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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像手表背面故意暴露着转动的齿轮

来源:文汇报 | 贾平凹  2018年02月02日09:14

贾平凹钻进钻出故土秦岭,捧出了第16部长篇小说 《山本》,42万字;继 《1Q84》 后暌违七年,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最新长篇 《刺杀骑士团长》 简体中文版新鲜出炉,55万字。

2018开年,两部重磅大部头,令许多翘首以待的读者大呼过瘾。巧合的是,两部作品都试图以文学书写历史并展开思考,彰显了中日文坛两位“长跑”高手的文学野心。写作 《山本》,贾平凹曾企图把秦岭走一遍,后一头扎进当地各种资料、传奇中,“像筷子一样啥都要尝,像尘一样到处乱钻,太有些饥饿感了,做梦都是一条吃桑叶的蚕”。

林少华则在翻译过程中发现,村上春树从一幅画引出的谜团切入,对近现代东亚历史投以冷静、忧郁而犀利的目光。此前,因“承认南京大屠杀”,村上春树遭到 日本右翼的围攻,他在采访中说,历史是国家的集体记忆,将其作为过去的东西忘记或偷梁换柱是非常错误的。“如果可能,但愿给人以好的力量。这恐怕也是我们这代人的责任。”

这一期文艺百家,我们听听作家贾平凹、村上新作译者林少华各自的创作、翻译心声。

——— 编者的话

 

石鲁作品《秦岭冬麓》(局部)

这本书是写秦岭的,原定名就是《秦岭》,后因嫌与曾经的 《秦腔》 混淆,变成 《秦岭志》,再后来又改了,一是觉得还是两个字的名字适合于我,二是起名以张口音最好,而“志”字一念出来牙齿就咬紧了,于是就有了 《山本》。山本,山的本来,写山的一本书,哈,“本”字出口,上下嘴唇一碰就打开了,如同婴儿才会说话就叫爸爸妈妈一样,这是生命的初声啊。

关于秦岭,我写过,一道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着黄河长江,统领了北方南方,它是中国最伟大的一座山,当然它更是最中国的一座山。

我就是秦岭里的人,生在那里,长在那里,至今在西安城里工作和写作了40多年,西安城仍然是在秦岭下。话说:生在哪儿,就决定了你。所以,我的模样便这样,我的脾性便这样,今生也必然要写 《山本》 这样的书了。

以前的作品,我总是在写商洛,其实商洛仅仅是秦岭的一个点,因为秦岭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如神,你可以感受与之相会,却无法清晰和把握。曾经企图能把秦岭走一遍,即便写不了类似的《山海经》,也可以整理出一本秦岭的草木记,一本秦岭的动物记吧。在数年里,陆续去过起脉的昆仑山,相传那里是诸神在地上的都府,我得首先要祭拜的;去过秦岭始崛的鸟鼠同穴山,这山名特别有意思;去过太白山;去过华山;去过从太白山到华山之间的七十二道峪;自然也多次去过商洛境内的天竺山和商山。已经是不少的地方了,却只为秦岭的九牛一毛,我深深体会到一只鸟飞进树林子是什么状态,一棵草长在沟壑里是什么状况。

关于整理秦岭的草木记、动物记,终因能力和体力未能完成,没料在这期间收集到秦岭二三十年代的许许多多传奇。去种麦子,麦子没结穗,割回来了一大堆麦草,这使我改变了初衷,从此倒兴趣了那个年代的传说,于是对那方面的资料、涉及的人和事,以及发生地,像筷子一样啥都要尝,像尘一样到处乱钻,太有些饥饿感了,做梦都是一条吃桑叶的蚕。

《山本》是在2015年开始了构思,那是极其纠结的一年,面对着庞杂混乱的素材,我不知怎样处理。首先是它的内容,和我在课本里学的、在影视上见的,是那样不同,这里就有了太多的疑惑和忌讳。再就是,这些素材如何进入小说,历史又怎样成为文学? 我想我那时就像一头狮子在追捕兔子,兔子钻进偌大的荆棘藤蔓里,狮子没了办法,又不忍离开,就趴在那里,气喘吁吁,鼻脸上尽落些苍蝇。

我还是试图着先写吧,写作有写作的责任和智慧,至于写得好写得不好,是建了一座庙还是盖个农家院,那是下一步的事,鸡有蛋了就要下,不下那也憋得慌么。初稿完成到2016年底,修改已是2017年。2017年是西安百年间最热的夏天啊,见到的狗都伸着长舌,长舌鲜红,像在生火,但我不怕热,凡是不开会就在屋里写作。写作会发现身体上许多秘密,比如总是失眠,而胃口大开;比如握笔手上用劲了,脚指头却疼;比如写那么几个小时了,去洗手间,往镜子上一看,头发竟如茅草一样凌乱,明明我写作前洗了脸梳过头的,几小时内并没有风,也不曾走动,怎么头发像风怀其中?

漫长的写作从来都是一种修行和觉悟的过程,在这前后三年里,我提醒自己最多的,是写作的背景和来源,也就是说,追问是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如果背景和来源是大海,就可能风起云涌、波澜壮阔,而背景和来源狭窄,只能是小河小溪或一摊死水。在我磕磕绊绊这几十年写作途中,是曾承接过中国的古典,承接过苏俄的现实主义,承接过欧美的现代源和后现代源,承接过革命现实主义,好的是我并不单一,土豆烧牛肉,面条同蒸馍,咖啡和大蒜,什么都吃过,但我还是中国种。就像一头牛,长出了龙角,长出了狮尾,长出了豹纹,这四不像的是中国的兽,称之为麒麟。

最初我在写我所熟悉的生活,写出的是一个贾平凹,写到一定程度,重新审视我熟悉的生活,有

了新的发现和思考,在谋图写作对于社会的意义,对于时代的意义。

这样一来就不是我在生活中寻找题材,而似乎是题材在寻找我,我不再是我的贾平凹,好像成了这个社会的、时代的,是一个集体的意识。再往后,我要做的就是在社会的、时代的集体意识里又还原一个贾平凹,这个贾平凹就是贾平凹,不是李平凹或张平凹。站在此岸,泅入河中,达到彼岸,这该是古人讲的入得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内,出得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外,也该是古人还讲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吧。

说实情话,几十年了,我是常翻老子和庄子的书,是疑惑过老庄本是一脉的,怎么 《道德经》 和 《逍遥游》 是那样的不同,但并没有究竟过它们的原因。一日远眺了秦岭,秦岭上空是一条长带似的浓云,想着云都是带水的,云也该是水,那一长带的云从秦岭西往秦岭东快速而去,岂不是秦岭上正过一条河?河在千山万山之下流过是自然的河,河在千山万山之上流过是我感觉的河,这两条河是怎样的意义呢? 突然醒开了老子是天人合一的,天人合一是哲学,庄子是天我合一的,天我合一是文学。这就对了,我面对的是秦岭二三十年代的一堆历史,那一堆历史不也是面对了我吗,我与历史神遇而迹化,《山本》 该从那一堆历史中翻出另一个历史来啊。

过去了的历史,有的如纸被糨糊死死贴在墙上,无法扒下,扒下就连墙皮一块全碎了;有的如古墓前的石碑,上边爬满了虫子和苔藓,搞不清哪是碑上的文字哪是虫子和苔藓。这一切还留给了我们什么,是强悍还是懦弱,是善良还是凶残,是智慧还是奸诈? 无论那时曾是多么认真和肃然、虔诚和庄严,却都是佛经上所说的,有了挂碍,有了恐怖,有了颠倒梦想。秦岭的山川沟壑大起大落,以我的能力来写那个年代只着眼于林中一花、河中一沙,何况大的战争从来只有记载没有故事,小的争斗却往往细节丰富、人物生动、趣味横生。

在构思和写作的日子里,我仍是一有空就进秦岭的,除了保持手和笔的亲切感外,我必须和秦岭维系一种新鲜感。在秦岭深处的一座高山顶上,我见到了一个老人,他讲的是他父亲传给他的话,说是,那时候,山下军行不得鼓角,鼓角则疾风雨至。这或许就是 《山本》要弥漫的气息。

一次去了一个寨子,那里久旱,男人们竟然还去龙王庙祈雨,先是祭猪头,烧高香,再是用刀自伤,后来干脆就把龙王像抬出庙,在烈日下用鞭子抽打,而女人们在家里也竟然还能把门前屋后的石崖、松柏、泉水,封为××神、××公、××君,一一磕过头了,嘴里念叨着祈雨歌:天爷爷,地大大,不为大人为娃娃,下些下些下大些,风调雨顺长庄稼。一次去太白山顶看老爷池,池里没有水族,却常放五色光、万字光、珠光、油光,池边有着一种鸟,如画眉,比画眉小,毛色花纹可爱,声音嘹亮,池中但凡有片叶寸荑,它必衔去,人称之为净池鸟。这些这些,或许就是《山本》人物的德性。

在秦岭里,可以把那些峰认作是挺拔英伟之气所结,可以把那些潭认作是阴凉润泽之气所聚,而那山坡上或洼地里出现的一片片的树林子,最能让我成晌地注视着。每棵树都是一个建筑,各种枝股的形态那是为了平衡,树与树的交错节奏,以及它们与周遭环境的呼应,使我知道了这个地方的生命气理,更使我懂得了时间的表情。这或许又是《山本》的布局。

随便进入秦岭走走,或深或浅,永远会惊喜从未见过的云、草木和动物,仍然能看到像《山海经》一样,一些兽长着似乎是人的某一部位,而不同于《山海经》的,也能看到一些人还长着似乎是兽的某一部位。这些我都写进了《山本》。另一种让我好奇的是房子,不论是耳房或是草屋,绝对都有天窗,不在房屋顶,装在门上端,问过那里的老少,全在说平日通风走烟,人死时神鬼要进来、灵魂要出去。《山本》里,我是一腾出手来就想开这样的天窗。

作为历史的后人,我承认我的身上有着历史的荣光也有着历史的龌龊,这如同我的孩子的毛病都是我做父亲的毛病,我对于他人他事的认可或失望,也都是对自己的认可和失望。《山本》里没有包装,也没有面具,一只手表的背面故意暴露着那些转动的齿轮,我写的不管是非功过,只是我知道,我骨子里的胆怯、慌张、恐惧、无奈和一颗脆弱的心。我需要书中那个铜镜,需要那个瞎了眼的郎中陈先生,需要那个庙里的地藏菩萨。

未能一日寡过,恨不十年读书,越是不敢懈怠,越是觉得力不从心。写作的日子里为了让自己耐烦,总是要写些条幅挂在室中,《山本》时左边挂的是“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右边挂的是“襟怀鄙陋,境界逼仄”。我觉得我在进文门,门上贴着两个门神,一个是红脸,一个是黑脸。

终于改写完了 《山本》,我得去告慰秦岭,去时经过一个峪口前的梁上,那里有一个小庙,门外蹲着一些石狮,全是砂岩质的,风化严重,有的已成碎石残沙,而还有的,眉目差不多难分,但仍是石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