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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家郁蓉手记:在英国,一本优质图画书的诞生为何历时五年?

来源:故事飞船(公众号)

 |   2017年12月15日09:20

接力出版社将要出版插画家郁蓉的新书《口袋里的雪花》。在北京天被冻得透兰的日子里读它,就像一个热烘烘的烤红薯突然被塞到了手上,暖和里带着甜意。

故事里,一只很老很老的大熊,和一只第一次看见雪的松鼠,一起经历这个冬天。雪来了,又去了,不变的只是一大一小紧紧依偎的身影。

更让我有分享冲动的,是郁蓉的创作手记。这本书从创意产生,到正式出版,历时五年,郁蓉很细致地记录了这五年的历程。她回答了我心里的疑问:为何国外一本原创图画书的创作周期会那么长?图画书作者、画家,与成熟、专业的出版社编辑之间到底是怎样合作、互动的?

郁蓉是布拉迪斯拉发国际插画双年展金苹果奖得主。在她与几位名家合作的图画书里,坦白说,图画都比文字打动我更多。她的创作手记也写得很棒,有摸索和方法总结,而且细节充盈。

故事的灵感永远来源于生活

几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我推着小儿子扁豆的婴儿车出去散步。沿着乡间小道,长满野生的各种各样的树木,它们的树叶在秋日里纷纷飘落。在光秃秃的枝桠间,我和孩子能不时地发现几只可爱的小松鼠忙上忙下地收集树上的果子,然后把果子藏起来准备过冬,收,藏、收、藏……欢快地忙碌着!

看着这群勤劳可爱的小松鼠们,我想我必须把它们记录在我的画笔和剪刀下。于是,我创作了几幅关于秋天的小松鼠的画。

谁知,点灯人(Walker Books)的编辑朋友们看到了,很兴奋地告诉我,她们想挑出一只小松鼠来做一本图画书。《口袋里的雪花》这本书的种子就在这时种下了。

于是,我选出了一只小松鼠,开始按照我家老三扁豆的样子给他创造迎接冬天的生活:穿衣服、造房子、捡松果、找朋友、做游戏……

带着这一系列创作的图,我去伦敦见了点灯人的出版人Deirdre McDermott。编辑们看了后有了新的想法,接下来的工作就由她们先来做了。与出版社的朋友们见面是件很愉快轻松的事,大家从聊家常、聊孩子开始,喝喝茶说说话,工作也就在不知不觉之间谈好了。出版社到我家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先生说,你的工作会议和我的工作会议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大家谈笑风生,吃吃喝喝,讨论讨论图书的进展,然后就拥抱飞吻说再见了。他要知道,作者和出版社之间建立的亲切和睦的感情就是创作一本成功的图画书的根基,图画书讲述的也就是这种人间平凡、真挚的友情和爱啊。

五年的团队协作成就一本图画书

半年后,责编Maria Tunney给我发来了一份文字稿,告诉我,她们经过深思熟虑,找了一个和我的插画相得益彰的文字作者Rachel Bright,她对我创作的小松鼠角色很是喜欢,并有感而发写下了这个故事。她们给我一段时间让琢磨自己是否喜欢这个故事,并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这些编辑们从来都给予充分的时间让作家和画家去思考,让我们能够在没有任何时间压力的情况下自由地飞翔在文字和图画里。这点我个人很喜欢,因为这比较适合我的生活节奏。每天照顾家庭和孩子们,用于创作的时间很少很宝贵,而且每个想法确实需要时间来反复磨练和升华。

这个故事的初稿讲述的是住在森林里的一对好朋友——大熊和小松鼠。大熊很年长很智慧,小松鼠很小很可爱。冬天的第一场雪就要来了,大熊已经感觉到了,小松鼠非常兴奋,因为他还从未见过雪花呢!等到随风起舞的雪花飘来时,小松鼠最想和一个人分享他的喜悦……一个简单又温馨的故事,给孩子们讲述了一种人人都可以拥有的但又不被我们时时珍惜的幸福和爱。这个故事感动了我!

再去和出版社的朋友们见面时,⽂编深情饱满地给我们朗读了这个故事。我特别喜欢听⽂编朗诵故事。这个环节好像是出版社的惯例,我的每本书在创作过程中,会听到很多次⽂编神采飞扬的朗读,她美丽的朗读声会激发我灵感的遐想,我在侧耳细听时,故事会在头脑中如同动画片一般地播放。

这次,我快乐地签下了合同。一般,英国的出版社给出一份合同是要经过很多程序的。文编和美编有了大概的图画书的初稿,会与出版社的各个部门开各种小组会,讨论这本书的读者群的接受度、市场的销售预期、业界的反响……近年来,新书的出版与否,拿主意的主要是销售部,合同与经济划上了等号。点灯人的出版人曾经告诉我,出版社出书一般份三种类型:一是老少皆宜的普及性图画书,可以给出版社带来良好的经济效益。二是有个性有特点的可以得大奖的书,这类书可以给出版社带来良好的声誉。三是有设计感艺术感的书,这类书虽然很小众,但是可以吸引眼球。

合同签好,这才算开始了做《口袋里的雪花》的第一步。文字作者和文编继续打磨文本,做好分页。而我的工作是先设定好书中角色的形象:小松鼠和大熊。美编的工作是按照故事去设定开本、页面、字体等。

关于角色的形象创作,两个编辑包括出版人都给了我明确的方向。她们是一个制作图画书经验非常丰富的团队,而且对她们的工作充满着无限的爱心。小松鼠的定位大概是3岁左右的小孩,大熊是定在老爷爷的年龄段的。那么他们的身体比例如何设定才是孩子们最容易接受的呢?我的美编是点灯人的艺术总监Beth Aves,她和Maria Tunny与我商量时建议,小松鼠的身高从脚到耳朵尖差不多到大熊的膝盖,这样的比例让他们俩交流和活动时都很方便,也很容易表达出朋友之间相互依偎的温暖真情。

比如:大熊可以坐在沙发上,小松鼠可以站在地上倚着大熊;大熊可以弯腰低头和站着的小松鼠说话;小松鼠也可以坐在大熊的腿上玩。如果小松鼠站在坐着的大熊腿上,这样的比例也很舒服。不同的季节应该有不同的服饰,甚至包括他们的睡衣的细节等等。整个团队对角色塑造如此细致严谨,对整个故事的把握,更可想而知了。

角色有了眉目,文编发来了文字的分页,美编按照文编的分页,寄来了她设计的只有文字的实际尺寸的样本。这个样本从封面、环村,到封底,都已经有了基本构思并且排版了文字的位置和大小,让我有对整本书有了大体的了解。我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画每个页面的铅笔稿,并且创作2-3幅小彩稿以便确定这本书的插画形式。

这个过程我与编辑的沟通来来回回无数遍,文字作者和文编也会给出很多很好的建议。整本书的中心,是围绕大熊和小松鼠之间的友情和爱。这个过程,我是又爱又恨的,因为这是一个思考的安静的摸索过程,看不到最后的结果,有时我也会很迷茫很失落。但这又是一个充满期待的惊喜的过程,因为一本新书就要诞生了,书中的角色、每一个画面是怎样的呢?故事中要表达的幸福是怎么呈现给孩子们的呢?谜底要在书出版后才能揭晓。

除了在美编实际尺寸的小样上打铅笔稿,我更喜欢画小小的方块稿,所有的页面小方块排列在一起,我可以看到整本书的构思、结构、色调设计等。

我最喜欢的页面是前后环衬,一般环衬是用内页的元素或者图案,加以点缀,相对内页比较简单。我觉得这样浪费了两个大好双页,所以会特别地花很多时间去思考去设计。内页的插图有文字相伴,而环村给我的发挥空间更大,我可以画自己心里想画的东西去给读者添加一点额外的回味。等所有的铅笔稿出来后,美编会和文编、出版人一起继续讨论、切磋,再用我的铅笔稿去排版,调整设计,然后给我寄来打印稿继续沟通。美编自始至终都是我最好的帮手,不但指点我的创作,而且把所有的杂事都包揽了,让我只需要一心一意地搞创作。

做了铅笔稿后,我喜欢做彩色的粗糙的小样稿。看看头脑中设计的色彩是否在实际操作中能够体现我的设想。比如,我当时和出版社签合同时,文编朗诵故事后,我告诉她们,这个故事我想用浅黄色贯穿,和缓又温馨。等我做彩色稿时,发现浅黄色其实不太容易表现冬天的室外场景,于是加了浅蓝色表现室外的寒冷,只用浅黄色营造室内的温暖。有的人觉得做小彩稿,有点浪费时间。其实不然,在创作的过程中每次都会有新发现新灵感。因为有了做小彩稿的练习,这些新启发会更顺理成章地实现,到最后反倒节省了时间,不会因为不满意再反复。一本经典的好书需要时间的酝酿,也得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等我准备了大部分的小彩稿后,又到了大家见面会谈的时候了。这次是在暑假,孩子们跟着我一起去了伦敦。

因为是做给孩子们看的图画书,他们和我一起去开会,成了理所应当的事。孩子们拜读出版社的各类书籍,我和编辑们讨论画稿。开会前,文编和美编先沟通,罗列好建议。编辑们从来不会直接告诉我如何改进,即使有很明显的问题,她们也是委婉地提议,然后让我自己思考领悟,给我自由选择的空间。由于她们的建议总是有一个好理由隐藏在后面,我转了几个弯到最后总会心服口服地接受。比如,《口袋里的雪花》中的前后环衬和扉页,原来我全部是用粉桃色的底,创造大熊和小松鼠的森林景色,一条小河从前环衬,一直流淌到后环衬。她们说如果故事中讲述的是冬天的故事,加点别的季节可以丰富整本书的内容,孩子们在阅读过程中也可以体会到时间的变化。是啊,这样的设计更巧妙,会将环衬和扉页充分利用,让它们也成为故事的一部分,春夏秋冬的变换也巧妙地体现了。还有,比如在有室内场面的画中,本来我只用黄色调做底,加铅笔线画室内的一切。她们考虑到孩子们的阅读习惯,建议把大熊和小松鼠以及它们接触的东西加上颜色,孩子们读故事时会更有共鸣。

这就是编辑们的工作,用她们的经验和理解帮助我更好地创作。我大有受益。这次的讨论会后,大家都非常满意,正稿的创作也就可以开始了。

到现在,已经是我创作小松鼠的第五年了,我最享受的那步终于等到了!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我美美地剪纸做大熊和小松鼠,画春天茂密的森林和苏醒的动物,秋天色彩缤纷的树,冬天里的五彩雪花……。当我画每幅插图的时候,就好像我是在童话世界里尽情地游玩,享受大熊和小松鼠之间的美丽生活和关爱。这也是对我的付出的最佳的回报吧,我再把这种回报馈赠给孩子们,幸福感由然而生。

美编耐心地等待我每幅完工的插图,然后去整理排版文字,选择不同字体以及字体的颜色等等,也开始用不同的纸张试着打样。因为我做插画用的剪纸都很精致,她决定所有的插画在英国本地扫瞄打样,虽然成本会比一般寄去印刷公司要高很多,但是她尊重我的劳动成果,不想在最后的步骤中有所损失,我也很感激她们对画家的这种厚爱。

最后一步,应该是封面封底的设计了。这一步的复杂我一开始没有料到。点灯人出版社在美国、澳洲都有办公室,他们有专门懂得市场营销的部门负责参与每本书的封面设计。原因是各个国家的封面包装不一样,读者对放在书架上的书的挑选标准也不一样,如何让读者一下通过封面了解到故事里想要传达的爱,如何在同时出版的书中脱颖而出等,他们更有经验……如何综合各种要求去完成封面、封底,这是我的美编的工作,我相信她。

一家人的幸福温暖藏在我的书里

这个故事最早的灵感是因为我带老三出门散步时产生的,那时扁豆还坐着婴儿车,而现在这时候,他已经7岁了。当时,他正在学校里学习着如何写连起来的英文字母。当出版人建议我是否可以用剪纸创作文字时,我家扁豆的新手艺派上用场了。书中的封面和扉页的字母都是他帮我即兴写的,然后由我剪出来的,他还创作了26个大小写的字母,非常有成就感呢。

孩子无拘无束的随意书写,是我们这些受过正规训练的大人们很难找回的纯真。而我们在创作过程中,往往无意识地加入了很多自己日积月累的惯常做法,反而无法放松地去自由创作。

在我的创作过程中,我的孩子们耳濡目染,他们时不时地到我的画室张望,看着我挂在拉线上的插画指手划脚。我常常洗耳恭听,因为他们经常在不经意间给我小灵感呢。在完成了所有的正稿后,我会把所有的画摊放在地上,让孩子们和先生自由选择添上他们的“画龙点睛”之笔。一家人的幸福温暖全藏在了我的书里。细心的读者看看后环村这幅图,里面藏了我们全家人的秘密呢!

我的艺术追求与图画书的火花碰撞

插画风格一直是我思考的问题。一般来讲,画家在对自己的创作摸索探求了一段时间后,幸运的人总会发现哪种艺术表达形式最适合自己,这样所谓的个人风格就诞生了。我以前学习了中国画,又学习了装饰画,后来又学习了电脑设计,所有的过程都是跟着老师的教学走,或是当下的设计潮流走,从来没有意识到需要找到自己的定位。到后来,我提着装满卷轴画的车篓子考上了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开学前,系里要求每个学生创作一组有自己特色的作品做自我介绍。那时,我挖空心思地想,我如何做才能体现我的特色。因为在那之前,我没有特色,从来就是跟着别人走。

有一天,我看着墙上挂着的传统民间剪纸(那是1992年我去西安采风时,去当地农家买来的剪纸),忽然开了窍,我应该做中国剪纸!!真没想到,我因此创作的一套关于我和妹妹儿时生活的红色剪纸,在第一学期的展览上就被点灯人出版社的“星探” Louise Power看中了。她们告诉我,等我毕业了,和她们一起做图画书。

我毕业时的作品,限量版的丝网和铜版影刷图书,也就是后来接力出版社出版的《云朵一样的八哥》,是我作为一名艺术院校意气风发的学生,纯粹地陶醉于艺术的创作。当时点灯人的出版人看了异常兴奋,但是最终没有出版的勇气。主要是因为这样颜色沉重的平面剪纸不是英国的孩子们容易接受的一种艺术形式,孩子们的生活中也没有接触过剪纸这种艺术,而且在笼子里养鸟也不是英国的文化。她们开始潜移默化、不动声色地教我做图画书。这样,一教就教了三年,终于出版了《爱米丽亚小鹅的一天》,这本书中虽然用的也是剪纸,但是加了各种颜色,整体上更加活泼可爱。等到做曹文轩老师的《烟》《夏天》时,我已经对剪纸有了更深的理解。到这本《口袋里的雪花》时,我对剪纸的理解和运用得心应手了,除了用各色的纸剪,还加上了铅笔和彩色铅笔的绘画,使原来很平面单一的剪纸变得更加生动立体了,内容细节也更丰富了。

当出版人第一次看到彩稿时,非常激动,拥抱着告诉我,你创造了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风格!这个风格适合孩子们的阅读欣赏心理,更能走近他们的生活。我现在想,出版人当时的激动也是因为她把我从一个单纯追求艺术感的学生,引导成了一个会从孩子们的心理角度去创作图画书的插画家的缘故吧。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她们很有“城府”,虽然从来不否定我的一切创作理想,但是总把我从攀登高高的艺术顶峰的旅途中慢慢拉回到现实中,这期间,我委屈挣扎了好一段时间。如今想来,我很感谢她们,帮我找到了真正做童书的窗口。打开了这个窗口,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运用任何艺术形式去创作上面提到的、出版社出书的三种类型。

我读本科时,尚不知学了艺术要做什么,只是内心喜欢,是心底的追求。我读研究生时,因为得到了导师Quentin Blake爵士的欣赏和引导(昆丁·布雷克是英国著名儿童作家和插画家,英国第一位儿童桂冠诗人),和点灯人出版社的青睐,开始做图画书。我做了妈妈后,有了三个孩子的陪伴和启发,真正喜欢上了做图画书。从某种意义上说,做图画书是一种无私的奉献,一种基于对孩子们的真爱而不计名利的付出。在此期间,我的创作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读者的尊重,从心底里有一种荣誉满足感。

一本好的图画书是一个团队协作的成功。文字作者、画家、文编、美编、出版人,还有很多幕后的参与人,大家都有一个很单纯的动力,做一本让孩子们感动的图画书,给孩子们传递一份“藏在雪花里”的爱,一份这个团队创造的温暖的爱。

写到这里,中国的新年猴年又快要到了。去年这个时候,我的文编和美编来到我家,因为美国点灯人出版人,看了我的插画,非常想了解剪纸是如何神奇地创作出来的,便要求做一份录像记录下我的剪纸过程。录像完成后,大家一如既往,喝茶聊天,那次因为也是中国的新年,大家在一起吃了饺子。

回想起来,《口袋里的雪花》的五年创作过程,历历在目,一个越打磨越闪光,艰辛漫长的过程。每每看着拿在手上的打样书,我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