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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牵长歌惊风雨,梦回古道写春秋 ——读何永飞诗集《茶马古道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纳张元  2017年11月29日13:54

生于云南,对茶马古道自然是不陌生的。对我而言,说他是一条古道,毋宁说他是富于文化意蕴、传奇色彩、使云南人的心中既氤氲着骄傲又不觉点染上些许沧桑悲凉的感叹号,是横亘历史长河、沉淀千年岁月、流过无数春秋的绵延不绝、悠长无垠的省略号,也是一个在今天他将如何延续或是否终将中断的忧伤的问号。

何永飞的《茶马古道记》似乎让这个问号不再是问号,忧伤不那么忧伤了——在马蹄跫然点缀空林的萧瑟被汽车轰然咆哮的喧嚣撕裂的时代,竟有这样一位诗人,以虔诚去信仰、以身体去重行、以灵魂去朝圣、以情感去触摸这条走过千年春秋的茶马古道,并将一路的心证意铭以文字镌刻于纸间——我不由得恍然,原来,延续或中断从来就没有问号:山河密码、时光掌纹、千年蹄印、血色灵魂、刚毅心性、不折傲骨,本就落款在灵魂,灼烧在血液,行吟在脊梁,长歌在岁月,套用一句诗,那便是从来不离不弃,不远不近,无论你我见或者不见,他就在那里。

这或许就是《茶马古道记》捕猎读者灵魂的第一只抓手吧——他的出世,本来就是极有价值的宣誓与昭告。这种价值,毫无疑问与他在题材选择上的独具慧眼与开天劈地有关。茶马古道,本就蕴含了太多足以使我们匍匐去吮吸的营养与精魂。所以,这一题材的好,我倒不想多说,也基本是不言自明的了。使我感慨的是,正是云南大山人血液中的、骨子里的某些东西,让何永飞选择了这样的题材与视角,或者说,茶马古道选择了由他来书写来膜拜来长啸来歌哭。让这本诗集在芸芸众诗的海洋中站在了破海而出的海礁上,有了以悲壮或刚劲的姿态凭海临风、接受审视与评说的资格,而不至于湮没并沉沦。

仅仅有这样的资格,自然不代表这必然是一部优秀的诗集。这不难理解:同样是写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能叩击千万孤傲清静的心灵,而“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花开”则不过尔尔,只如过眼云烟罢了,难以激起心灵的共吟和唱和。就诗而言,诗歌终究是要撞击心灵的,仅只有题材的开辟性和厚重感、价值度,还远远不够。甚至,不讳言地说,在没有细细品读这本诗集时,我心中不无忧虑:如此好的题材,不知要以怎样的方式来书写,怎样的笔触来呈现,怎样的墨色去晕染?只恐诗笔不力,诗心不灵,干瘪的、枯萎的、无生命的赞歌颂曲,岂不辜负了如此好题材?

一气读完,我的心终于放下。何永飞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书写,这生命里,不仅有尼采最爱的血,还有肉有脊梁有灵魂。诗中有丰满的血肉,有深邃的灵魂,有充沛的情感,有圣洁的信仰,还有富于锐度的语言、震人心魄的意境、汹涌奔腾的妄想……好题材终究没有被辜负。使我感到强烈兴味的是,诗人怎样把这样的好题材活化为好诗。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几个词汇蹦跳进了脑海之中。

一、意境

意境,自然是我们耳熟能详,甚至熟能生厌的了。但是,我实在找不出更新鲜的词汇来贴切地取代意境在何永飞的诗中一骑绝尘、睥睨(pì nì)天下的兀傲存在。王国维曾说:“何以谓之有意境?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他还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以此权衡,何永飞的《茶马古道记》是当之无愧的有意境、有境界之作。我所信仰并为之战栗的意境或曰境界,不过就是真切而充斥张力、蘸满质感的画面。这样的画面,熟悉却陌生,不同于摄像机的逼真映入,而是以诗人的灵魂和情感为刃,去切割、去取舍、去选择、去重组的浮光掠影或帧帧入骨。不过,这样说,还显得太干瘪。还是以诗为鉴吧。试读《山的性格》一首:

高原的子宫,生育能力超强

连绵的大小山峰,是她的孩子,性格各异

这座山爱哭,经常用云朵蒙着脸,泪水

一泻千里,巨石挡不住,那座山爱笑

有时微笑,有时狂笑,有时漫不经心地笑

花不凋落,笑就不止,而季节的冷酷

往往被习惯到处跑的花,俘获于裙裾之下

这座山脾气暴躁,手持雷电,乱砍乱砸

残枝、败叶、裂石,是他的战利品

也是时光的牺牲品,那座山面带和气

处世不惊,与谁都不怒,将彩虹别在发梢

用百鸟的歌声,抚平揉皱的时光

这座山沉默寡言,舌尖光秃秃的,以活哑巴的

姿态,蹲坐在春风之外,谁也猜不透

他在想什么,那座山开朗擅言,大树和小草

是从他喉咙里长出的箴言,或呓语

……

此外,尚有“喜欢养神灵”、“喜欢养妖魔”,又或“甚为清高”、“谦卑有加”的山,形形色色,画面感如此强烈,却绝非机械的再现和模仿,而是以灵魂对话后的体悟与提升。不独此作,何永飞《茶马古道记》中绝大多数诗歌其实都是有意境的:高原的天空,以蓝的本色挥洒,所以“风声是蓝色的,湖泊的面孔是蓝色的,苍鹰的飞翔是蓝色的,春夏秋冬是蓝色的,云朵的裙摆是蓝色的,满山满河的歌谣,是蓝色的,信仰的肌肤是蓝色的”;高原的草甸,坚守生命的倔强,所以“从雪水中漫游过来的草,簇拥在神的掌心,它们抓着春天的尾巴茂长,它们很矮小,却拥有雪山的高度,让依偎于世俗的草,望尘莫及,它们的头颅,是太阳移动的坐标”;高原的落日“是一枚急红眼的子弹”,高原的夜如同巨兽,“炊烟提着村庄,往天上走,想逃避落日的袭击;河水漫过黄昏的脖子,可还是绕不过风的阻挠。田野的辽阔渐渐隐去,庄稼的拔节声盖过暮色”……甚至,一截无名的白骨,也“横在马蹄印中,横在时光的喉咙中,古道卧病不起,夕阳的红是它咳出的血丝,与半截骨头的白,相抱而泣”。甚至,一截溜索与山也能构筑出具有惊心动魄力量的境界:

江水收起柔情,暴露野性,挥刀而下

斩断古道之腰,溜索把天空勒红,把两边的

岩石,勒得喘不过气,依旧无法制服

狂野的大江,江底的暗流,如一锅沸腾的油

落进去的白云和阳光,被油炸得面目全非

猿啼声声凄然,如钉子,钉进马锅头的心坎。

无疑,这样的画面是真实的,却又不仅仅是真实的,是丰满的,却迥非丰满二字可以覆盖。总觉得,这样的画面是由一些超越笔墨、超越技巧的东西捕捉并焕然而生的,所以这些画面中总也咆哮着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试图突破纸背的束缚,汇流而出。那便是奔跃入我脑中的第二个与第三个词语:情感、信仰。

二、情感

毋庸置疑,情感本就是构成意境的重要元素,物象超越物象而茂长为意象,物境突围物境而涅槃为意境,其间不可或缺的就是情与物游的洗礼。所以,既然说,何永飞的《茶马古道记》中绝大部分作品都有着令人或耸动或沉溺的意境,那么他的诗中自然是有情感的。

那么,到底是怎样的情感,让诗所呈现的一切显得那么饱满而铿锵着古铜色的生命力?读何永飞的创作手记《马蹄的余温》,倒是让我略可抽丝剥茧地感知和触碰情感的内核。

何永飞说,生命中的某些东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所以他“睁开第一眼,目光就与山峰绑在一起;迈开第一步,双脚就与山道绑在一起”。伴随他童年的那条山道,正是穿越千年的茶马古道。在他的心中,茶马古道是一条路,也是作者走不出的梦,似乎还有些宿命的色彩。他自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带入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时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我的经历,莫非前几世我是茶马古道上的赶马人,或朝圣者,或传教士,或背夫,或马店主人,或巫师……”。

这样强大的力量,在我的理解里,就是情感。情感让作者有朝圣的虔诚,所以在尘埃中开出触目动心的花朵;情感让作者有迷乱的狂热,所以在文字中嘶吼出浩然无尽的长歌。这种强大力量将作者带入的时空, “温暖与悲凉同在,感动与感叹同在,赞歌与挽歌同在,狂欢与哀伤同在,幸福与惆怅同在,黑与白同在,生与死同在”,那是绵延无尽的群山大川,是山中呼吸吐纳着生命的一草一木,是倾洒山岳的四季阴晴,是嘶吼奔涌的风云雷电,也是一抹虹彩,一霎鸟鸣。在这个时空中,马蹄踩出的印迹是永恒的烙印,无尽的走过春秋冬夏的古道“通往神的掌心,也通往魔的血口;通往民族的友善,也通往匪徒的邪恶;通往苍鹰的翅膀,也通往乌鸦的咒语;通往雪山的圣洁,也通往江河的漩涡”,纠结着矛盾而神秘的向往。在这个时空中,倔强的头骡有了性格,悲啸的老马志在千里,依依的炊烟袅然着热度与一霎安宁。

而将作者引入这个时空的最强大的力量,毫无疑问的,就是行走于茶马古道上的人了。读《茶马古道记》,我总惊叹并疑惑于作者怎么能如此真切地触及茶马古道上赶马人的灵魂,与他们古铜色的悲欢如此息息相关,以至于在作者的笔下,他们的苦难与悲欢,以及面对苦难与悲情时的敬畏、抵抗、执着、守候都那么的有温度有质感。作者说,他的诗行,“一部分是甜的泪水,另一部分是苦的泪水;一部分是白云的柔情,另一部分是钢刀的锋利;一部分是仰天长啸,另一部分是低头啜泣;一部分是对信仰的顶礼膜拜,另一部分是对妄为的誓死抵抗。”而这些,作者已然发现,正与赶马人的精神不谋而合。所以他笔下的赶马人——自然之子——有让人着迷的神秘与悲怆共生的力量与壮美:“血性男儿,把头颅抵押给狂吼的山风,以及山风的同伙:峭壁,怒涛,乌云,山贼,他们拆下完整的日子,拆下所剩无几的青春,填补深不见底的峡谷,铲平高不可攀的险峰,一代人远去,又一代人归来,他们只为赎回头颅,只为把源于祖先心脏的生命线,拉得更长一些”。他们有着鹰的姿态,能“站在悬崖边,拆下暴雨的骨头——闪电,搭成桥梁,穿越死神的阴谋,他们就算倒在山野,也要先将黑夜压在下面,让后人走得更顺畅”;他们有“蛇的灵巧”、“神的预见”,他们用“巉岩、怒涛、灾难、疾病、乡愁等,打磨出骨头的硬度和亮度”,他们刚毅又柔情,他们的血液“一半是寒冰,一半是火焰”。作为赶马人的引领,马锅头则“用脚掌把历史踩得很深,拉得很长,血管里流着虎啸声,雄鹰般矫健,身影,劈开险峰,劈开洪流,把马帮从河谷举到云端,太阳神惊出一身冷汗,参天古木欢呼鼓掌”,如此的睥睨世间苦难又敬畏着、热爱着、信仰着自然,所以又有着“在季节转身处,以河流为琴弦,把山弹绿,把天弹蓝,把姑娘的心弹红”的醉人柔情,他们,还有着把脉天气的睿智,以至于“他们把一下山顶、或山腰云朵的脉搏,就知道它的眼泪和忧伤到底有多少。他们把一下天边晚霞的脉搏,就知道它的欢乐与预谋有多少……”而“想劈开马帮的雷电,在指尖断成几截,想罩住马帮的乌云,在脚下碎成几片,想冲走马帮的暴雨,在眼角割成几丝”。何永飞更为女马锅头阿十妹写下长诗,那个被命运的苦难深深眷顾的女子“以女人的身姿,站出男人的刚强和气魄”,她“撞破黑夜的咒语,将黎明一次次推上更高的山峰,谷底的阴风,落败而逃”,在走完她的一生后,在作者的笔下,她“回到青草鲜花覆盖的泥土中,风吹过,驮铃再次响起,那是她的骨头在唱歌”。这样的诗句,饱含着情感——何永飞深沉的爱着、敬畏着、悲悯着、迷恋着、膜拜着赶马人的人生,这也是在这本《茶马古道记》中给予我的最深挚的感动。

或许,作者真的在他的前几世,在茶马古道留下了重叠的脚印,今生,不过是以笔为足,再次经行,再次顶礼而已。因为爱得深沉,所以血肉充盈,所以灵魂吟啸,所以,他笔下的许多有生或无语的存在,都喷发着鲜活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来源于信仰,这便是我所感知的第三个词汇。

三、信仰

在中国古人心中,万物在许多时候是有灵魂的:山与水吮吸了仁者和智者的灵魂,蝴蝶与庄子原本是在栩栩然间可以羽化而泯灭界限的,鱼儿可以相濡以沫,再相忘于江湖,春天的山可以“淡冶而如笑”,敬亭山与李白可以“相看两不厌”,芙蓉可以泣露,香兰可以欢笑……当古人秉持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信仰,匍匐在自然的脚跟,却也由此而在仰望中窥入了万物的灵魂,并交融入彼此的血脉。

何永飞显然是有信仰的。他说“灵魂在生命之上,灵魂有重量”——在春天,它是百花之香的重量,在林间,是群鸟歌声的重量,在水边,是一湖碧波的重量,在夜里,是一轮明月的重量。他说,“高原的巍峨,是用信仰喂养出来,河有河神,花有花神,石头有石头神,山有山神,树有树神,土地有土地神。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不带着神性。”在他的笔下,有灵魂的万物,有神性的万物,都得到了他充沛情感的观照,所以蚂蚁与大象,在信仰的天平上亦是平衡的,因为生命的值得尊重,因为自然的无穷力量。

正因何永飞的信仰,他的笔下,静默的或无心的万物有了饱蘸穿透力的生命,有了灵动鲜活的姿态,有了与人对话的自由,有了兀然而立的性格——所以时光有掌纹,有五命,“枯荣是季节的表情”,“涨落是鱼儿的情绪”,毒草在冷笑,悬崖有阴谋。高原有了被风揉皱的额头,树木的兵向山上冲锋。山风在遭遇弯道时,因奔跑太快而“碰破脑门”。在海拔5000米以上,“叛逆的石头,不怕死的石头,爬上高原的顶端,向天之高远,雪之狂暴下战书,荒芜和悲凉,是英雄不褪色的盔甲”。古茶树因了欲念而“甘愿成为茶山姑娘的俘虏”,“铁的呐喊”可以“钉进几代人的骨头”,马匹可以“从喉咙里抽出长剑,斩妖除魔”……即便是悬崖上的栈道,也在何永飞的笔下有了鲜活蹦跳、不屈不饶的生命姿态和硬度:

细如钢丝,勒进悬崖的硬骨

勒进岁月的尖牙,滚落的碎石

是承受不住的疼,它是叛逆的闪电

私逃到人间,在群峰的掩护下

运送黎明和春色,狂风想把它

推进下面汹涌的波涛,而最终

被淹死和冲走的是带着邪恶之味的狂风

……

——《悬崖栈道》

正是因为有了信仰,何永飞笔下的万物有了生命,甚至有了正邪善恶之分,有了在生命的碰撞与对决中打造的触目惊心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应该是源自何永飞自足于心的信仰以及那时那刻真切的感受,所以撕裂的破碎的新颖的突兀的画面又是真实的灼热的感人的动心的——而非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刻意和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无力。试读《荒野的风声》一首:

风入魔道,修炼成魔,眼球染上苍茫

在荒野,它魔性大发,张开巨爪

磨响尖牙,咬住大地和时光的脖子

飞沙走石,是它收服的小妖,为它取血

为它拿命,为它粉身碎骨,最后被它

吹得无影无踪,它的狂笑如刀子

将路过的白云,剁得血肉模糊,它的悲哭

布满陷阱,落进去的全是慈悲和善心

……

这样的风,呈现出来的魔性的姿态,是我们所陌生的,却又是我们熟悉的,所以无法不感到真切,也无法不为作者将熟悉之境出以新的具有生命力和杀伤力的语言而感慨敬佩心悦诚服。

因为信仰的力量,万物有了生命,因为有了万物的生命,所以万物自呈黑白善恶,自有睥睨之姿,陌生境界的鲜活与引力固然让读者惊叹,熟悉画面的陌生的张力,灵性生命的对决与长歌,让诗歌的魅力变本加厉地膨胀和蔓延。说实话,这让作为读者的我,感到震撼、感动以及莫名的情绪。

意境、情感和信仰,其实在这本诗集中原本是三位一体的。回溯来看,情感与信仰,实是这本诗集有着鲜活而灵性意境的根源,也是其在题材的价值之外最可宝贵之处。因为情感和信仰,茶马古道在作者的笔下不是干瘪的枯肉,而能穿越千年依然有鲜活丰满的温度,有沧桑悲壮的深度,有刚劲执着的力度,以及圣洁虔诚的刻度。

 

【作者简介】纳张元,男,彝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大理大学文学院院长、对外汉语教育学院院长、民族文化研究所所长。云南大学中文系客座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生导师。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走出寓言》,写作教程《现代写作教程》,短篇小说《走出寓言》《彝山征文》,散文集《彝山纪事》,文学评论《冲突与消解》《生命,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沉吟》《文化冲突与生存思考》。《冲突与消解——世纪末的少数民族小说创作》获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评论奖、云南省委颁发的第三届云南文化精品工程文艺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