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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刘汀:在虚构中抵达现实

来源:文学报 | 刘汀  2017年12月18日08:55

如今,小说家已经不能称为一个职业,它在整个社会中的地位,更像是一种不断滑动的游方艺人。但编辑仍然是一个明确的职业,因此我常常问自己,作为一个职业为编辑的小说家,与作为一个其他职业的小说家,有什么区别吗?当然有,一般职业的小说家,至少在阅读上是自由自主的,完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进行细读,但职业编辑却需要阅读大量各类各种水平和风格的稿件。这是一种消耗,但同时也是一种矫正,它帮助我更好地廓清整个文学界的写作风向和整体面貌,从而更清楚自己的写作路向。正是得益于编辑身份,我个人的写作开始对三种倾向抱有越来越多的警惕。

第一类是以写实、写日常生活面貌出现的小说,内容却执着于描写个人情感,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新言情小说”。所谓新言情小说,大致可以判定为始终以现代社会中个人的情爱为故事的核心动因,一切叙事都围绕着恋爱、婚姻、分手、婚外恋而展开。在当前的语境下,它非常能获得读者的认可,因为我们已经被影视剧、新闻媒体和微信公众号培养成了新一代的言情消费者,我们在日常娱乐中的主要消费品之一就是此类作品。但其中的一批人并不满足于琼瑶、亦舒式的爱情,他们希望在此基础上看到更具体的痛苦和困惑,看到与自身具有相关性的故事。新言情作家恰恰找准了这一点,在日常的情节和传统的故事上撒些有关现代人孤独、沉重和冷漠的胡椒粉,把一份手擀面打扮成意大利面的样子。不论是作为编辑还是读者,我个人都不反对新言情小说,但我反对把这类小说塑造成当前文学的样板产品,也反对通过对它的过度阐释来消耗文学资源。

第二类是近十年间大行其道的非虚构作品,它正在显示出文体上的局限性,也就是它的可阐释空间和再生能力严重受到所描写对象的限制,时过境迁,许多非虚构作品已经蜕变成一种社会调查或史料。许多媒体上的非虚构作家明显看到了这一点,都在寻求一条走向虚构的道路。这道路可以从两方面来看待,其一是大量非虚构作者尝试创作虚构类作品,主要是小说作品;其二,非虚构作者与市场合作,试图通过影视化来为其变身,毫无疑问,影视化的核心就是对真实事件的重新讲述,同样是虚构。

第三类是正在兴盛的科幻小说。因为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因为人类社会进入到一个科技时代,科幻小说正在突破其固有的界限,扩张势力。作为一种独特的类型文学,科幻小说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但我所警惕的,恰恰是科幻小说通过与近些年各种科技事件的“合谋”,如机器人小冰写诗、阿尔法狗击败人类棋手、引力波等等,正在把自己塑造成一种社会实践性力量,而不是单纯的文学力量。这制约着其对现实世界的探索和表述。一方面,科幻小说不断强调自己的虚构性,特别是对未来人类世界的各种想象,另一方面他们又突出自己的逻辑起点是对世界的现有认识和科技发展现状,所以在一定意义上,科幻文学更像是一种现实主义文学,虚构只是它的手段。

因此,我开始有意识地强调文学的虚构性,或者说,强调我在我的小说集《中国奇谭》后记中所阐述的新虚构性。虚构应该被作为一种方法论而不是方法被看待,它是小说家的本来,是小说之所以构成小说的“芯片”。这是我在编这本小说集的时候,才想明白的事情,虽然这部作品中的绝大部分写于非虚构和新言情勃兴的2012年前后。我希望能够通过虚构的魔力,抵达一种更为直接和可感的真实。这部小说集里,有许多篇章都被明显的虚构赋予了魔幻色彩,比如《炼魂记》里的主人公老洪的骨头像铁丝一样硬,毫无油水,这当然是违反物理现实的,但恰恰符合社会现实。因为他衰老的并不是肉体,而是灵魂。比如《虚爱记》所写的是一个虚构人物的爱情故事,这里也用到了爱情的元素,不过只是道具而已,我想表达的是作为虚构的人物,他们应该也有自己的内心世界,甚至会通过另一种“图灵测试”具有了自我意识,试图修改自己在文学作品中的命运。这并不简单地是在作者写作的过程中人物活了过来,而且是人物开始了一种革命性的反抗,争夺叙事权。在小说里,虚构人物英属反抗作者隶仁,隶仁自认为是故事的主宰,我们再往后退一步就会发现,隶仁同样属于一篇叫《虚爱记》的小说,它的作者是刘汀。但这仍然不是终点,我并无法确认自己是不是另一个故事的角色,或者回到宗教的语境里,我们显然都是神或上帝塑造的人物而已。

小说的虚构,并非是天马行空、随心所欲,这似乎是常识,但在很多作品里这点常识却最常被忽略。小说要建立自己的逻辑世界,这个逻辑世界首先是自足的,其次是要能跟现实接通,也就是获得读者的心理认同。新虚构是现代小说的根本方法,却并不是新事物。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这当然不是现实,而是一个没有具体因果的事件。卡夫卡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哪怕他从第一句就开始虚构一个超现实的情节,你却感觉到强烈的、无可回避的现实感。在古典世界的作品里,一个人的变形总是伴随着诅咒、道德有亏等种种现实逻辑和伦理逻辑,格里高尔的变形遵循的却是虚构逻辑。卡夫卡用整部小说来完善这个逻辑,并与此同时展现和抵达了现代社会的现实。我所沉迷和追寻的,正是这种虚构,更是这种虚构所能抵达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