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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凤凰

来源:文艺报 | 禾 素(傣族)  2018年01月05日16:23

 

那一年是哪一年?你逃班与我登上前往凤凰的列车。这是现代文学大家沈从文的故居,梦中都想去朝圣的地方。

“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忧郁。随意割切一段勾勒纸上,就可成一绝好宋人画本。满眼是诗,一种纯粹的诗……一个人若沉得住气,在这种情境里,会觉得自己即或不能将全人格融化,至少乐于暂时忘了一切浮世的营扰。”沈从文笔下的凤凰静美中略带伤感,静是主线,或许沈先生那一抹淡淡的忧伤便是唯恐此景之美不复见吧?

眼前的凤凰似乎真的不够静了,眼见处皆是水潮一般涌动的人群。也没有失望,慢慢走进它,转入各种静街僻巷,试着寻回沈先生笔下那静美的湘西模样。风雨桥上走过,看远远近近的吊脚楼立在水边,像踩着高跷的乡村艺人,一溜儿地排着队,等着去赶庙会。

在沈从文故居里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想在静默中找寻先生曾留下的印迹。不算宽敞的小天井,旧式的雕花窗棱,潮气四散的老屋,青蓝的天空之下集满苔藓的瓦檐,忽然发现墙角的石缝里蹿出了一枝绿色的蕨草来,让有些苍凉的老房子一下便充满了生命的张力,我亦兀自欢喜起来。就是这么一个朴素的院落,走出了现代文坛的一位巨匠。然而,其笔下的文字亦如眼前的小院,朴素敦厚,温情四散;更如古城内默默流淌的沱江,绵长深远,清净绝美。出门时在小窗口买了一套沈先生文集,包括《湘行散记》《长河》《边城》等。先生这一生对故土对山水对亲人的情结,早已化成柔软的文字流传于世,流转于岁月的长河。斯人虽已逝,其精神气节却永存于世。

沱江水缓慢地穿城而过,一座城有了水的萦绕,城便活了。江边有几个女子说笑着在浣洗衣裳,木质的棒槌“啪啪”敲打着青石板上的衣物,面上的欢悦随着溅起的水花跳到人面前,我们忍不住也笑了。看到岸边泊着几只雕了彩凤的渡船,两个发髻上插着花儿的小姑娘,蓝裤青衫花围裙,笑眯眯地召唤着:“姐姐,来来!快来乘渡船呀!”耐不住这热情,我们便跳上船去,随着小姑娘漂江而下。渡船行至水中央,小姑娘开始扯着脆脆的嗓子唱起歌来,你也忍不住拉开小嗓儿对上了,这好听的一唱一和,惹得岸边走过的人有的驻足观望,有的笑着起哄,有的干脆也随着吼上那么两声。恍惚间,竟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沈先生笔下那个年代的边城,灵魂随着美妙的歌声浮起来,轻轻地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窜过悬崖半腰去摘虎耳草……凤凰在那一刻,忽然就摄住了我的心。

你猜,最难忘的还有什么?是站在凤凰城上往远处看,一溜儿的大红灯笼,在午后的阳光中迎风飘荡。最遗憾的是什么?没有在那儿住一晚。赶什么呢?偷得浮生半日闲,在那吊脚楼上住一晚,或许就真的找回当年翠翠摆渡的那个彼岸了。

我与维佳到达凤凰古城时,是2017年5月26日清晨5时49分,她是第一次到此处,我却是寻着当年的印迹来。

我们走下梯阶,向穿城而过的沱江走去。清晨的凤凰城安静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昨夜漂江夜游时两岸的笙歌劲舞、烟火嘈杂就是个梦。高高矮矮的吊脚楼临江而立,再远一些,风雨桥连接两岸,一层柔曼的轻纱半遮半掩,几盏挂于桥廊上的红灯笼时隐时现。风雨桥的后面,便是一座座葱茏的山了,大片的云雾像是浓得化不开的飞瀑,从两岸相接处喷涌而下,直接飞进起伏不平的心内。“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沈先生的这一段文字蓦地跃于眼前,情深如此,让人眼湿。先生一生重情,儒雅斯文的他,在感情上率性而执著,勇于表现及担当。他的湘西系列作品,文字间看似木讷质朴,却处处显现对一方水土的挚爱之情:“对于农人与士兵,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我从不隐讳这点感情。”于《边城》题记中,先生开篇即如是说。他认为“美在生命”,虽身处于冷漠虚情的都市,却醉心于人性之美。先生终其一生,可称作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然而现实的残酷、家人的不解,以致暮年的他,在学生面前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这样的告白,让人心酸,不忍以对。

沉溺于想象和思索中的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向远处凝望。我觉得,紧接着各种仙子该从这云里雾中飘然出场了吧?我甚至舍不得眨眼,怕神仙自身边擦过时而不得见。我们看到,渐渐地,喷薄而下的飞瀑似被涂上一层金色,我们正惊叹于眼前的变化时,一轮红日破云而出,整个世界闪漾着金光一片,吊脚楼、沱江水、风雨桥以及眼见的一切,都被金色笼罩。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在沉默中互看了一眼,便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一个金色的自己。

一位身挎竹背篓,头戴花布包头,身系小围腰的苗族大姐笑着走来:“妹子,买一顶荠菜花环吧!很好看的呢!”我便笑着跳回岸边,付了钱,随手拿起一顶花环就往头上戴,大姐连忙喊我低下头,她先是小心地把我头上的花环取下换了一顶戴上,然后一边摆正花环的位置,一边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说:“这一顶的花更大更鲜一些,你戴上会更好看呢。”在微凉的春末夏初的沱江边,一阵暖意不可抵挡地向我袭来。

等回过头来,沱江边上已是人头攒动,旅行团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小喇叭的呐喊在耳边回荡,这不过是清晨6点20分的光景,此刻的凤凰,想要觅求一方清静已难。这也难怪,沈先生用手中的笔将凤凰之美宣扬于世,引得千万人慕名而至。不用说,先生与凤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人们到此,既为朝拜先贤,亦为寻访山水。说到底,这是凤凰古城之幸与不幸?先生倘若看到如今这般繁闹的光景,他会更为喜爱昔日宁谧的小城,亦或对此刻的喧哗同样欢喜?而在发展现代文明的同时,凤凰古城当如何更好地保其宁谧朴素的风貌,才不至于让先哲失望,让千里而来朝圣的旅者心无抱憾?

箫声忽起,一位白衣的老先生,立于沱江边上,手持一管老旧的洞箫,古曲《阳关三叠》汩汩而出,听来苍凉而悠远,仿佛叙说着这湘西古镇的千年往事。循着箫音,我仿佛看见,沈从文先生以及笔下那些让人动容的湘西人物,一个个乘着渡船,从缓缓流淌的沱江飘然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