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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二三事

来运:文学报 | [日]涩泽龙彦  2017年12月04日09:37

[日]涩泽龙彦

1957年1月的某天,涩泽龙彦带着自己的译作《萨德选集》第三卷来到三岛由纪夫家,昭和时代日本文坛上两颗耀眼彗星的轨迹由此汇合。相交十余年,既是知己,又是知音。在回忆与三岛由纪夫十多年交往的作品中,两人间的轶事,涩泽对三岛文学的精彩评论,点滴文字顺着时间轴流淌而出,既可以看到三岛时代的波澜与平静,以及在这个时代里最为珍贵的一段文人情谊。

1

昭和四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国际反战日,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新左翼系学生们闹事的事。我约了三岛由纪夫在六本木的小料理店碰面,想和他谈谈我编辑的杂志《血与蔷薇》。同席的还有另外两三人。当时,三岛穿着土黄色战斗服,头戴安全帽,脚上套着长靴,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似乎对东京都内的骚乱十分感兴趣,想着自己也能身临其中而兴奋不已,脱掉长靴上了榻榻米坐席后,还不断打电话搜集、确认情况,时刻关注着游行队伍的行进动向。

不过,此处我想写的不是这个。当时,三岛给我们讲了一年前他去印度旅行时的事情。为了向我说明印度有个多么奇妙的畸形人,原本一直盘腿坐着的他,突然双手撑后,两腿伸长,腰部向上挺了起来。怎么形容呢?就是匍匐的相反姿势,形同于高山寺的《鸟兽人物戏画》丙卷中画的那个看着小和尚和老尼姑形影不离而笑的男子的姿势。或许说是仰着的匍匐姿势更贴切。日语中都没有能形容如此简单姿势的词,真是不便。总之,三岛就摆出了这个姿势,然后对我们说:

“就是这么个模样的人,一旦跑起来,那个快哟,眨眼间就不见了呢。”

现在想来,三岛或许是为了让我这个喜欢徒手攀岩的人高兴而故意说给我们听的。

2

我只去过一次在绿丘的三岛宅,是为了给他送彰考书院刚出版的《萨德选集》第三卷。那是第一次见三岛,应该是昭和三十二年。我记得刚巧东京创元社的某女编辑也在,和他商量新刊行的《鹿鸣馆》的装帧。装帧是现已去世的画家驹井哲郎的抽象画风格。因为《萨德选集》第三卷发行于昭和三十二年一月,《鹿鸣馆》发行于昭和三十二年三月,所以大约是在那年的一月或二月。在场的还有先到的桂芳久先生。我清楚记得三岛介绍:

“这位是作家桂芳久先生。”

三岛喜欢批判文坛或评论界的名流。当时,三岛又将龟井胜一郎、堀秀彦、串田孙一等写人生论给年轻人看的作者们骂了个遍,每骂一个,都向我征求同意:“对吧,涩泽先生。”感觉像是对初次见面的我进行公开表演似的。

大概是开始健身后不久,当时的三岛脸色苍白得可怕。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他下巴总是往里缩。在我看来,这个特征像是在暗示着某种不得已而成的“虐待狂”。

说到下巴,我想起另一件事。忘了是什么时候了,三岛谈到石川淳:“那个人老是抬着下巴,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呢。”说着,他稍稍仰起脸,突起下巴,演示给我看,接着便大笑起来。

3

有一次,我从有乐町朝日比谷方向走着。三岛戴着太阳镜,穿着开领短袖衫,迎面走了过来刚好就在第一生命楼前面撞了个正着。那次应该是昭和三十五年七月,快到六点的时候,因为是夏天,天还很亮,夕阳辉映着街边的树。

那天,第一生命大厅有土方巽的舞蹈公演,我们并肩坐着观看。中场休息时,一位观众走到三岛旁边,伸出手里的公演节目册子:“可以在这儿给我签个名吗?”三岛很爽快地签了。可他发现节目册上印着Ukio Mishima(三岛由纪夫的名字翻译成英文应为“Yukio Mishima),便在第一个字母前用钢笔添上Y。三岛为土方巽写了篇文章登在这册子上面,日语版和英文版都有印刷。

一旁的我瞅见这一幕,顿时起了玩心,冷不丁把自己手中的节目册也伸了出去,半开玩笑地说:“顺便也给我签个名吧。”三岛默默地认真签下名,还是不忘在Ukio 面前加上一个Y。这个节目册子我至今还保留着。

我记得那天舟桥圣一也坐在第一生命大厅中观看。那时他眼睛应该还看得见吧。

公演结束后,我们俩去后台休息室拜访了土方巽,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三四个人钻进空荡荡的大厅直梯,不想直梯居然中途停了下来,吓坏了我们。灯也黑了,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估计是工作人员误以为没人了,关掉了电源。我们就悬在黑暗当中差不多三十分钟。三岛说灯马上就会亮的。他对我说:

“哇,太恐怖了!一想到涩泽也在,真是害怕了。”

4

我本来就笨口拙舌,不管对谁,都不能很得体地寒暄几句。三岛长女出生时,我想得说点什么,明明不说也可以,结果还是说错了话:

“爱女,身体健康吗?”

三岛一本正经地回道:

“嗯,仰天躺着呢。”

这是当然,才刚出生的婴儿嘛。

5

我二十多快三十岁的时候认识三岛,之后一直怀着敬爱之情与其交往到四十岁出头。对于这样一位世间罕见的文学者,在不久前,我产生了尽量不带主观的文学价值判断来客观叙述我们之间交往的念头。此前,我也讲过一些关于三岛的事,但没有发展到现在这种心情。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吧。或者说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我记忆中的三岛形象也渐渐地被漂白而清晰起来。

让·谷克多曾把自己的青春形容为“纪念照”。我时常在想,本来记忆不就像是抓拍到的照片么?片断式的自是当然,自己本人有时也会在不知情之下被拍进照片。例如,《三岛由纪夫短篇全集》第五卷的后记里写道:

我写《上锁的房间》这个短篇是为了彻底打破之前的死板文体,曾被涩泽龙彦指摘道: “破到这个地步,我都跟不上了。”

自然,我是不记得说过这句话了。说起来,关于《上锁的房间》,我倒记得确实在三岛面前说过几句批判性质的话,但意思和他所记的完全不一样。不过,至少站在三岛的摄影角度来看,我的话已被理解成了那样,如今我再怎么辩解也无济于事。这是无法订正的。

同样,对于我在本书中展示出来的抓拍,三岛或许也会从冥界发出抗议:“我可没说过那样的话!”但我觉得我有权忽略这种抗议。

6

此处我想干脆写点不太好写的事情。

三岛特别讨厌已故法国文学研究家渡边一夫,经常骂他表里不一,表面恭维实则眼中无人,是个自卑的东大教授。虽是如此,昭和二十三年左右,当时二十三岁的新锐作家三岛却曾登门拜访在本乡真砂町的渡边一夫,请他写下了短篇集《宝石买卖》(昭和二十四年,讲谈社)的序文。后来怎么会突然对他反感起来呢?据三岛自己在我家所说,原因是这样——

三岛作为利尔·阿达姆的译者,从战时便很尊敬渡边一夫,为了请他写序言就去了本乡的渡边宅邸。没想到渡边说的尽是战后粮食紧缺的问题,满嘴牢骚,让三岛厌烦不已。而且,请他写的序言还被题为“伪序”。三岛不悦:既然答应写序,写个正儿八经的序便好,说什么“伪序”,这谦虚得也太过头了吧。

当时三岛说得愤懑难抑,恰好在场的梵文学者松山俊太郎忍不住打断,旋即吟出一首俗曲都都逸(一种俗曲名)嘲笑:

祇王祇女皆可载,

一夫伪序绝不载。

三岛也噗嗤笑了出来,称赞:“嗯——不赖呢!”

渡边一夫的这篇“伪序”没有被收进筑摩书房的《渡边一夫著作集》,所以不读昭和二十四年刊的单行本《宝石买卖》,怕是读不到它。见过它的人恐怕也少,在此介绍一部分。其中有这么一段:

“曾与三岛氏在猿咖啡店偶然见过一面。当时,三岛氏对着我这个与其说是和平论者不如说是战争恐惧症患者的人,故意说‘我喜欢战争’。我非常尴尬,我知道三岛氏不是战争崇拜者,明白他怜悯着那些受战争之苦的人,也能猜想到他的哀伤与梦想。可是,虽说三岛氏爱怜的是深陷战祸中的人性,但也不应该说什么‘喜欢战争’。这个措辞不好。”

对于战后某时写下的这篇“伪序”,恐怕连渐入老境的渡边一夫重读起来也只会感到尴尬难耐吧。

7

确是昭和三十七年夏天,马込的三岛宅里弄了个电影上映会。上映的是唐纳德·里奇的十六毫米作品和细江英公的《肚脐和原爆》,当时还来了很多受邀请的人。

电影上映前,三岛用日语和英语向客人们做了个开场白。三岛很喜欢这种形式,比如以前在摆有阿波罗雕像的庭院石阶上开舞会时,他也会说:“嗯,今晚有幸请来天下之俊男美女欢聚一起……”

我现在查了一下三岛给我的书信,发现背面写着舞会的召开时间是昭和三十五年八月七日。三岛在邀请函上注明“男士请穿上夏威夷衬衫”,所以与会的男士们都是夏威夷衬衫装扮。当时正当红的“美惠三女神”组合也被请来做特别演出。

说偏了。三岛在刚才讲到的三岛宅电影上映会做开场白时,接连几次把电影名字“肚脐和原爆”说成“肚脐和爆弹”,而且说错了后马上自己又察觉到错误,急忙订正。我清楚记得当时我还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8

无需赘言,对于以前的我来说,三岛是不可替代的前辈;而对于三岛,我又是怎样的存在呢?我有必要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有眼力的法国文学研究者、富有经验的翻译家、思想和气质上跟自己一脉相通的友人,我想三岛可能是这样看我的,应该不会认为我是个一流的表达者。三岛在世时,我也没个正经的工作,勉强做起称心如意的工作已是在三岛死后。不过嘛,这些事都无所谓。

小岛千加子女士的《三岛由纪夫和檀一雄》出版后,《晓寺》里出场的今西这个梦见性之千年王国的人物,其原型就是我的事被暴露了出来。

说是三岛对小岛女士说过:“不管谁看,都知道那个今西是涩泽龙彦吧。所以,我故意把身高拉长、再拉长的呀!”

遗憾的是,我并非有名到“不管谁看,都知道”的地步,连玛格丽特·尤瑟纳尔都说今西是“说着超现实主义性质的萨德式话语的文人”,目前要在日本找出这样的人物,条件相符的怕只有我了。

因有今西这样一位思想不健全的、沉浸于性幻想的、愚蠢到去做车站便当的知识分子,《晓寺》成为了《丰饶之海》四部曲中最阴暗、最沉重的作品。被认为是这样一个人物的原型,我也受不了。尽管如此,我必须承认三岛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其责任一端在我。三岛似乎误认为我是个不健全的人,而我在三岛面前,也不能说是没有丁点演戏成分的。

不论阐述多少遍千年王国,或是乌托邦,或是终末思想,我身上生来便缺少怨恨情绪,正如博尔赫斯论述宗教和哲学时一样,归根结底只将其看作一种思想意匠,只将其看作构建观念迷宫的材料。三岛并没有看透我的本质。而我自己,曾经为了不被看透而努力去掩饰了,所以无可奈何。

(《三岛由纪夫追记》[日]涩泽龙彦/著,邹双双/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8月版,作品中因日本采用年号纪年法,昭和元年为1926年,其余所涉及年份均请以此类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