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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几十年来,她没有一篇短篇小说失败过

来源:理想国imaginist(微信公众号) | 梁文道  2017年12月20日09:31

编者按:

2013年10月10日,当艾丽丝·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英国著名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在《纽约客》发表评论称:“很少有当代作家比她更受人敬仰,并且理由如此充分。现在似乎所有人都被称为“我们的契诃夫”,只要写上几个还算像样的故事,就有人说你是契诃夫。但艾丽丝·门罗真真正正是我们的契诃夫——英语世界的契诃夫。”

诺贝尔颁奖词更为简洁,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当代短篇小说大师。

最近理想国推出了这位“当代契诃夫”、“短篇女王”的代表作合集《传家之物:艾丽丝·门罗自选集》。正如书名所示,本合集由门罗亲自选定,挑选了她1995—2014年间成就最高、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集成此书,其中包括不少书友熟悉的《逃离》《亲爱的生活》《好女人的爱情》等经典名篇。

2013年门罗获诺奖之际,梁文道曾在“开卷八分钟”少见地用了整整一周时间来介绍门罗及她的作品。新书出版之际,摘取其中部分,和各位再分享。

门罗在接受诺奖时曾说到自己的作品:你迟早会在其中一个故事里,与自己面对面相遇,我们先随着梁文道的讲述与门罗相遇吧。

 

你迟早会在其中一个故事里 与自己面对面相遇

当她获得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出来之后,在全世界有很多人都非常高兴。尤其是作家,为什么呢,因为常年以来门罗就被很多人认为是个作家中的作家。

什么叫作家中的作家?倒不是说她的写作要胜的过所有的作家,而是说她的写作的方法她的成就让很多内行人觉得佩服,那么这个世界上很多内行人都觉得她的获奖是实至名归的,但也有例外。

事实上这一次诺贝尔文学奖把这个奖颁给她,让很多人意外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她几乎只写短篇小说。她写过一部长篇小说,但是这个长篇小说坦白讲并不是太成功,我当时看没看到一半也就把他放下来了,但是她的短篇小说确实非常精彩。

艾丽丝·门罗被人认为是当代的契科夫,或者至少是英语世界的契科夫,而契科夫则是举世公认的短篇小说的王者。有意思的是,契科夫在世的时候也一样没拿过诺贝尔文学奖。

契科夫是1906年才死的,1905年、1906年死的,而那个时候诺贝尔文学奖已经颁了5、6年,还给了他的一个俄罗斯的同乡显克维支。但是契科夫是没拿到奖的,当然拿不拿诺贝尔文学奖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都知道有太多好作家没有拿过诺贝尔文学奖了。

本来我也以为门罗大概也会加入这么一个不拿诺贝尔文学奖的荣誉榜单里面,结果她还是在她80多岁已经宣布出完最后一本书就《亲爱的生活》之后就以后不再写作的时候,获得了这么一个文学界至高的一个荣誉。

几十年的稳定与淡然

门罗从第一部小说结集,1968年出版的这本《快乐影子舞》开始,就几乎没有一本短篇小说集失败过。甚至我敢大胆的说,她几乎没有一篇短篇小说是能够叫做是差的。

她就是这么稳定,非常稳定的写了几十年,那么这种稳定是种非常难的一件事,凡是干这行的人大概都知道,那么我们就从她的第一本小说集开始谈起。

说到艾丽丝·门罗的作品,她的这一些短篇小说我昨天用了一个讲法形容她,就说她非常稳定,几十年来几乎都在一个同样保持在一个轨迹上面。不是说她没有进步没有变化,她当然有,而且变化相当大,但是问题就在于她能够从第一部小说集开始就已经表现出一种很成熟的一种写作能力。

——那种在文学上面能够用一种几乎不带感情的,很传统的现实主义的方法。但是又不一定永远都那么现实,其中有些很淡然的态度,很简朴的语言,不是太华丽的语言去掌握现实,或者掌握那些不可能被掌握的现实的这样的一种能力。

有限才能创造无限

艾丽丝·门罗几乎一辈子都在写的同样的一个区域,对很多人来讲,大作家要写大时代,要写大的东西。然而门罗专写小事情,写家庭写女性,写人际关系,而且那些东西全都发生在一个就那么固定的背景。

但是问题是这样的一种的地理上的限制,有时候限制对于创作来讲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不只是因为你熟悉这些地方的事你才写他们,而是有时候你给自己个框,有这个框就等于画布一样。你这个布有尺寸在这,你在上面做画,你就开始考虑空间,考虑构图,考虑布局。假如你的画布是无限宽广的,你怎么去画你想想看,限制对于创意来讲有时候反而是重要的。

有家务不做去写作

像门罗这样一种安静的写作风格,而且她平常也不太接受访问。那么低调的状态,是非常容易被人忽略非常容易被人歧视的。早年刚刚出道的时候,她就被一些很傲慢的男性评论家说“算是个什么东西”、“没听过她写什么”。

所以那个时候她就能够让我们看到她对于一个女性有家务不做去写作,那个年代的很多加拿大一些比较偏僻的地方仍然认为是个奇怪的事情。在她的第一本小说集《快乐影子舞》里面我们能够看到里面有篇叫做《the office》的一个小说。

我觉得这个小说很有趣,这篇小说讲的就是这么一个女性:她要决定写作,她开始有想法。这个想法开头第一句这么讲的,说她正在家里面烫衬衫的时候,一个想法出现了。

她想有个办公室,她跟她老公讲她出去租个办公室。为什么呢?要写作,这时候敏感的读者马上就会想到,维珍妮亚伍尔夫的一个女人是她自己的房间的故事。

的确这个小说充满了很多一些女性主义的一些元素在里面,比如说一个女作家,她如何渴望离开家庭的日常生活的负担。她里面写的很直白,说对于一个男人来讲,家是个不一样的地方,他回去休息的地方;对女人来讲家就是个她劳动工作的地方,所以她需要离开家庭,在外面找地方来专心写作。然而艾丽丝·门罗到底不是一个坚定的或者说标准意义下的女性主义者。

每一个短篇小说其实都像长篇

门罗的短篇几乎都能够写成长篇,都具有写成长篇的潜能跟潜质。但是她没有写成长篇,在一个二三流的作家笔下,这些题材早就成了很长的长篇小说了。

她的每一个短篇小说都像是一个长篇小说的一个水库一样,储藏了很多东西。但是问题是这是不是表示说她的短篇小说就是一个发育不全的长篇小说呢,却又不是如此,应该这么讲,她蕴藏了很多的可能性。

但是她没有过度的去展开他们,反而非常经济,这样的经济使得这样的小说读起来更加有味道,更加有余韵。因为每一个短篇小说你读完之后你都会觉得能够想的东西太多了,或者你会被里面某个东西勾到了一个什么东西,让你不断的回去,让你不断的回去,想像那个场景,想像那里面种种将发未发的那种机会可能,各种奇怪隐藏在里面的东西。

一般的短篇小说写的东西就是一个相对的短的一个时间之内,一个场景之内一些人物的故事。可是门罗的短篇很特别,里面的时间的跨度很大,常常一写就是跳了几十年,比如说一个小说,她可以从一对母女在她们非常年轻的时候开始,一下子跳了二三十年,她们都已经老了。

尽管如此,你不会觉得很紧凑,你会觉得这时间的跳接是前后挪移的。她现在描述一件事,描述着描述着忽然之间跳到几十年前,忽然又回来,或者忽然跳到几十年之后。

那几十年就是这个小说的故事要写下来的那一刻,她做这样的跳跃你完全不觉得突然,你觉得衔接的非常的合理。那是因为她的文字的那种表面的水波不兴的假象掩盖住了这底下非常剧烈的文句的时空的窑洞以及情感上面的激流,都被包裹起来了。

《逃离》里面,有三篇相连的短篇,来谈谈这个现象,这种问题,在这个小说里面有三篇故事,就跟他的其他的作品里面其实有类似的情况,就有几个故事是有联系关系的,这里面的人物是贯穿下去的,而在这个小说里面这三篇故事里面,我们看到了女孩子如何是从小就有独立的理性的态度,慢慢慢慢长大,而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然后生了小孩,到了后来自己生了这个小孩长大,却因为自己的某种理性冷酷或者冷静的态度,而变得受不了,要逃离出去,追寻一个自己的精神世界。

有一些朋友告诉我,他们觉得门罗的作品好像很沉闷,就讲了半天好像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题目,而且更重要的就是他好像一辈子就只在讲他家乡——那个地方看起来就无非是个典型的一个北美洲的一个香蕉城市那样的一个地方,就在她老家安大略省的附近方圆百里的范围。

但她的老家那个地方好像没有这么多故事可以说,也好像榨干了她榨出来的人物典型也都还是那些典型,在门罗的小说笔下,常常有几种人物是不断的重复出现的,比如说医生、一些已婚富人,有些题材是不断出现的,比如说婚外恋情,母女之间的纠葛。

我们来看看门罗的短篇小说《好女人的爱情》,能够看到她怎么样把一个短篇写成像个长篇一样。

在这篇的开头很长,讲的是有一个城市里的一位帮人测视力的测光师,他连车带人冲进了一个小河流旁边的泥沙地里面沉进去了。看起来不是意外就是谋杀案,不过后来我们发现这是个谋杀案。

发现这个谋杀案的是四个常常出去混在外面玩的小男孩,门罗非常仔细地耐心地写了发现谋杀现场这个情节里的那些男孩,让你几乎以为这些男孩就是这个小说的主人翁。其实他们不是,到后来我们才发现主人翁是镇里面的一个女主角。

那问题来了,为什么他不一开始就直接写这个女主角,而要写这四个小男孩呢?而且这四个小男孩回到家在饭桌上什么话都没有说。

门罗没有判断没有解释,但是我们可以自己去想,为什么这些男孩看到了个谋杀案现场,对小男孩来讲应该是个让人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的一个状况,看到了一个不属于小孩世界的残酷的现实。那为什么他们回家又不跟父母说?

这个谋杀案一开始被揭发的时候就是一个秘密的形态出现的,然而这个秘密为什么是个秘密,为什么目击尸首现场的这些小孩他不说话呢?她不解释,但是这个情绪就已经可以留在读者的心里面,慢慢的预备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