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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短篇小说从“随物赋形”到“随心造物”

来源:十月文艺(微信公众号) | 王威廉  2017年12月28日09:00

短篇小说通常被认为是最难写的散文文体,但实际上却是每位中国作家涉猎最多的文体。这和我们文学作品的生产机制有关:几乎所有文学杂志的大量版面都留给了中短篇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因此,短篇小说虽然难写,却成了最容易发表的一种文体。我也未能免俗,在我迄今为止发表的作品中,短篇小说也占了很大的比重。我并不认为自己的短篇写得足够好了,因此我在这里只能简单谈谈我的一点儿想法。

我一开始写作的时候,除了写诗就是写中篇小说,我觉得中篇小说的文体难度要比短篇小说弱很多。我是在写了三部中篇,又写了三部短篇之后,才对短篇小说的艺术有了点儿感觉。个人以为,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可以完整讲述一个故事(一个有前因后果的事件),而后者并不需要,后者以一种看似随意的方式,用语言工具剖开世界的侧面,或是在世界身上凿穿几个孔洞,就能呈现出诗性的意味来。我一直认为,诗性,是文学作品的最高旨归。诗性,并不独属于诗歌这种体裁,而是存在于一切艺术作品当中,能够击中人类精神与灵魂的那种创造性的元素和形式。正是因为和诗性的关系,文学作品才被分成了两大类:一类是诗歌,试图用语言直接“道出”诗性;一类是散文(再细分成叙述性的小说与非叙述性的随笔等)。散文与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试着用语言呈现生活,再继而发掘出一种更为复杂的诗性。散文的这种日常性,往往使得很多散文作品止步于生活世界,没有抵达诗性世界,有的甚至忘却了对诗性世界的探寻。诗人布罗茨基在诺贝尔奖演说中曾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诗句,按阿赫马托娃的说法,的确是从垃圾中生长出来的:散文之根——也并不更高贵些。”这虽然表现了一个诗人对日常性的蔑视,但也从反面提醒了我们,包括了短篇小说的散文作品也需要从“垃圾”中生长出来,而不是停留在“垃圾”的位置上。

就叙述性作品来说,长篇小说因为体量巨大,涉及曲折的故事情节、广阔的社会历史、繁杂的生活细节,即使缺乏诗性,也能让人抱着猎奇的心理读下去,这也是通俗小说、网络小说大行其道的原因。同理,中篇小说因为可以讲述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有头有尾有肚量,只要这个故事还算精巧有趣,也能读上一读。也许有人会说,那小小说呢?字数岂不是更少、更难写?我不这样看,恰恰相反,觉得小小说因为字数过短,与散文的日常生活性是相悖的,这成了一种天生的缺陷。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小小说经常不得不使用各种意外、转折、暗示,但总是显得唐突生硬,意味不足,欠缺诗性。至此,我们通过排除法,已经锁定了短篇小说:它不得不承担起生活世界与诗性世界的平衡交会。好的短篇小说,一定有着丰富的生活具象,在这生活具象之外,也一定有着丰富的诗性意味。所以,写作的技艺在这种体裁中能得到最好的训练。

对短篇小说来说,最重要的技艺应该首推控制力。控制力涉及的就是张弛有序、详略得当的节奏,作家要把在开篇奠定的基调与风格保持到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词、最后一个标点符号。长篇小说中的精彩部分有时会来自突发的灵感闪光,一段旁逸斜出的话语让人惊喜连连;但短篇小说最惧怕的就是旁逸斜出,一点点的走神,就会使得生活世界与诗性世界有了罅隙。短篇小说的目标太明确了,就是调动起全部的艺术感觉,屏气凝神地找到这个素材当中生活世界与诗性世界的连接点,从一点一滴的焊接,直到最终完成了从生活世界到诗性世界的飞跃。这个需要一气呵成的过程残酷地考验着作家的控制力。

因此,假如有人问我特别喜欢的短篇小说有哪些,我可能会首先说出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他用短篇小说写出了人的一生,这需要怎样的控制力!余华是个很优秀的作家,他消化了这部《傻瓜吉姆佩尔》之后,写出了自己的短篇小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读后也令人印象深刻,念念不忘。短篇小说的写作没有捷径,首先需要反复研读大师的作品,找出作品中的诗性所在,以及抵达诗性的路径,这个学习的过程也是开悟的过程。只有悟到了诗性意味着什么,才能超越身边俗世生活中那些美好与丑陋、高尚与卑贱、生机勃勃与鱼龙混杂等等的道德划分,把生活视为一个不得不如此的整体结构,然后以恰切的语言形式去接近或窥视那个结构当中的秘密。

也就是说,短篇小说不仅要有“随物赋形”的能力,更得有“随心造物”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