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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色满满:胡辛及其作品中的花木情缘

来源:《创作评谭》 | 侯秀芬 李玉英  2017年12月07日09:17

我们与作家胡辛,是相交了三十三年的好友。我们之间不仅是编辑与作者的纯真工作关系,更是无话不说从不设防分享幸福分担痛苦的好姐妹。我们钦佩她的才华和活力,心甘情愿地“为她作嫁衣裳”;而她对我们则是绝对信赖和依托,尽心尽力写出锦绣文章。

1984年早春三月,在北京海员俱乐部观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颁奖仪式,一睹来自江西革命老区的获奖作家胡辛的朴实真貌,到今日皆垂垂老矣,真有弹指一挥间的沧桑感叹!1984年,我们即为《中国作家》约稿,她的中篇小说《粘满红壤的脚印》如期发表;接着,我们在人民日报社的广告中看到湖南《芙蓉》的预告,她的中篇小说《这里有泉水》放头条。其时,正逢新星丛书第一辑已出版,于是当机立断,约她进入新星丛书的第二辑,前提是必须是处女集,有过合集的都不行。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就在此前,她婉拒了三人合集,否则会与新星丛书擦肩而过。作家出版社于1985年推出胡辛的中短篇小说集《这里有泉水》;接下来,出版了她的长篇小说《风流怨》;1995年反法西斯胜利五十周年之际,推出她的长篇传记文学《陈香梅传》;1996年,又推出她的四卷本自选集—《蔷薇雨》《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最后的贵族—张爱玲》和《陈香梅传》,与王安忆、张炜的六卷本自选集同期面世;2003年,推出她的画家传记作品《彭友善传》。在漫漫几十年中,我们为她新书的出版、创作二十周年纪念、从文习艺三十一年回顾展等活动都写过评论文章,无他,出于内心的认同和赞赏,我们是她文字语言的最早最认真的阅读者和严苛的审稿者。

她的执著的对女性独立价值的寻觅与追求,她的痴心不改的红土地白色土情结,她的赣南、南昌、景德镇三地缘等,已经在评论者的笔下一论再论。我们曾有评论《胡辛:红土地的女儿》《红土地上的青枝绿叶》《红土地上永远的青枝绿叶》等,蓦然回首,发现胡辛对“树”无论是上意识还是潜意识中都有着不倦的迷恋,她笔下的女性形象亦有着树的品质,有着与男性比肩而立的树的追求。无论是小说、散文还是影视剧,她对植物的情有独钟也成了一种现象,植物在她的笔下不仅仅是修饰,而是生命与生命的交流,这种花木情缘或许是探研胡辛作品的另一扇窗口另一把钥匙。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比肩而立

1977年3月,舒婷发表《致橡树》,奏响了女性主义之歌:“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脍炙人口,广为流传。

1983年冬,胡辛在《百花洲》上发表处女作《四个四十岁的女人》,题记“女人为什么要有自己独立的节日?”在当时,颇敏感又前卫。这部获奖小说布局结构严谨又宽松,从傍晚六点左右到深夜十一点,四个小学初中同窗九载的女人分别二十年后邂逅于省妇女保健院,“占据庭院中葡萄架下唯一的石桌和四个石凳,得以尽情叙别”。在这一短暂时空中,四个四十岁的女人二十年的经历或平铺直叙,或跌宕起伏,或出人意料,或峰回路转,如《小说选刊·卷首语》所言:厚积薄发、负重若轻。四个女人柳青、叶芸、魏玲玲和蔡淑华中,圆心儿是柳青。此柳青与男作家柳青同名,似是冥冥中的昭示:未来的作家。但是她却命运多舛,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江西偏远的山村,始终是山村小学和中学的教员,连个大学生都还没有培养出来,自己又被检查出患有绝症!命运是如此残酷,但她却很乐观,因为她得到了学生们对她的纯真的爱!我们是否可以揣测,胡辛给主人公取名柳青,或许潜意识中有着执拗的偏好,以为这个名字更适合女性呢?岁寒三友松、竹、梅是中国文化的代表,轻盈柔弱的柳虽曾被一些人贬为没骨气,但遭到反驳,农艺与土壤博士潘富俊在其著作《草木缘情—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植物世界》(商务印书馆出版)中,对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植物世界进行了翔实又生动的描绘。据他的统计,历代诗总集以柳、松、竹为三甲,词总集以柳、梅、竹为三甲,散曲总集以柳、荷、桃为三甲,重要章回小说以茶、柳、松为三甲。因而历代诗词歌赋小说里出现的植物以“柳”为最。身材瘦弱、气质清高的柳青,与柳的形象何其相似!古人折柳表离意,柳又是悲意的象征,这与四个四十岁的女人分别二十年、柳青的现实处境又何其吻合!然而柳虽柔弱,但坚韧,插栽到哪儿都容易发芽、成长,随遇而安把根扎,柳青乐观向上的品质,实以柳启兴、取喻。

叶芸这名字,则是对女人为衬托男人的绿叶精神的质疑,女人失去了事业,失去了独立价值的追求,那就像掉了魂了。四个四十岁的女人在葡萄架下叙旧,其葡萄架可能是写实,也可能是作家有意设置,“天,真闷呀,刚才还飘荡在空气中的淡淡的桅子花香和葡萄叶的青爽气味怎么都消逝了,只剩下叶芸那呛人的烟味呢?”女人迷惘中的执著在天人合一中得到释放。

中篇小说《粘满红壤的脚印》中,农学院农学系土壤农化专业毕业的艾小雨爱的是改良红壤!在最困难的非常岁月,她在偏远的红泥村生存了六年,在那里与学新闻的大学毕业生刘依群相爱,依群支持她、体谅她、理解她,称她为“你这个父本黑旋风、母本林黛玉的糅合体呀,真拿你没办法”。他对她说的俏皮话是:“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因为她的理想是改良被称为“不毛之地”的贫瘠的红壤。小说以艾小雨第一人称手法开篇:

如果你愿意跟我一道,拂着细细密密的雨,迎着湿湿润润的风,在这连绵起伏的山丘地带走上一趟,那么,我想你心中会升腾起另一种情愫:豪放、雄浑、热烈中又沁出深深的悲凉。放眼望去,青草、灌木丛、稀稀拉拉的次生针叶林和不多见的阔叶树—这浅薄的植被掩盖不住土壤的赤红。更有那光秃秃的荒山在雨水浸润中呈现鲜艳的、厚重的红色,刺激你的感官。你会情不自禁地叹一声:啊,多壮美!南方的秀丽中融汇了北方的粗犷。是红的色彩令你陶醉。然而,我是一个土壤工作者,我的脑际滚雷似地响着四个字:红色沙漠!不要看它没有黄色昏君—沙漠的暴虐,没有白色的恶魔—盐碱的蛮横,可你千万别掉以轻心!走在这据说是世界上也罕见的水土流失区,我的心头沉甸甸的。严重的责任感和深深的歉疚压迫着我的心。

但是,当非常岁月那一页翻过后,他们回到省城,依群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他希望在土肥站工作的她改行,不要再与红壤打交道!然而,她执著坚守。他们之间的矛盾,她的追求,与《致橡树》可谓异曲同工。她不做凌霄花,也不做绿荫下的小鸟,甚至不止是泉源、险峰、日光、春雨,而是与他比肩而立的一株木棉树:“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小说中还真有不少农化专业的术语,胡辛写作前进行了大量的实地调研采访,与县土肥站的站长还成了好友。

中篇小说《我的奶娘》是胡辛的半自传体小说。这是赣南革命老区的普通妇女的故事,时空跨度从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到“文革”结束。翠竹是江西革命老区的标识,也见于小说时时处处:竹林、竹筏、竹扁担、竹筒、竹拐棍……隐藏红军伤员的山洞口长满青竹翠蔓,奶娘的丈夫名竹生,竹生爱吹短竹笛,竹笛上刻了枝玉梅花(奶娘名玉梅),奶娘为丈夫做的鞋底图案都嵌有一丛竹子,丈夫北上后留下的信物就是这支短竹笛,为了救烈士的儿子石丹而牺牲了苏生,为了抚育石丹她改嫁过两次,做了教授的女儿、保长儿子的奶娘,最后却落了个痞子家属的身份,但她无怨无悔。她的一生历尽旧社会苦难,又承受新时代风雨。奶娘离开人世,雪天的竹子在胡辛笔下是这样悲怆又昂扬、荒凉又奔腾。自古以来,竹、松、梅喻为岁寒三友,尤为中国文人士大夫所青睐,苏轼将竹子雅逸精神高扬:“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而胡辛将竹之象征给了老区最底层的“奶娘”。她是复杂的却更是单纯的,她既承载着劳动妇女的传统美德,而其背负的因袭重负又令人扼腕叹息,但恰恰因了矛盾的统一,才更见其真实和深沉的历史感。在她问心无愧的一生中,一样具有竹的不可阻挡的旺盛的生命力和正直、向上、有节的品质。“我的奶娘”是一个融于大自然的女性,她早早地识得山中百草,石榴皮煎水、辣椒秆、茄子秆烧灰、木芙蓉叶子嚼嚼烂,益母草的红花、白花,跟红糖一块熬成益母膏……在她手里皆成了治病的好药。

绿竹林也是中篇小说《这里有泉水》这部“师魂颂”的典型环境,题记:“我愿:你能看到一颗颗有痛苦有欢愉、有惶惑有追求、有血有肉的怦怦跳动的心……人类工程师本身亦有灵魂。”胡辛将她的切入视角直指老师本身。鹅江畔的鹅江中学一幢破败的教师宿舍名“六粥斋”,据传是传承范仲淹断齑画粥以供朝夕而有大志的清贫精神,但名副其实的是斋的周遭皆绿竹婆娑,竹是这群老师生活的环境也是品性的象喻。六户人家中的生物老师丁成亚,毕业于中正大学农学系,正是他与树云等几十年惨淡经营出一个世外桃源:千百杆翠竹掩映,数千枝桃花含苞,木槿、忍冬、蔷薇交缠篱笆门上,繁花绰绰,姹紫嫣红,叫人目不暇接。花圃中有一眼带着辘轳的石井,房前屋后还散散落落七八株果树:石榴、枇杷、枣树、梨树……语文老师树云与美术老师马良的爱情故事正是在桃源内外被演绎得如歌如泣,“地上未见连理枝、地下根根已相通”。年轻时遇人不淑的树云却能在悲凉与境遇中自强不息,以善良、柔刚和博大的情怀赢得鹅江中学师生的拥戴;貌似玩世不恭的马良其实正直向上。在树云的眼里,南方的白杨,与其说它们是树中的伟丈夫,倒不如比拟成正直、质朴、严肃,也不缺乏温柔的女子更贴切些。马良则是硬硬的杂木。在胡辛笔下,花草树木拟人化,人又花草树木化,其细腻敏感由此可见一斑。

《瓷城一条街》和《地上有个黑太阳》是胡辛以景德镇为地域背景的有份量的两部中篇小说。年轻的陶艺家谷子、传统粉彩绘画者青青和古艺瓷厂厂长景兴皆生于长于瓷器街,景兴与青青是父辈作主的半认真半玩笑的“娃娃亲”,这出不合时代的别扭事,因青青突患下肢瘫痪,而让景兴背负起道德担当。谷子与京都记者在万历陵寝中由争吵到征服的浪漫情,让江波追到瓷城,正是江波指出景兴不是爱只是道德完善,而乡野冬日植物的气息,仿佛苏醒了谷子和景兴深藏的爱!一切猝不及防!情爱果真是不讲道理的?情感的跌宕起伏伴随着植物的枯荣更替,胡辛总能从大地四季的变化中悟出:繁茂中见凄寂,荒凉中出兴旺。

长篇小说《陶瓷物语》(又名《怀念瓷香》)是关于景德镇的又一部代表作。胡辛已超越一般的性别对立,思虑生命深处的女性呼喊。她认为,瓷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象喻,瓷晶莹高洁又脆弱易碎,其本质是女性的,女性与瓷互为符码,瓷文化当成为中国文化的母体。胡辛的底气和自信,可以看成是对华夏文明的另一种解读。其中女主人公姓树名青,仿佛与树云有着姐妹亲情关系,也足以见胡辛对“树”姓的偏好。树青十三岁时,跟着母亲从省城下放到制造陶瓷器粘土的故乡高岭。母女俩与三十一岁的古陶瓷学者林陶瓦共居一屋檐下,母亲对单身汉林陶瓦有着高度的警惕和排斥,但树青与他却有种天生的互吸力。是林陶瓦偷偷地用单车载着她走遍了瓷都的山野和街巷,也许她天生与瓷有缘,而林陶瓦唤醒了她的爱。他们始终走不到一起,不为别的,因为她与他太像,都寻求独立的意识独立的价值。白色的高岭土,纯朴、圣洁,却又是烧制硬质瓷的骨胳。树青的自强不息、决不随波逐流,在商品经济汹涌澎湃的今天,只能是曲高和寡、处处碰壁,但这不正是自强不息的圣洁情怀吗?这是珍稀的品质,就像不死的胡杨一样。在胡辛的笔下,她总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四季,有自己的心得感悟。她的作品常写常新,让读者常读常新。

纵览胡辛作品中的正面女性形象,无论柔刚,不分老少,成功者失败者传奇客平庸人,在骨子里都有着与男性比肩而立的树的品质。

花草树木皆有情

胡辛的代表作《蔷薇雨》,也是一部畅销又长销的长篇小说,是继《四个四十岁的女人》题记“女人为什么要有自己独立的节日”后的又一次深度拷问。该作于1997年由上海永乐影视集团和江西电视台联合摄制成二十八集同名电视剧,胡辛亲任编剧。胡辛喜爱蔷薇。早在1992年初应《星火》杂志之约写《自画像》时,她就直言:“如果女性注定与花有缘,那末开在五月末的最后的蔷薇恐怕该属于我。过了盛期,不见缤纷,却有兀傲;不见娇柔,却有单瓣野蔷薇的清芬与野气;自然,还少不了也能刺痛人的不算少的小刺儿。”是否可以说,蔷薇是她和她的作品的象喻呢?虽然蔷薇不是乔木,属藤状攀爬篱笆院墙之灌木,但是蔷薇不是凌霄花,枝叶交映、芳香袭人的她是有主心骨的,而且浑身长满了小小的有倒钩的刺—用于自卫。蔷薇的原产地在中国,有两千多年的栽培史。蔷薇仿佛成了她的性别言说,对,在文字的细雨中,呐喊出对男性主体话语的叛逆:“只因世俗社会对女人依旧存在着不会太少的偏见与傲慢。”

《瓷城一条街》中,无论是瓷器街还是瓷器,皆声色满满。谷子对京都记者江波言瓷器街:

街两侧,有两条细细浅浅的流水沟。乍看,破碎瓷片镶嵌而成;细瞧,水中、流淌出一幅长长的百花图:红的牡丹、橙的美人蕉、黄的金菊、绿的荷叶、蓝的勿忘我、紫的罗兰,招来黑翅金点的花蝴蝶!倚着汩汩的流水沟,是三级细条麻石台阶。上得台阶,便是紧紧挨着的一间间小巧精致的瓷器店:瓷砖瓷墙琉璃瓦,瓷柱上攀着瓷龙,瓷檐上翘着瓷凤,好不富丽堂皇!

而江波来到真实的瓷器街,看到的则是:“这条小街出奇的干净。青石板上纤尘不染,连坑坑洼洼处也光洁锃亮。尤其招人喜爱的是家家户户的门旁屋前都种着花花草草:或是粗拙古朴的匣钵中绽了栀子蔷薇,或是华贵描金的瓷盆中婷婷立着含笑扶桑,有的屋檐下的寸土中居然爆出一蓬剑兰、几簇美人蕉,更有紫色的牵牛花攀着门楣,刺蓬蓬的仙人球笑在墙头瓦上,难怪小街飘溢着甜甜淡淡的幽香。”陶瓷世家傅野鹤的家门前“秋菊有佳色”:黄色的金芍药、侧金盏、金孔雀,大红的醉杨妃、绣芙蓉,粉红的醉西施、桃花菊,蓬蓬勃勃、流光溢彩,仿佛是华贵的菊展!但街上下里巴人家前的满天星虽俗气,但一样流泻着生命力。无论是现代派女性谷子,还是传统型小家碧玉—残疾女子青青,都各有她们自己的生命图案。正是这花草树木之情调,充盈丰沛了瓷器街和瓷器街的人们。

《百极碎启示录》是流泻着意识流和魔幻主义的瓷的故事,但很有现实意义。开篇是高中女生小弟眼中的学校操场:“操场像一只清代康熙景德镇御窑的五彩花篮,盘内圆是绿草坪,圆环是灰褐色的400米跑道,外圆是参差的灌木丛并缀满绚丽斑斓野花的五彩地。足球门、滚圈、秋千、吊桥、爬杆平添了花篮的流态动感。而我,是花篮里的一只白蝴蝶。花篮伏在绿草坪中。夕阳像妈妈年轻时亲吻我的嘴唇,热辣辣红艳艳甜滋滋,可眨眼她就隐匿到那幢七层楼高的碉堡似的死气沉沉的宿舍大楼后面啦,那里是我的家,可我不想归家。”小弟不像女生,冲撞循规蹈矩、向往自然自由,这给她带来种种非议,但有缺憾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试看瓷中极品百极碎,正是因为胚与釉的膨胀系数不吻合才出现美不胜收的裂纹!

以国画家和陶瓷大师胡献雅夫妇为原型创作的小说《河·江·海》,有象喻意义的植物则是深秋的柿子树。在陶瓷学院他的寒舍小院中,在他下放江村山坳坳里看野猪的“观音棚”旁,在他被发配到瓷厂手工作坊时该作坊的天井中,都各有一棵柿树。非常岁月,“他在江村村外的‘观音棚’里过的七十大寿。秋深了,观音棚外的那棵柿树挂满了橙红橙红的柿果,他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画着,便念出了声:‘屈子颂橘,吾独爱柿,耐旱拒霜,涩后沁甜,绿叶婆娑,柿蒂作药,伴君一生,欣哉慰哉。’”非常岁月打上句号后,他回到市区,也就“一间卧房一间画室一间厨房,总共26平方米,成‘L’形排列。院内那株柿树依旧亭亭如盖,只是躯干上多了累累疤瘢,武打乎?斗殴乎?玩耍乎?谁知道”。城乡三株柿树是他人生沧桑的见证,那惊艳九龙陶瓷展的釉里红柿瓷瓶是他的精神寄托所在。

《陶瓷物语》中的反派女角江红莓,并不脸谱化,妖艳的女子红莓与娇艳的蛇莓相映衬,江红莓内心歹毒,但是其不服输的个性、神秘幽怨的人生经历,还是非常吸引人的。蛇枕头花又名野草莓,民间有说是惊蛰后蛇出洞爬过而开的红艳之花,以为有毒,其实不然,野草莓不仅美丽可观赏,还能入药。蛇枕头花从胡辛的小说《瓷城一条街》到《地上有个黑太阳》再到《陶瓷物语》,与叮当作响的破碎瓷片交相映衬,是别样的妖媚神秘!而疯疯癫癫、不知其年龄可谓不死的“骚寡妇”在书中可谓一象征符号,她长发如麻般披散着,成年累月穿行于山岭古街巷,她常在清澈见底的河流溪水中裸泳,如同惠特曼诗句:“我愿意走到林边的河岸上/去掉一切人为的虚饰/赤裸了全身/我疯狂地渴望能这样接触到我自己。”这是女性在漫漫苍茫历史流变中顽强存在的符号吗?

胡辛难以割舍的红土地映山红情结,延伸到新世纪她编导的长篇校园青春剧《聚沙》和同期书中,硕士生秋月儿来自大山的深处,她的养母是烈士后代殷山红,殷山红与映山红同音,正是她茹苦含辛抚育大秋月儿,在当今高校演绎出真情故事。

花草树木,在胡辛的作品中,就这样互文见义,相映成趣。

源自生命深处的对话

胡辛是城里人,而且,至少从她的祖父外祖父辈始,就似乎割开了与乡村的脐带。她的祖籍是黄山脚下太平县,曾祖父是清末文翰林胡季瑗,但到祖父一代家道中落,从黄山来到南昌,在裕民银行打拼,也不知何故,加入了南昌籍。父亲酷爱音乐,毕业于中国第一所音乐高校—福建音专,毕业后曾在中正大学任教,该校第一任校长是胡先骕先生。胡辛说,她父亲对胡先骕先生的印象非常好,称其为硬骨头的一介书生。胡先骕先生两次留学美国学植物学,是植物分类学的创始人。大约她父亲的好恶影响了她,她喜欢植物。她的家在系马桩主街向东伸进去的大桃花巷1号,是幢两层楼的洋房子。在《四个四十岁的女人》中有这样的纪实:“小时候,她们四家分居在系马桩和它两侧的桃花巷、松柏巷及干家巷。系马桩前无马系、桃花巷内没花香,松柏巷口不见松,只有干家巷内似乎还住着干氏大家族,但这些与她们有什么相干呢?”实际生活中,胡辛家南院有夹竹桃和桑树,东院也有一株庞大的夹竹桃,西院是菜地;南边是条很窄的小巷,与日后享誉中外的大画家黄秋源毗邻。黄家微型小院有株无花果。胡辛后来写了篇散文《无花果》,记的就是没开花结硕果的他。胡辛小学毕业那年写作文《我的理想》,就想当一名植物学家。也就是那一年,她将毕业照和班上同学送给她的照片放进装苏联糖的空盒子里,那是圆圆的洋铁盒,盒面盒底都布满了各式鲜花,就像那时流行的苏联花布一样。后来菜园葵花结籽后,她选了一把饱满的籽留着做种子,也放进装苏联糖的空盒里。待第二年谷雨时打开一看,全长毛了!她捧着盒子嚎啕大哭!全部照片都毁了。她说,没有生活常识更没有农学知识的城市女孩就是这么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胡辛中学时代在南昌一中度过。《这里有泉水》中树云的私生子树华考上京都大学生物系,得益于丁成亚老师。而据胡辛说,她在南昌一中读书时一打成右派的生物老师就这姓名,有怀念之意。南昌一中的植物老师其时就在苏联杂志上发表过文章,校园里有植物园,在厕所旁,丰富多彩,而且还饲养了鸡们和北京鸭们。等到考入江西师范学院,颇有名气的生物系已迁至江西大学,但校园里依然植物繁茂。她成名后写了篇纪念散文,名《栀子、桃林和紫藤》。那桃林在第一教学楼和学生宿舍区之间的校广播站前,宛若乡野的桃林,“不太规则却又有点规则,就这么密密疏疏地成了一片林子……等到桃林火起来时,不是你看花们,而是花们看你了,粉红的层层叠叠,热烈狂放,还带着叽叽喳喳的声浪扑将过来,我们这些女同学就会比往日‘疯’点,仿佛桃李是属于我们女孩的……结果时,桃叶茂密色泽深深,所以,发现青色桃子时我们又会惊惊乍乍,好像她们是一夜之间长成似的”。

当年的栀子树密密匝匝绕湖全是,“到得六月花开季节,只要一走进师院,那浓而不烈清而不淡的馥郁之香,让旧人新人都觉得这气息是师院的一特色。近了,白白的一片,是热烈清凉的六月雪。湖西边有几幢小洋房掩映在绿树丛中,那是校领导的住所。清幽、神秘。在我们心中,高校领导就应是这样子的”。接着回忆当年的刘院长因为她入团之事,证明她父亲就是个读书人教书人!这是她对政治人物的一件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其人生阅历中为人做事的楷模。

艺术系的琴房和琴房外的藤架,留给她“梦着的是淡淡忧伤的紫藤”。历经“文革”漫漫十年,等她再回母校时,桃林荡然无存,栀子花已连根毁灭,小琴房和梦中的紫藤皆消逝得无影无踪,这忧伤也就渗进了梦里。她言:“是怀旧。不仅仅是对人,还有怜惜那些植物生命的毁灭。”其实师院与“桃李满天下”何其和谐默契!胡辛酷爱朱自清对栀子花的点评:“浓而不烈、清而不淡。”在兴田村,她了然,庭院栽培的复瓣栀子花与野生的单瓣栀子花是不同的,野生的还可做染料。英国驻华大使、古陶瓷学者艾惕思质疑元代纹饰之一种是否是射干时,曾向古陶瓷学者刘新园咨询,刘回答是栀子花,艾惕思欣然认同并赞赏。胡辛说,是野生的。

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景德镇,一周后又被发配到离市区一百六十里的兴田村小。兴田村的茂林修竹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调到西郊的石岭中学,她在为龚农民的《深水静流》作序中则如是回忆:“陡峭的石岭河岸硬是布满层层密密的树林和芭茅,由此组成石岭中学沿河的天然围墙,其中大栗子树已成林。老师们还在石岭上垦荒种菜,蕻菜、莴苣、辣椒、茄子是大家所热衷的种植物。扁豆丰收,沉甸甸地几乎将架子压倒。学习区是一排排红砖教室,最北面有幢红砖礼堂,礼堂的北面是山峦,石岭的师生在林润山校长的率领下,很快垦出了一片茶山。”再调到东郊一中,满校园古老的樟树、苦楝子树,更使她对这所历史悠久的中学生出眷恋。东郊是新的瓷厂、陶瓷研究所云集处,专门生产外销瓷的宇宙瓷厂、为民瓷厂与一中毗邻。瓷上的东西纹饰不乏植物类,或许,由于早早地关注,她在后来写作《瓷行天下》这本书时,对明清外销瓷上声色满满的植物纹饰,有着浓烈的兴趣。

从高中到大学,胡辛这代人没少过下乡参加春插、双抢(夏收夏种)、秋收、冬修水库。插秧割禾挑谷子、种棉花摘棉花、栽红薯剪藤挖红薯、种甘蔗且在南方的“青纱帐”里诵读郭小川的诗,毕业分配到山沟沟里,还得频繁地上山砍柴—砍树、放树下山,再扛回住地,拣橡子,开垦茶园,培土、施肥……各种农活,她都尝试过,虽苦累,但她并无矫情地感叹:感谢生活!

千年之交时,胡辛应北京大学谢冕教授之邀做访学。1999年4月,她的两千字散文在《江西日报》发表,我们读后拍案叫绝,《作家文摘》全文转发。距离产生美,真是南国女人的眼睛所见啊:从“柳未吐丝,虽有寥寥几株红白梅树花意阑珊,却仍是残冬景象”始,很快未名湖畔便是一派烟柳朦胧,西门的龙须柳成了老顽童;金黄的连翘狂放,与南方灌木迎春花相似,但却是名副其实的树!最热烈最狂放属榆叶梅,不待叶长出,花们早就成群结队不顾一切地爆出,是从生命的深处的挣扎绽放,让人感动。玉渊潭公园的樱花、卧佛寺古老高大的玉兰,洁白洋槐花满树丫,似印证着:人,有时是不如树的。丁香在戴望舒的笔下已化成了一缕诗魂,然而,它实在是很民间化的,等到花谢了结出串串四季豆般的果实,便成了农家乐园……花们叶们,如狼似虎地跟人抢春日!……因为北国的春格外的短,所以花们格外珍惜?

胡辛年近七十时,又来了一个华丽的转身—绘国画与瓷画。她的画作,被画家定位为文人画。花鸟、山水、人物,全面铺开。山水大张大合,很见气势,人们看后,啧啧称道:这哪里是七十老妪画的山水,正当年的男人亦不过如此。她的人物,于稚拙中见生机勃勃,有意思。她的花鸟,特喜画荷、梅、松、竹、牡丹、蔷薇等。“岁寒,然后知松柏知后凋”,松柏是君子之德;周敦颐曰:“予独爱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花之君子者也!”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兰,“秀雅清新,暗香远播”。胡辛将她的作品绘成国画,烧炼于瓷瓶瓷板上,实在是很有韵味。而对“人,是思想的芦苇”,她似乎情有独钟,芦荡中,一群麻雀飞过,她取名“飞翔”“草民的天空”等,耐人寻味。

“天人合一”,无论儒、道、佛皆奉行之。大自然是人类的朋友、老师,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植物与土地有着不解之缘,那是对根的依恋。尽管随着农业科技的发展,已出现不要土地的植物,但是,没有土地的植物总让人觉得不踏实,甚至不靠谱。胡辛酷爱中国古代诗词,在她的作品中,有意无意总会贴切地引用一些古诗词,她的小说往往被人称为散文化,这与她跟大自然近且亲不无关系。

胡辛,以学者的深邃和作家的敏锐,注目社会,回眸历史,投身大自然。在生命的穿行中,她有自己独到的体悟,既恪守传统,又决然先锋,既张扬独立,又向往两性和谐,就像她笔下女性与植物的生存境遇,那么纠结难解。当代社会语境中女性意识有新的寻觅和追求吗?历史文化和当代文化的重构是需要我们女性的双手的。胡辛有短文《花之魂》,妙不可言:“凡此种种,仿佛花有魂。一日读当代小说忽蹦出这么一句:植物不像人,是这样坦然地绽开生殖器官—花。真正触目惊心。固然从科学的眼光看来蛮科学,可是花却掉了魂了。”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女人如花花似梦。然而,将花喻胡辛,我们却觉得轻了些。她是红土地上的一棵树,永远的青枝绿叶。她一直在搜集整理植物学家胡先骕的资料,亲赴当年中正大学在泰和的旧址采访拍摄,几番上京都采访胡先生的家属亲人和中国植物研究所人员。她创作了多年的《红与绿》则是写江西一植物学世家的“百年孤独”。我们期待着她的长篇小说《红与绿》、长篇传记《胡先骕传》早日问梓。此时此刻,仿佛已经嗅到那声色满满的江西植物的新鲜气息了!

[作者单位: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