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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明:每一次叙述都是对好小说之神秘标准的一次追寻

来源:《十月》 | 陈继明  2017年12月25日08:56

我一向认为一部小说很难惊人,任何一部小说都可以被忽视。因为,小说只是小说,小说不是核武器,不是石油,不是面包。小说的根本特征是轻微,软弱,可有可无。我不相信任何一部小说一经出手,惊天动地,妇孺皆知。如果这样的想法改变了我小说的面貌,那么我会十分高兴,乐见其成。可惜,虽然我有这样的自觉,却仍然做不到把小说仅仅写成小说,仍然做不到在写作时完全熄灭个人野心。

我认为小说里的任何一种意识形态都是谎言。要么乐观主义,要么悲观主义,要么圣徒,要么魔鬼,要么光明,要么黑暗,要么哲理,要么寓言,要么建立,要么破坏……任何一种直白的意识形态呈现,任何形式的灌输意图,任何教训人、说服人、感染人的愿望,任何捷径,都是对小说艺术的背叛,因而都是谎言。这个道理在技术上不难说清:你一旦打算用一部小说表达一种清晰的单一的意识形态或审美趣味,小说的内部组织就不能缺少“统一性”——统一指向某一个预设的东西。于是小说里就不可能没有更改、没有操纵、没有谎言。这种情形的存在,不是今天才有,也不是昨天才有。任何一个意义贫乏的时代和地区的小说,都可能如此。哪里意义贫乏,哪里就很难有真正意义上的小说。正如饥肠辘辘的人只有可能狼吞虎咽。食物在饥饿者眼里只有简单的意义。能够正常品尝食物的前提是,品尝者至少没饿肚子。好作家是给供应充足营养良好的那些人做饭的人。好小说从来不提供急需的东西。小说不屑于满足任何一种紧迫需要。我担心大部分文学史是差强人意的,托尔斯泰、马尔克斯、曹雪芹、鲁迅、李白、杜甫……这些人尽管英名盖世,仍然有可能被文学史歪曲了。文学史和文学可能是两驾马车。文学史言说和文学言说各有其生命本能。一个是尽可能说清楚,条分缕析,一个是尽可能回到微妙、丰富和歧义中去。好小说总发生在逻辑之外,意义之外,道德评价之外,伦理属性之外。每一次叙述都是对好小说之神秘标准的一次追寻。这个标准从来没有被清晰描述过,因为它难以被描述。写作结束,作家自以为找到的那个标准立即隐身。下一次写作,追寻重新开始。小说到底在写什么,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找一个讨巧的说法:小说在写一种近似于酶的东西。

百度上说:酶是具有生物催化功能的高分子物质。所有的细胞活动进程都需要酶的参与。酶有正催化作用,也有负催化作用。人体和动物体内含有5000种酶,它们或是溶解于细胞质中,或是与各种膜结构结合在一起,或是位于细胞内其他结构的特定位置。酶催化化学反应的能力叫酶活力。酶活力受多种因素的调节控制,从而使生物体能适应外界条件的变化,维持生命活动。没有酶的参与,新陈代谢几乎不能完成,生命活动根本无法维持。酶属于生物大分子,其质量在一万至百万之间。

上述所有的话都可以用来谈小说。酶是一种活力,因而,好事者可以说,酶的意义是维持肌体的活力。然而,后一种表达和事实关系不大,是一个伪命题。酶是一种细微的无所不在的存在,仅仅是存在——正如罗伯•格里耶所说:“这一世界既没有意义,也不荒诞,而仅仅只是存在着。”故事的第一句话里,有酶,最后一句话里还有酶。小说叙事一经开始,酶就开始工作。文字即酶,语气即酶,比如:

秋天,战争不断地进行着……

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

他的双腿越来越重,鞋底上沾满泥巴……

现在睡觉吧,明天再说……

每一次叙述的开始,哪怕是极为平凡的开始,都令我激情澎湃。有时候我在读别人的,有时候我在写自己的。我对我即将阅读的东西总是充满好奇,好像我刚刚学会阅读。但是,要让我读下去,我必需随时看到酶的存在。那种“卒章显其志”的小说我会早早丢在一边。那些早就暴露出格式的小说,我拒绝往下阅读。那些有欺骗目的和不纯动机的小说,我一眼就能看穿。我阅读《百年孤独》、《过于喧嚣的孤独》、《耻》、《弥留之际》、《麦田里的守望者》、《追忆似水年华》、《暗店街》、《古都》、《老人与海》等书的过程,像写作本身一样神奇。然后,就是我自己的写作——我至今仍在写作,甚至在更多地写作,虽然没有大红大紫,仍然在写,不是因为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出名,而是因为,我实在对叙述充满激情,充满渴望。当我写下一个故事的开头:“2010年 4月25日,珠海至静州的飞机上,头等舱里,加上我,共有三人,另二人始终在说话,我想睡觉睡不着,很烦,又不便提醒,于是就一直盯着窗外胡思乱想。”我知道,我的又一次不可挽回且充满变数的旅行开始了,我迷恋这样的旅行,在这样的旅行中消磨时光,何乐而不为。

好吧,说说《八人良夜》。

五一小长假,八个人去各雅各姿森林中度假,很遗憾,发生了意外,其中一个被另一个开枪打死。整个小说,是开枪者的自述。这样的一个自述里当然不缺少酶,酶扑面而来,我要做的就是谨慎地把它们放在合适的细胞内,放在特定的位置上,让它们从整体上尽可能显示出一种酶活力。写作过程中我是主动的,也是被动的。我在写,也“被写”。我锤炼着语言,也“被语言锤炼”。我追求意义,也被意义戏弄。当我认为已经完稿,把它交出去后,我就没法一一指出酶在哪儿了,酶已经消失在肌体里,酶和酶一律平等,不能说其中任何一处的酶比另一处的酶更重要,更能代表全文。

当我决定要写徐朝辉这个人物时,尤其是当他开枪杀死老同学甘华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写。我相信我不是为了让小说更好看,不是为了让故事有噱头。但我真的说不清我为什么如此执拗。好在我坚持写下去了,一直写到我似乎理解了我的人物,理解了他的发疯。我隐约听到了一句话:一个人选择安分守己并不比另一个人选择疯狂更具有道德优势。一个人没发疯,那是他的幸运。我又一次体验了“叙述的历险”。法国新小说家让•里卡尔杜说:“从此小说不再是一段历险的叙述,而是一种叙述的历险”,我要把这句话修改一下:从此小说既是历险的叙述,又是叙述的历险。

在这部小说里我写到了基督教,写到了忏悔,正如我曾在《北京和尚》里写到了佛教,写到了佛门内外的摇摆。这些都出自偶然,如果人物恰好是基督徒或者佛教徒,我没必要故意隐去不写。这仍然是酶。我没有开药方的爱好,也没有这个权利。让一个狂人信一种宗教容易,这药方不难开。同理,怀疑也很容易,上帝有吗?这样的疑问不难发出。我的意思是,对一个作家来说,更相信一些还是更怀疑一些,并不是问题,只要这个作家是忠诚于小说艺术的,只要这个作家的叙述是“历险的叙述”以及“叙述的历险”。小说这门艺术的主要特征是:小说大于作家,语言大于作家,酶大于作家。一个作家如果不是历险高手,缺乏历险精神和勇气,就很难进行有质量的写作。

2016-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