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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模仿:作家或人物的声音

来源:文学报 | 谢志强  2018年01月14日23:29

托马斯·伯恩哈德,被许多作家誉为“作家的作家”。伯恩哈德的闪小说,叙事风格相当别致,几乎是一句话——用一句话能替代用许多话表达的东西,严格说来,是一个句群。句群首尾相衔,团结起一个整体,句与句之间勾连十分紧凑,环形递进,越缩越小,趋向圆心。在他的《声音模仿者》中,我们欣赏到了这种小说语态。

文学层面上的模仿有两种。一是作家的模仿。琢磨一番中外小说史,会发现小说历史是模仿史。模仿这个词,换一个说法,是影响。创作得有谱系,经典作家也受前人的影响——不可避免地模仿,无非是弄出些新意而已。二是人物的模仿。比如,堂吉诃德就是一个忠实的模仿者。他痴迷骑士小说,而且付之于行动,不是骑士时代,他却执着骑士精神,可悲可爱,勇敢而又滑稽,相悖的元素融为一体,战风车、假想敌。这在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人都是堂吉诃德。

这里我想将讨论的范畴缩小为人物的模仿,更进一步,是声音的模仿。声音也是一种形象。我们听见某个声音,很容易想到某个人物。

2006年,我主持一个刊物的名家讲坛专栏,曾讲过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的闪小说,其中有一篇《声音模仿者》。此时,我莫名其妙想起了那个“声音模仿者”。因为,有几个声音超越时空集合一起,众声喧哗,我辨别出异样的两个“声音模仿者”。

这两个“声音模仿者”是现实里的人物。第一个是我的文学朋友。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笔会频繁,我这个朋友特别擅长模仿,他模仿参加笔会的作家讲话,如果只听声音、腔调,会以为是他模仿的对象在讲话。后来,我听说擅长模仿的这位朋友很吃香了,因为他所在的小城,有的领导参加酒宴,点名要他到场助兴。他本来小说写得不错,频繁被邀请“模仿”,写就转变为说了,他的说——模仿得惟妙惟肖,确实助了酒兴,给别人带来享受,就像点菜一样点,他也乐此不疲,然而,写作就废了。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不过,当一个作家热衷于发扬光大“说”——表演声音,那么“写”就会弱化了。后来,那张嘴成就了他,当了官。他在公开场合讲话,我总觉得是模仿另一个不在场的比他更大的官的声音。然后,现在退休,成了沉默的人。

第二个则是外国的轶事。1918年马克思·普朗克获诺贝尔物理学奖,其成就不亚于爱因斯坦。他获奖后身不由己,各种邀请纷至沓来,他频繁地奔波于各种高层次的场合,演讲他的研究成果,也算是一种科普交流。还专门给他配了司机,司机觉得自己很荣幸,也听他的演讲。听了若干场,司机有所发现,说:教授,我也是你忠实的听众,你每次讲的内容都一样,连标点符号也不变动,你实在太辛苦了,能不能这样,接下来到慕尼黑,让我代替你讲,你在现场养养神。普朗克说:你想讲,那就你来讲,我确实有点累了。到了慕尼黑一所大学的报告厅,司机登上讲台,他的记性特别好,滔滔不绝,跟普朗克以往讲的内容一样完整,节奏也把握得不错。司机欣喜自己还有这种潜能。讲完了,很过瘾,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好像他就是获奖的物理学家。时间还宽裕,现场互动。一位教授举手提问题:请教一个问题。一个非常专业的问题。司机大概过于投入,忘了身份或角色,只是回答不了教授的问题,不过,他微笑着指向在前排就坐的普朗克,说:“这个小小的问题,让我的司机来回答一下吧。”

这个人物——普朗克的司机,与《声音模仿者》里的人物,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陷入了尴尬。我要暂缓分享《声音模仿者》,来谈一谈闪小说,因为《声音模仿者》属于小小说中的这一个特殊的品种。小说前缀一个“小”——小小说一般在1500字左右,但是闪小说,比小小说还要“小”还要短。“闪”字颇为传神,像雷雨前的黑夜,一道闪电,照亮大地——一个细节,击亮全篇。

2007年,国内“闪小说”兴起,近几年渐渐热闹。记得二十多年前《小说月报》辟了一个栏目,选载“百字小说”,前些年也有微博小说,规定140字。现在,国内有几个刊物专发闪小说,已形成小气候了。闪小说的字数一般在600字上下,它比小小说通常的1500字(中国作协鲁奖的参评限定1800字内)大致上减半,半个世纪前美国就兴起了,称之为一个单页成就的故事。

闪小说的称谓来自美国,拉丁美洲则叫微小说。还有叫瞬间小说、一分钟小说、纳米小说、超短小说、迷你小说的,所指均为同一种对象。这种小说兴起的依据可概括为:高度的数字化、网络化、碎片化所带来的微生活、微文化,而微小说、闪小说则是这种文化现象应运而生的新型文体:简洁、浓缩。我认为,这既是世界观,也是方法论。日本作家阿刀田高视微小说为“有礼貌”的文体,我认同,可是又存疑。此前古今中外,若按字数的标准来论,已有一批作家的作品可以纳入当今的闪小说范畴,它有个强劲的谱系。中国有笔记小说,以及当代王蒙、阿城等的作品,而在国外,则有奥地利的卡夫卡、伯恩哈德,俄国的哈尔姆斯,意大利的曼加内利,匈牙利的伊斯特万以及2013年获布克国际奖的美国作家莉迪亚·戴维斯,还有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暂且保留未列出的长名单。文体的兴起,背后的驱动,委实复杂,留待专家研究了。

现在,言归正传。《声音模仿者》并不长,记录如下:

“昨天晚上,做客医学外科协会的声音模仿者在应外科协会之邀于帕拉维奇尼宫表演之后,表示愿意同我们一起到卡伦山,那里我们一直有座艺术工作者之家,他在那里再次表演他的技艺,当然不是没有报酬的。这位声音模仿者是美国牛津人,但他是在兰茨胡特上的学,本来是贝希特加顿的造枪工人,我们请他在卡拉山不要重复演过的节目,给我们表演一些与外科协会演的完全不同的节目,就是说在卡伦山模仿在帕拉维奇宫没有模仿过的、完全不同的声音,他向我们这些在帕拉维奇尼宫对他的节目深表欢迎的观众作出了允诺。这位声音模仿者在卡伦山的确为我们模仿了与在外科协会模仿的完全不同的、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相当著名人士的讲话。我们还可以要求加演,声音模仿者都乐意地满足了为我们的愿望。当我们建议他模仿一下自己的声音时,他说,这个他办不到。”

托马斯·伯恩哈德有两部闪小说集,国内已有译本,《声音模仿者》是其中一本。当初我读他的两部集子,忍不住发笑。这个笑,是会意地笑,笑人物的同时,也是笑自己——阅读者,这是发出笑声的闪小说。伯恩哈德的闪小说,叙事风格相当别致,几乎是一句话——用一句话能替代用许多话表达的东西,严格说来,是一个句群。类似表达方式的还有德国作家博托·施特劳斯(其闪小说集《伴侣,路人》善于抓住瞬间展示一个生活侧面),德国、奥地利均为德语圈,其先驱或谱系可以追溯至卡夫卡。他们的共同特点为,启动一个长句,或说是一个结构严谨的长句,不分段,有着一气呵成的效果。遵循的创作原则是:用一句(简单句)道出许多不能用一句(复杂句)讲的话。二是,荒诞的质地,却透出喜剧色彩。正如博托·施特劳斯所言:我们必须把自己看成是遭天老爷大声耻笑的产物。

当今这个世界,是充满喧嚣的世界——你方唱罢我登场,各种声音都在显示或炫耀自己的存在、自己的权威。声声攀升。其中有一种典型的声音,就是模仿者的声音。我们不要以为这种声音很可笑,其实,既可爱也可悲。不妨自省,我们自己不也是“声音模仿者”吗?而且乐在其中。

托马斯·伯恩哈德,被许多作家誉为“作家的作家”。《声音模仿者》写了一个擅长模仿别人的声音,尤其是相当著名人物的声音的声音模仿者,其实,他是声音表演者,像地道的小品演员。不仅仅在娱乐行业,竟然应邀做客于医学外科协会,各个行业各个领域,声音模仿者都受到欢迎,好像进入了模仿时代,而且所到之处,不能重复。他确实遵守了诺言,应和了听众的愿望,他还耐心、热情——听众就是上帝。不过,当建议他模仿一下自己的声音时,他说:这个他办不到。

这个有意味的结尾,伯恩哈德间接引用模仿者的话,不是用“这个我办不到”。而是用了“这个他办不到”,当然是“我们”的引用,但是,效果是“我”消失了——忘“我”了,出现另一个“我”——他。作家在叙述中,用的是第一人称,却是复数:我们。“我们”这个群体怂恿、鼓励、推动着声音模仿者的“那一个”,那一个却异化为“他”。因为,“他”唯独不能模仿自己的声音。这一点让“我们”扫兴。反过来看,模仿者模仿的是“我们”——“我们”听多了各种各样人的声音,别出新裁,要听模仿者模仿自己的声音:他坦白这个他办不到。不正是模仿者的可悲吗?

《声音模仿者》的叙述语言(与人物的行为相吻合,人物赶场子),可以归纳为盘绕,其形态,很似一条盘起来的蛇,而且这条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盘起来的蛇,又如迷宫状的蚊香,一圈一圈地套绕。句群首尾相衔,团结起一个整体,句与句之间勾连十分紧凑,环形递进,越缩越小,趋向圆心。结尾的“这个他办不到”是个没有“心”的圆心,而且,圆心在盘绕的圆之外。这是典型的伯恩哈德式的叙述——有意味的形式,同时,也是内容。作为作家,他的目光很“毒”。我想,即使在这个短小的篇幅中,我仍然欣赏到了伯恩哈德的小说语态。

不妨试一试,抽出声音模仿者的“事迹”,用自己的方式和语言来写一遍,或再写一个你生活中熟悉的模仿者,然后对比一下,就能体会出高手的妙处,也正是小说的秘密。我阅读国内很多作家的闪小说,一般都写“事迹”的流程,而忽视,或说还没觉悟到,在短小的篇幅里——螺蛳壳里做道场,作家要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其实很有讲究:有意味的形式和语言。而“事迹”(故事)的流程往往会流入俗套。《声音模仿者》的新意和独特,表达在最后一句话:这个他办不到。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由此,颠覆了前边所有的模仿。这也是作家的警示:作家要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