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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遗忘了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人?

来源:北京晚报 | 陈翔  2017年12月20日09:27

如果让你列举几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或许我们能想到或听说过罗曼·罗兰、加缪、莫言等,但如果问你“谁是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大部分人却会摇头了,甚至在知道他的名字之后,仍表示没有听说过。

不信的话,我就把他的名字说给你:苏利·普吕多姆,一位19世纪下半叶的法国诗人。这个名字,别说其他国家的读者,连现在的法国人知道的都不太多了。反而他当时的竞争对手,比如托尔斯泰、易卜生、左拉……仍然被我们阅读和探索着。在这个只记第一,不记第二的社会里,为什么如今去世11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第一人反被遗忘了呢?

谁是苏利·普吕多姆?

这是19世纪下半叶一位不幸又幸运的诗人,说他不幸,因他幼年丧父、青年失恋、壮年瘫痪、终身未娶,他的理想曾被迫止步、信仰动摇,国家也内忧外患,以致终日失眠、内心煎熬。说他幸运,因他把经历与忧伤内化为独特的思想风格,并以诗歌的形式传达出来,引起极大反响,从各路文坛强手中脱颖而出,在1901年12月10日,成为令世人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位得主。

苏利·普吕多姆(Sully Prudhomme)1839年3月16日出生在巴黎一个富有的工商业家庭,父亲是工程师,却在普吕多姆两岁时候因病去世,诗人于是在母亲和大姐的照顾下长大。他自幼聪慧,但体质较弱,因而不好动,常独处静思。除了好读文学名著,普吕多姆在学校的数理成绩也非常突出,这使他高中毕业后选择了自然科学,并于1859年获得工科学士学位。

就在他怀着雄心壮志想在科学上施展一番抱负的时候,身体疾病的加重使他无法继续科学研究,便放弃工程师职位改学法律,阅读了大量社会科学方面的书籍,成为一名业务精通的律师。在大量的阅读中,普吕多姆渐渐喜欢上了诗歌,开始关注诗坛动向,也搞起一些创作来,渐渐地,对诗歌兴趣超越了其他,普吕多姆因而放弃律师生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诗歌领域。

普吕多姆的诗歌之路

普吕多姆的诗歌经历了几个阶段的变化。1865年,他凭借第一部诗集《韵节与诗篇》进入诗坛, “生活”“女性”“青年”“其他”几个部分,细腻中带着淡淡忧郁,奠定了他抒情风格的基础。这大量的情感积累,不仅源于诗人内心敏感的捕捉,也难逃生活变故的不断刺激。他一直深爱的表妹突然与别人订婚,突然的打击,绵长的绝望,诗人终身未娶,却因表妹写了很多诗,比如那最受好评的——

《破碎的花瓶》:折扇轻碰花瓶/裂隙暗生/马鞭草枯死瓶中/悄然无声/…爱人之手常不留情/轻轻一碰伤害难平/心间不觉裂开细缝/爱情之花就此凋零/依然完好的/只在世人眼中/心里感受着/不断扩大的痛/越是细深的伤口更难止血/它已破碎/请君勿碰。

我尝试用更有韵律的翻译还原诗人笔下如歌的文字,因为这首诗,一经出版便广为传播。可以说,当时几乎人人都朗朗上口。甚至我认识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他说自己小时候,妈妈曾给他读过这首诗,到现在他依然能回忆起来。

普吕多姆就这样变得知名起来。他走向诗坛之时,正值法国著名诗派帕尔纳斯派的崛起。这个诗派取代了浪漫主义的多愁善感,提倡艺术本身的价值,倡导用诗的形式美和雕塑感来展现艺术的吸引力。受到帕尔纳斯派的影响,普吕多姆的诗歌很快在抒情性中加入了艺术性,并迅速成为帕尔纳斯派代表人物。

对于普吕多姆,他经历的另一次动摇是思想上的。他一度狂热信奉天主教,感到没有什么比《福音书》更甜蜜。然而,科学和理性的魅力,让他对信仰产生了怀疑。如果你也感受过,自己坚持很久的信念被打破,就一定懂得入夜无眠时的辗转反侧,折磨无措。诗人也是这样,在旧信仰与新思维之间《搏斗》着:肯定/否定/纠缠着我/如恶魔。这些理性的思辨不知不觉也注入到他的诗中,给他的诗注入了哲理性,《命运》《幸福》等,都将传统思想与现代社会的冲突凸显了出来。

后来,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法军节节败退,法国内部又爆发大革命,推翻第二帝国建立第三共和国。战争的内忧外患使民众的生活水深火热,国家战败签署屈辱条约,又撞击着诗人激昂而敏感的内心。

谁是苏利·普吕多姆?

他的满腔爱国情便注入到诗中,流洒到笔下,《战争印象》《法兰西》两部诗集,便凝结了诗人的深沉。

在同一时期,他的母亲和叔叔相继去世,一连串的不幸让普吕多姆本就虚弱的身体更为受损,下半身几乎全部麻痹。这些不幸却也让诗人的思想更为丰富。从抒情、艺术到哲理、情怀,难怪评论家圣·勃夫称赞普吕多姆“年纪最轻,格调最高,韵味最雅”。在1881年,四十二岁的诗人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

诺奖为何青睐于他?

能感受到,普吕多姆在诗歌上的确有所成就,在法国也有一定知名度,不过在世界的名声却并不响,不论当时还是后来,似乎他都是一种小众偏好。所以当诺奖评委会宣布普吕多姆为“诺贝尔文学奖”首位得主后,各国抗议之声便不绝于耳,人们不解为什么获奖的不是比他更知名的托尔斯泰、左拉或易卜生。那么,是什么为普吕多姆在诺奖评选中争得一席之地呢?或许正是因为他身上集中了一切符合诺奖要求的特质吧。

要知道,诺贝尔文学奖不像“龚古尔文学奖”或者“茅盾文学奖”,不单是以书作为评选的依据,也不单靠文学价值决定获奖人选,而是依照诺贝尔的遗言,奖励“在文学领域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我们发现,这个表达并不明确,解读方式也有很多,加之文学自身见仁见智的特性,诺奖会出现争议自是可以理解。

但任何国际性奖项的授予都要权衡各方利益。法国大革命之后,“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传遍世界,这片自由土壤孕育了太多重量级思想家,吸引着太多文学家艺术家,使法国在文学艺术领域具有了相当的话语权。加之其工业进步,经济发展,无论从各种角度看,将第一届诺贝尔文学奖颁给法国人都是认可度最高的。

那么,在法国文人里,评选委员会为什么选择普吕多姆而不是左拉呢?当时,受到提名的有贝特洛推荐的左拉,埃尔维厄提名的《西哈诺》作者罗斯丹,还有据说暗箱操作后来被识破的耶西·哈多特和法兰西学院推荐的苏利·普吕多姆。而这份推荐,是经学院多位重要文人签署的联名推荐。这样看下来,分量孰轻孰重就一目了然了。要知道,法兰西学院是法国最具权威的学术机构,这推荐基本是代表了国家的声音。那么诺奖评选委员会怎会选择得罪这样重要国家一群这样重要的学术大佬呢?

重要的是,法兰西学院为什么会推选普吕多姆而不是其他人?可以说,普吕多姆无论为人处世还是文艺创作几乎无可指摘。他为人真诚谦逊,中规中矩,关怀他人,也关怀着人类的命运。在获诺奖之后,他立即拿出部分奖金设立基金去资助未出名的年轻诗人出版首部诗集;他依靠诗歌表达对全人类问题的思考,比如正义、战争、幸福、真理……他有着美好的理想,追求真善美的目标,加之写作技巧娴熟,诗歌精致典雅,将“丰富的情感与细致的思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他身上展现的,正是诺贝尔先生所期望的“理想主义倾向”。这颁奖词很好的概括了普吕多姆的价值,也概括了法兰西学院推选他的原因。

于是我们似乎可以理解,托尔斯泰之所以未能入选,一部分原因便是与理想主义倾向不相合。而普吕多姆,无论从哪个层面讲,都切合了诺奖评选标准的方方面面。

被遗忘的还有价值吗?

其实当时,疾病缠身的普吕多姆在巴黎近郊夏特涅(Chatenay)过着几近隐居的生活,对于获奖本就无所欲求。在他得奖之后,虽因病未去领奖,却发表这样的获奖感言:“我感到自豪与喜悦,并欣然认为:此项为作家们所力争的至高荣誉应归于我的祖国——因为我的作品中,赢取此项荣誉的一切,都是得自于她”。

这样一位诗人,在如今却很少被阅读了,知道他名字的人也越来越少,其中的原因不难理解,新媒体盛行,信息爆炸,读书的机会多了,读到精品的概率反而少了。而诗歌这种形式本身,故事性弱,表达抽象,又往往带有个人色彩,阅读的人就更少了。加之普吕多姆的时代离我们渐远,自身又没有留下传记或者故事,连资料都相当的少,只留了阅读诗歌这一种途径去了解他。而愿意通过途径了解一个人的人又不多,能与人产生共鸣的点自然很难被人发现。有时不禁感到可惜。

但也好在,还有诗歌,只要他的作品还在那里,他的意义就有可能重新被发掘。他曾影响过的那些人,会多多少少将这种影响传递下去。如果你去到巴黎9区 Faubourg Poissonnière街34号,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如果你去拉雪兹神父公墓44区第一行13号墓,那是他1907年9月6日去世后被埋葬的地方。上次去的时候,靠着墓碑有个小相框,里面放着他写的一首《眼睛》,其中最后一句是:在坟墓的另一面/在他方/合上的眼睛仍在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