“特列季亚科夫博物馆”,也就是当年“俄罗斯巡回画派”成立时的“特列季亚科夫画廊”。

正逢陈列克拉姆斯柯依作品的20号馆维修,克拉姆斯柯依作品转移到另外一个陈列馆展出。几经辗转找寻,我终于如愿看到了克拉姆斯柯依那幅俄罗斯绘画史上最有名的作品之一——《无名女郎》。

克拉姆斯柯依的《无名女郎》与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之间有着许多美丽关联,如今几乎成了俄罗斯的一种艺术掌故与民间传说。

我们刚从俄罗斯南部的托尔斯泰庄园回来,在托尔斯泰故居的客厅里,我看到了克拉姆斯柯依画的《托尔斯泰肖像》,作为俄罗斯“白银时代”伟大的作家与伟大的画家,克拉姆斯柯依与托尔斯泰的关系非常密切。据说,克拉姆斯柯依经常到托尔斯泰家做客,只是我已辨认不出在托尔斯泰家客厅的餐桌上,当年克拉姆斯柯依坐在什么位置。

在“特列季亚科夫博物馆”,导游李宗伦先生告诉我们,托尔斯泰看了克拉姆斯柯依的《无名女郎》后,表示过要照此描写自己长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我知道这是俄罗斯的一种艺术传说,其实,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初版于1877年,而克拉姆斯柯依的《无名女郎》则创作于1883年,所以俄罗斯的另一种艺术传说也许更靠谱:克拉姆斯柯依画的“无名女郎”就是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

无论如何,这两个艺术形象的思想倾向是一致的。

我们已经通过文学史知道,托尔斯泰是想通过漂亮、热情和真诚的安娜·卡列尼娜,批判以其丈夫卡列宁为代表的丑陋、冷酷和虚伪的俄罗斯上层社会,从而对造成这一切不合理现象的社会制度进行深刻的揭露。

克拉姆斯柯依的《无名女郎》也是一位典型的19世纪俄国知识女性,她穿戴着俄国上流社会豪华的服饰,侧身端坐在华贵的敞篷马车上,转首俯视着这个冷酷虚伪的世界,显得高傲而自尊——这种姿势语言和精神气质,表明女主人公对这个世界不屑一顾,决不与之同流合污;她的精神中所透露出的那种刚毅、果断和满怀思绪,包括柔和的黑眼睛、性感的厚嘴唇,及其不断散发出的青春活力,又使这位无限迷人的女郎代表着一种极高的美学境界和思想道德标准。

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或许也是克拉姆斯柯依《无名女郎》的一个精神来源?十二月党人起义虽然失败,但俄罗斯人都知道,他们起义的目的是高贵而纯洁的,他们是为了俄罗斯美好的明天,所以,他们的妻子也愿意放弃首都优渥的生活,随丈夫一起流放西伯利亚——那位谢尔盖·沃尔康斯基公爵的妻子,普希金所认为的莫斯科上流社会最漂亮最聪明的女性,玛丽娅·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第一个到达西伯利亚陪伴自己的丈夫,普希金为此写了一首《致西伯利亚囚徒》,请玛丽娅带到西伯利亚苦役地;俄罗斯诗人涅克拉索夫叙述玛丽娅到达苦役地的第二天,找到一个地下通道,有士兵手握军刀负责看守,玛丽娅哭求士兵带她去矿坑,那士兵心软了,点上一盏灯,带她走了进去,这时涅克拉索夫描述道,有苦役犯人看见她,喊道:“这不是上帝的天使吗?”

关于《无名女郎》画的是谁,俄罗斯有一种有影响力的传说:画的就是那些像“上帝的天使”一样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所以,我愿意这样理解:安娜·卡列尼娜也好,《无名女郎》的主人公也好,甚或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都是俄罗斯一枚枚高贵美丽的生活的太阳,她们不仅具有出类拔萃的美丽外貌,还有卓尔不凡的情感、道德和思想之美,这种独具俄罗斯特色的光芒万丈的“生活的太阳”,将永远照射出俄罗斯社会领域和日常生活中的丑陋、冷漠、虚伪、麻木与卑琐;对果戈理《钦差大臣》《死魂灵》和契诃夫讽刺小说中所展现的那种俄罗斯现实生活,《无名女郎》同样具有一种振聋发聩的批判力量。

克拉姆斯柯依不仅是“俄罗斯巡回画派”的创始人之一,而且还是其思想领袖之一,俄罗斯美术史称其为“艺术思想家”,他的《无名女郎》能够达到这样的思想高度,应该说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情。

30多年前,我在大学读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和契诃夫的《草原》,对俄罗斯深厚辽远、忧伤孤独和诗情浓郁的大自然就倾情极深,30多年后到俄罗斯旅游,也是想亲自验证我对俄罗斯大自然的这种感情。在“特列季亚科夫博物馆”看到希施金的风景画,一下又激起了我30多年来的共鸣:在希施金的森林里,雾岚在自律地缭绕,青苔像大地的胸脯一样起伏,宁静的松树似乎正在掉落松针……希施金的风景有生命。

希施金1832年出生于维亚特卡省叶拉布加市,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城镇,有山有水,有森林也有草原,所以希施金从小就对森林怀着深厚的感情,他从学画开始就立志要画大森林。他毕业于著名的莫斯科绘画雕刻和建筑学校,然后又到圣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深造,前后9年的艺术学习使他的绘画基础非常扎实,他的两位导师都支持他以俄罗斯大自然为创作对象,赞成他专画森林与树木的艺术选择。

在“俄罗斯巡回画派”的第一次作品展中,希施金拿出《松林的早晨》,不但震动了俄罗斯画坛,还成为俄罗斯现实主义风景画的奠基作之一。

《松林的早晨》画的是一片原生态森林,表明希施金对未被人类破坏的自然生活的一种赞赏。在这里,我们似乎能感受到空气的潮湿,嗅到青苔的草香,就是画面前景中那两截折断的树干,也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大自然腐朽生息的痕迹;森林里朝雾弥漫,然而金色的阳光从林隙间射进来,顿时给了这片森林以动力和生命;在那两截折断的树干上,一只母熊带领着几只小熊正在嬉戏,这也给原始宁静的森林带来了动感——那几只熊包含着俄罗斯艺术史上的一段佳话:我们知道希施金一生只画风景、森林、树木,而那几只熊则是由他的朋友、“俄罗斯巡回画派”另一位成员萨维茨基画上去的。

希施金被称为“森林的歌手”;克拉姆斯柯依从艺术上评论道:希施金是“俄罗斯风景画发展的里程碑”,“他一个人就是一个画派”。

萨符拉索夫也是“俄罗斯巡回画派”的创始人之一,也毕业于著名的莫斯科绘画雕刻和建筑学校,也一生从事风景画,是俄罗斯风景画派的奠基者;他的代表作《白嘴鸦群飞来了》也是在“俄罗斯巡回画派”第一次展览中展出的。

萨符拉索夫一生走遍了俄罗斯大地,他最喜欢描绘富有俄罗斯民族特色的穷乡僻壤,他的风景画能够让人感受到俄罗斯底层人民的日常生活气息——萨符拉索夫以能从荒凉野性、杂乱无章的俄罗斯日常生活中提取出具有精神气质的形式元素,而被俄罗斯美术史称为“伟大的自然画家”。

《白嘴鸦群飞来了》几乎表现出了萨符拉索夫的全部艺术特点。

油画原作的信息量和冲击力是印刷品不能企及的,我至今仍然感动于在“特列季亚科夫博物馆”看《白嘴鸦群飞来了》的幸运。该画选取的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俄罗斯乡村角落,画面从远至近依次是天空、大地、教堂、农舍,画面主体则是几株俄罗斯常见的白桦树,和白桦树上飞来的一群白嘴鸦。寒冷的天气依然笼罩着俄罗斯大地,田野上依然覆盖着积雪,高大的白桦树似乎在寒风中摇晃,以至于一些白嘴鸦还难以在树梢站稳,然而,积雪还是显露出了消融的迹象,白嘴鸦也在白桦树上筑好了巢窠,一种时间正在事物之间推移的逻辑力量告诉我们,大自然中的生命仍然依照万物之理在运动,流水的叮咚声,和着白嘴鸦群的啁啾声,分明透露出春天即将来临的信息,宁静荒凉的原野也正在苏醒,这就难免不让人产生雪莱式的诗人激动。

据文献记载,这幅画在“俄罗斯巡回画派”第一次画展上展出时,人们都在它的面前依依不舍、流连忘返;离开它时,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赞美——《白嘴鸦群飞来了》中,具有一种活着的“俄罗斯灵魂”。

萨符拉索夫从莫斯科绘画雕刻和建筑学校毕业后,一直在学校负责风景画教学,培养了一批杰出的风景画家,其中之一就是我在大学时期最喜欢的列维坦。列维坦是俄罗斯大自然的抒情诗人,在“心绪绘画”方面,他代表着俄罗斯的最高成就。

还在上学的时候,列维坦就跑遍了莫斯科郊外,他经常独自一人与俄罗斯的天空、大地、河流和森林深情地对话;20多岁的列维坦曾经与俄罗斯伟大作家契诃夫同时住在伏尔加河上的巴布基诺庄园,并成为好朋友;自1887年开始,列维坦还独自沿伏尔加河旅行,并在诗情浓郁的小城普利斯居住过一段时间,他1889年在那里创作的“普利斯”系列油画,表达了对大自然生命的极大尊重与热爱。

列维坦的毕业创作是多云的秋日、田野和刚收割的麦垛,导师萨符拉索夫大笔一挥就授予他“银质大奖章”;他以毕业创作参加“俄罗斯巡回画派”展览,当即被特列季亚科夫以重金购买;1891年,30岁的列维坦正式加入“俄罗斯巡回画派”。

列维坦就像一位会点金术的绘画王,凡是俄罗斯的大自然,一经他的画笔点染,就会成为千姿百态的杰作;又似乎正是俄罗斯的大自然孕育出列维坦,列维坦从而成为俄罗斯大自然的叙述者和代言人。列维坦的风景画几乎每一幅都是精品,哪怕就是100多幅的“秋天主题”油画。如果要说代表作,我们也可以举出完成于1895年的《金秋》和《三月》来进行分析。克里米亚之行后,列维坦开始研究光与色彩,与此同时,西欧的梵高与莫奈也在研究。以《金秋》为例,列维坦对风景所持的主观性,及其光影与色彩效果,似乎都与“印象派”画家的作品非常相似,也表现出“变化着的生活的快乐”,然而,列维坦的《金秋》以纪念碑式的构图,使其光影效果中渗透着一种俄罗斯土地的深厚辽远感,以及那个时代俄罗斯知识分子特有的对祖国的忧郁心绪,包含着一种“俄罗斯灵魂”。

萨符拉索夫在学校就给列维坦带来极高荣誉,但同时也给列维坦种下了“被嫉妒”的种子:那些同行嫉妒者甚至说,列维坦这种从立陶宛来的犹太人,不配画俄罗斯的大自然;1900年,39岁的天才列维坦结束了痛苦的一生。

我在托尔斯泰故居看到过克拉姆斯柯依画的《托尔斯泰肖像》,也看到过列宾画的《托尔斯泰肖像》——这一细节和其他事实一起说明“俄罗斯巡回画派”与俄罗斯文学之间,有一种亲密的互动关系。

“俄罗斯巡回画派”的作品大都充满了一种文学性和叙事性,其中最突出者应该是列宾——他是“俄罗斯巡回画派”中最具社会性与思想性的艺术大师,他的绘画无论从语言到主题,都在表达一种极其厚重的“俄罗斯灵魂”。

列宾1844年出生于乌克兰丘古耶夫省的楚古耶夫镇,他父亲是一位屯垦军官,全家人在屯垦地辛勤劳作,这使列宾从小就体会到生活的贫困与艰难,他不止一次目睹囚犯被驱赶着从面前经过,这些都成为他日后创作的思想基础,使他成为伟大的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画家。

列宾1864年考入圣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以优异成绩毕业,并获得大金质奖章和公费出国留学机会,这使他有机会在意大利和法国研究欧洲的古典和近代美术。列宾认同“俄罗斯巡回画派”的艺术主张:追求进步的民主思想,赞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就是生活”,真实描绘俄罗斯人民的历史、社会和生活,揭露和批判沙俄专制制度;1878年列宾加入“俄罗斯巡回画派”,并且很快就成为画派的一面旗帜。

《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现藏俄罗斯国家博物馆,这是列宾的成名作,也是他的代表作:伏尔加河是俄罗斯的母亲河,千百年的迎风破浪,千百年的风息浪止,从而也成为俄罗斯的历史河;在伏尔加河一个转折处隆起的金黄色沙滩上,列宾画了11个纤夫,11个纤夫组成一个动态的雕像群;就是这个雕像群,几乎成了19世纪苦难深重而又充满挣扎力量的俄罗斯史诗般的象征。

在原作面前,我被那种空间的广阔性、时间的力量感及其主题的现实性和象征性所深深地震撼!主图旁边,悬挂着好几幅列宾为创作《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而画的草图,我的视线从草图又回到主图,我看到一些纤夫对命运的惆怅与无奈,我也看到一些纤夫对命运的愤懑和不满……我从中感受到列宾对俄罗斯底层人民的同情,和他为俄罗斯苦难前程的呐喊。

列宾的绘画始终跳动着时代脉搏,传达着时代的精神,他对革命民主主义者和俄罗斯优秀知识分子,保持着关切与赞赏。《意外的归来》正是这样一幅作品。这是一幅充满故事性和戏剧性的绘画:一位被流放的革命者意外归来,碰撞出其家人的意外、兴奋与悲伤;有人认为这幅画描绘了十二月党人流放归来,也有人从孩子的年龄上推算,反映的应该是俄罗斯民粹主义者,然而,只要我们从画家明确的主题表达中去理解,就能看到在《意外的归来》中,列宾那种对俄罗斯社会改造者的崇高礼赞。

列宾还有一种拥抱历史潮头的非凡气魄与阔大胸襟,他创作于1903年的巨幅油画《御前会议》,展现了沙俄帝国的最后一个镜头历史;高4米,宽8.77米,如此体量陈列在俄罗斯博物馆里,宛若一道历史之墙。

1905年至1907年,在俄国境内发生了一连串范围广泛、以反政府为目的,或者没有什么目的的社会动乱事件,诸如恐怖攻击、罢工、农民抗争、暴动等,史称“1905年革命”——布尔什维克党员曾将这场革命看作1917年革命的先驱,这次革命导致沙皇尼古拉二世政府于1906年制定了等同于宪法的基本法、成立国家杜马立法议会和实施多党制。由此推之可知列宾创作《御前会议》的时代背景:自十二月党人起义以来,几十年的国家动乱和对罗曼诺夫王朝的不满,都需要沙俄帝国在“御前会议”上拿出对应策略和解决办法,也可以说,列宾抓住了沙俄帝国最后的生死关头。

以中国清朝末年的历史揆之:满清王朝也知道改革的历史压力,曾不断派人去欧洲考察政治,然而,清朝统治者在自己的“御前会议”上,也是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机会,最终被辛亥革命推翻;沙俄帝国也是先被资产阶级革命推翻,终被无产阶级革命推翻。

《御前会议》虽然是受沙俄政府委托而作,但作为批判现实主义绘画大师,列宾对包括尼古拉二世在内的80位沙俄执政人物都没有美化:从画面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在“御前会议”上的沙俄政客,或装模作样,或愚不可及,或妄自尊大,或心怀私利……从画家对沙俄政客的庸俗、麻木和冷酷所做的深刻揭露来看,列宾那种对历史机遇的觉悟与期待、对祖国前途的关切与热爱已经力透纸背。

就展示俄罗斯社会生活的广阔与深邃来说,在“俄罗斯巡回画派”所有画家中,列宾无疑属于珠穆朗玛峰。

在莫斯科“特列季亚科夫博物馆”,我拿着相机小跑一样跟着导游李宗伦先生,除了收藏于俄罗斯国家博物馆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和《御前会议》外,我几乎拍下了“俄罗斯巡回画派”的所有重要作品。

自1871年举行第一次绘画展览后,“俄罗斯巡回画派”几乎每年都要举行绘画展览,展览地点除了圣彼得堡,还有莫斯科、基辅、哈尔科夫、敖德萨、喀山、沃罗涅什和里加等地,直到1923年第48次绘画展览——“俄罗斯巡回画派”的展览场地几乎包括了整个俄罗斯,绘画视野与绘画主题,也几乎涵盖了整个俄罗斯。

在“俄罗斯巡回画派”的活动中,我们能看到俄罗斯的伟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契诃夫为他们鸣锣开道、呐喊助威。比意大利和法国美院晚150年的圣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自然崇尚欧洲,彼得大帝主张“脱亚入欧”,十二月党人也能看到欧洲制度的先进性,但俄罗斯文学艺术却按照文学艺术的规律,始终坚持深深扎根于俄罗斯土壤,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一位“土壤派”领袖,“俄罗斯巡回画派”也是一开始就号召画家深入俄罗斯大地……以上因素导致“俄罗斯巡回画派”形成一个重要的俄罗斯特点:注重绘画的现实性、思想性和文学性,注重画家人品及其内化于画家人品中的“俄罗斯灵魂”。

“俄罗斯巡回画派”举办第一次画展是1871年,欧洲“印象派”举办第一次画展是1874年,应该说几乎是在同一个时代——我没有具体文献来阐述两者之间的影响与师承,我感兴趣的只是两者之间的差异。

我从萨符拉索夫和列维坦等人的风景画中,看到了俄罗斯画家和“印象派”画家对色彩与光线的类似探索,虽然俄罗斯画家对色彩与光线的表达没有“印象派”画家那样自觉、独立和充分,但后期“印象派”大师塞尚也曾指出“印象派”绘画的软肋:色彩和光影之下缺乏一种内在的支撑;而在“俄罗斯巡回画派”的作品中,我们能分明看到一种坚实的“支撑”,一种深沉厚重的“俄罗斯灵魂”,也可以说是俄罗斯19世纪文学艺术中特有的祖国情怀。

我们不能只从色彩和光线等纯形式角度去谈“俄罗斯巡回画派”,因为这个画派不做纯形式和纯技巧的艺术尝试:这个画派的画家们都以其深厚的艺术功底为基础,几乎能把一切艺术形式和绘画技巧用得恰到好处、天衣无缝;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俄罗斯巡回画派”的优秀绘画作品,几乎都达到了形式与内容的高度和谐,使其绘画艺术就像生活本身一样统一、充分和完美。

如果可以说“印象派”绘画新颖美丽的话,也可以说“俄罗斯巡回画派”厚重深远——我不是要分别它们的高低,还是为了指出它们的区别:“俄罗斯巡回画派”正是以其独创性卓立于世界艺术之林,著名文艺批评家别林斯基评价果戈理长篇小说《死魂灵》的话,用在这里也非常恰当——“俄罗斯巡回画派”“既是民族的,同时也是高度艺术的”。

我要怀着敬意在此列举“俄罗斯巡回画派”的主要画家:克拉姆斯柯依、佩罗夫、米亚索耶多夫、列维坦、列宾、苏里科夫、马科夫斯基、萨符拉索夫、希施金、盖伊、萨维茨基、瓦斯涅佐夫、库因芝、雅罗申科、谢洛夫、格里高里耶维奇、马沙多耶夫等。

回溯1863年,在圣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加加林等学院大佬举办《瓦尔加拉宫的宴会》大金质奖绘画竞赛,客观上是使俄罗斯绘画脱离俄罗斯现实;而克拉姆斯柯依等14位优秀毕业生毅然与之决裂,则是为了带领俄罗斯绘画走进俄罗斯现实。

如今,加加林等大佬及其《瓦尔加拉宫的宴会》竞赛作品,都消失进了历史的黑洞,而克拉姆斯柯依等“俄罗斯巡回画派”画家的作品,却成了俄罗斯艺术天空上永恒的星群——就连圣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这个名称,也被“俄罗斯巡回画派”另一位代表画家所取代,成了“列宾美术学院”。

(绘画作品由视觉中国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