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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纳德·科恩:放弃写小说的他,留给我们一种美丽的缺憾

来源:上海译文(微信公众号) |   2017年11月19日20:16

清晰地记得去年双十一那天,我正在魔都某地培训,上课无聊刷手机,突然刷到朋友圈说科恩去世了。于是飞一般地直接从课堂蹿回寝室,飞一般地编了一条微信文发掉,然后看着阅读数蹭蹭地往上涨……

所以在记忆里始终觉得老先生去世的日子是 11 月 11 日。没想到,昨天突然看到了一篇纪念科恩去世一周年的文章(其实人家原文是前天发的),再一查维基百科,科恩是在 11 月 7 日去世,只是他的个人官方 Facebook 账号在去年 11 月 11 日正式公布了这条消息。

想想其实也挺好的,把“科恩”和“双十一”这两个名词放在一起,如果他地下有知也会觉得好笑吧。当然,或许他并不会在乎。

前几天看到一篇文章,作者 Tim Falconer 回顾了自己阅读莱昂纳德·科恩作品的经历和感受。Tim 读科恩的小说要更早于听他唱的歌,所以,他提出了一个问题:假如科恩从音乐创作中分出一部分时间和精力去写小说,那会如何?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毕竟去年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就有无数粉丝认为科恩即使不是更有资格获诺奖,也是大有希望——只要他足够长寿。

“莱昂纳德·科恩选择了音乐为职业,这个决定对他和我们来说无疑都很好,但是我仍然很好奇:他放弃了写小说,于是,我们失去了什么?”

今天与大家分享这篇文章,也算是纪念一下莱昂纳德·科恩。

Beautiful Losses

文|Tim Falconer

原刊于|hazlitt.net

 

当我在 20 世纪 70 年代末到 80 年代初期间居住在蒙特利尔的时候,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以一种连皮埃尔·艾略特·特鲁多( Pierre Elliot Trudeau,曾两度出任加拿大总理,执政近十六年,是加拿大历史上在位最久的总理之一),勒内·列维斯克( Lene Levesque,曾担任第 23 届魁北克省省长,是第一个试图通过公民投票决定魁北克是否独立的政治家)都不曾有过的方式让这座城市神魂颠倒。一个朋友声称在 Vol de Nuit(酒吧名)看到了他与两位女士在一起。那家酒吧很别致,消费水平略贵,主要是面向大学生。后来每次经过的时候,我都会怀疑他是否正在里面,但从来没有胆量进去。

当时,我和朋友都认为科恩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和小说家,然后才涉足音乐领域。我们对那些歌——从 60 年代开始的《Suzanne》《So Long,Marianne》《Bird on a Wire》——都很熟,还会在篝火晚会上唱,但我们还会听 The Clash(英国朋克乐队)和 Elvis Costello(英国歌手)的歌,谈论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的诗。在此期间,科恩和制作人菲尔·斯派克特(Phil Spector)为了 1977 年的专辑《Death of a Ladies Man》闹翻。但是,他的唱片不能用“酷”来形容,他这个人,还有他的书才是。

我最早是在一门加拿大文学课中读到《至爱游戏》(The Favourite Game)的,那时我只是一个毫无灵气的一年级采矿工程学生,选修了那门文学课。在花了五个小时尝试解决机械问题,并在打孔卡上用计算机编程后,我开始翻看那本书。《至爱游戏》并没有让我对英语文学产生兴趣——那是在一年后,在看过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主演的电影《伊甸之东》(East of Eden),并因此读完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写的原著后——科恩的第一部小说在这个神圣的转换中,只是扮演了一个配角。

即便后来转为主修为英语,我依然不太阅读诗歌,但是非常喜欢在 The Word(蒙特利尔最好的二手书店)找到的精装版诗选《Selected Poems 1956 - 1968》。我曾经站在朋友艾米公寓的家具上,大声朗读里面的诗歌。也渴望读完《美丽的失败者》(Beautiful Losers)——它总是位列在 25 本最好的加拿大小说榜单上。不幸的是,读到第 75 页时,我宣布这本书没法读,然后扔在一边。

乳臭未干的我,曾荒谬地和更偏爱《美丽失败者》的评论家争论不休,但在内心深处其实有意识到也许自己根本还没有做好读《美丽失败者》的准备。也许是不够聪明,或者是错过了什么。诗意的写作总是令人困惑,难以贯通,而我(有限)的性经历更与书中描述毫无共同之处。而且和科恩的第一部小说相比,这本书根本没有一个字能让我产生认同感。但是,即使我喜欢《至爱游戏》而评论家们喜爱《美丽失败者》,即使没法读完后者,我依然无法忽视书背后的那位作者——莱昂纳德·科恩。

有时我会想再试着读一次,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付诸行动。在长达三十五年的时间里,这本书随着我从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家移到另一个家。即使我收集了越来越多他的唱片,那本书依然放在书架上,从未被打开。

一年前的 2016 年 11 月,科恩去世,那时,他最近几年出的新唱片已经在我家占了不少位置。我花了一些时间,重新去听以前的老专辑,和有一阵没听了的精选辑,然后决定重读他的散文。在转行成为创作歌手后,科恩会偶尔推出诗歌集,但从未再出版小说。他选择了音乐为职业,这个决定对他和我们来说无疑都很好,但是我仍然很好奇:他放弃了写小说,于是,我们失去了什么?

当 1963 年《至爱游戏》出版时,科恩已经是一位广受好评的诗人。1956 年出版处女作后,1961 年《Let Us Compare Mythologies》《The Spice-Box of Earth》相继出版。但 1966 年《美丽失败者》出版后,他转向音乐领域,1967 年发行了《Songs of Leonard Cohen》。那当中可能有一些金钱的因素。

在他的第一部小说中,他有意或无意地暗示了这一举动,这部自传体作品的主角劳伦斯·布里弗曼(Lawrence Breavman)说:“在这个地方,上电视接受采访的作家只有一个原因:给整个国家添个笑料。”(译文选自上海译文出版简体中文版《至爱游戏》,刘衎衎 译)

当然,诗人很久以来就是被低估的。加拿大诞生了一些伟大的小说家,但在科恩写小说的时候,加拿大文学刚刚开始了自己的圣战。在《Arrival:The Story of CanLit》中,作者尼克·芒特(Nick Mount)令人印象深刻地讲述了关于一个国家的文学是如何诞生的故事,这本书非常有趣。加拿大文学的繁荣期,从 1959 年到 1974 年持续了四分之一个世纪,Mount 将此更多地归功于日益富裕的人民。他写道:“富足并没有使加拿大文学的繁荣成为可能:它只使得医生和伴侣成为这个社会的必需品。它不能治愈他们的伤痛,但可以告诉他们,他们并不孤单。”

当然还有其他因素。其中包括 1951 年梅西报告(Massey Report,1951 年皇家艺术,文学和科学发展委员会提出加拿大本国文化正面临危机,于是提出了一系列振兴计划);新的加拿大议会(在加拿大文学繁荣时期,Nick Mount 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人口统计;扩大的民族主义。

有很多人参与其中,但当中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因素。作为 CBC Radio’s Anthology 的制作人和文学期刊《The Tamarack Review》的编辑,罗伯特·韦弗(Robert Weaver)为许多作家提供了开始写作的机会和条件,有时仅仅让为了作家能继续写,他会给他们提供费用支持,哪怕这些作品从没有出版或者在节目中推荐(后来罗伯特获得了一个非官方的称号:加拿大文学教父)。同时,McClelland & Stewart 出版公司的杰克·麦克莱兰(Jack McClelland)更愿意相信“出版作者”,而不是仅仅是出版图书,并用卓越的宣传技巧来帮助他名单里的作家们把作品卖得更好(科恩后来称这位长袖善舞的人为“加拿大真正的总理”)。

为了营销,Jack McClelland 做了一件夹克,把公司出版的作者名字和书名都印在夹克上,成为了一个经典画面

到 1972 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Survival: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出版时,这个国家的作家们已经能靠写作为生了。高中时我读到了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加拿大作家,2013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然后继续在大学学习专门的国内文学课程。但对科恩来说,这一切都有点晚。那时他已经开始转行作音乐了。他对文学中的小说这一类别,只贡献了两部不那么流行的作品。

科恩去世后,我把第一版的《至爱游戏》英文版(依然保持一尘不染)从书架上取下来。从我在二手书店花 20 美元买下它开始,已经四十年过去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真正的第一版。虽然 M & S 出版了《The Spice-Box of Earth》,McClelland 也很早就给《至爱游戏》提出了意见。但最后是伦敦的 Secker & Warburg 同意出版该书。1964 年,Viking 公司在美国发行。而加拿大版直到 1970 年才出现在 M & S 的“New Canadian Library”平装丛书中。

《至爱游戏》由 Breavman 和好友 Krantz 从童年到刚成年时的一系列片段或场景组成,勾勒出一部诗意,情色,有趣的成长小说。从十几岁时第一次读《麦田里的守望者》开始,对这样的故事我就非常感兴趣。科恩的小说背景总是集中设定在蒙特利尔及城市周边地区,那里有我所熟悉的场所、街道。Breavman 去 McGill ;我也会去。Breavman 在斯坦利大街上有一个房间;我也住在斯坦利大街。Breavman 有许多情人;我想要有很多情人。

第二次再读时,我不再像从前那样热爱这本书——我觉得这不可避免——但在脑海里仍然有好几个场景不断回荡,这样的话对作家来说,总是一种很好的恭维。

接着,我从书架上抽出《美丽失败者》。那是一本 Bantam 的大众平装版( 1970 年第七版),价格为 95 美分。在科恩的名字和书名之上,一大排黑色粗体字写着:“当世最大胆的新小说家!”虽然前八十页左右底部有一些水渍,我还是想读一读这本多年前被我放弃的书。

当我第一次读《至爱游戏》时,它内容里情色的一面就已经不那么明显了。但《美丽失败者》仍然是个“污秽”的书,想不出还有哪本我读过的小说中,女性的阴道如此频繁地被直呼为“屄”。据西尔维·西蒙斯(Sylvie Simmons)于 2012 年写就的科恩传记《我是你的男人》(I’m Your Man)所说:“ 1965 年 5 月,当第一次读莱昂纳德的手稿时,McClelland 发现它‘骇人听闻,令人震惊,令人反感,恶心’,同时却‘狂野得令人难以置信,好得非比寻常’”。“我不会假装是我发掘的这本书,因为我并没有,”他写信给莱昂纳德:“我确信这会被送上法庭,但值得尝试。你是个好人,莱昂纳德,我知道你很可爱。可是现在必须决定的是,我有没有足够爱你到能把我的余生放在监狱里渡过。”

McClelland 不会在那里渡过余生;事实上,尽管有些商店拒绝销售,但《美丽失败者》没有遇到过审查或法律问题。它确实引发了强烈的反响。加拿大报纸 The Globe and Mail 称之为“口头自慰”,并说:“很难想象有任何理由出版这样一本书”。同时,Toronto Daily Star 的罗伯特·富尔福德(Robert Fulford)说:“这是加拿大有史以来最叛逆的一本书”,但也称之为“重大的失败”,并推断其可能是“加拿大年度最有趣的一本书”。可是争议对销售并没有起到多少实质性的推动作用,因为那些——批评和赞誉——在科恩成为知名音乐人后才出现。

科恩写《美丽失败者》的时候,他住在希腊的 Hydra 岛,伴随着的有安非他命(还有大麻和 LSD ),以及永不停歇的 Ray Charles 的唱片《The Genius Sings the Blues》。《美丽失败者》迷幻般地集中了各种想象和符号。包括各种性(异性,同性,自动的和机械的——原文为:auto and mechanical,我猜,此处大概指各种成人用品?);耶稣会教士试图教化土著人民;一种叫做电话舞蹈的性游戏;精神和宗教的咆哮和沉思;艺术;漫画书上的健身广告;药物;一种叫丹麦振动器的性玩具;魁北克独立运动;蒙特利尔电影院的超自然活动;以及更多。

小说里有四个主要人物:住在树屋里的一位不知名的老民俗学家;他的导师和情人——一个现在已经死了的议员和分裂主义者,名叫F. ;民俗学家的妻子——同时又是 F. 的情人——伊迪丝,坐在电梯井里等死;还有凯瑟琳·媞卡薇瑟(Catherine Tekakwitha),生活在十七世纪、在十九岁时改信罗马天主教的莫霍克族女子,因为斋戒和自残于二十四岁时去世,后来被耶稣会册封为圣女)。这本书的开头是“凯瑟琳·媞卡薇瑟,你是谁?”(译文选自上海译文出版简体中文版《至爱游戏》,刘衎衎 译)

但是所有这些试图做出的总结并没有什么实质作用,因为即使作了总结,也没法搞明白这本书的意义。Simmons 认为:“《美丽失败者》是为了婚姻和空虚而作的祈祷,也是为了追求性和精神上的满足。这是对六十年代人的讽刺。”好吧,确实是。

Mount 说,在他看来“这是一本关于想要干他妈的圣人的书……”,他给了它三星的评价(满分五星),在 Mount 那本《Arrival:The Story of CanLit》中提出的评分体系中,这意味着“非常好”(《至爱游戏》只有两星,意思是“偶尔有趣”)。他写道:“就像 Jack McClelland 一样,我他妈的想搞明白《美丽失败者》是不是一本伟大的书。我知道它很伟大(如果要获得道德认同可能有点难),但我很难想象除了非常年轻、或者烂醉如泥、或者受过高度教育的人,还会有谁真的能从中得到乐趣。我仍旧天真地认为,让人得到享受,应该是艺术的一部分。”

科恩在 2000 年为中文版所作的一篇评论写道:“如果真要严肃地探讨这本书,那即使用英文也非常困难。我可以建议你跳过你不喜欢的部分吗?在这里或那里随意进入。也许会有一个段落,或者有一页,与你的好奇心产生共鸣……无论如何,我要感谢你们对这个融合了即兴的爵士乐,拿流行艺术开涮,还有对宗教的谄媚,以及祷告的古怪集合体感兴趣……你拿在手里的更像是让人眩晕的阳光,而不仅仅是一本书。”

《美丽失败者》确实很难读,我不能说我喜欢它,或者会推荐给朋友。也许我太严肃了。然而,McClelland 是正确的——它写得非常好。让我希望有更多的科恩小说可以读。那时他计划在来年推出《The Flame》,将会收入他的诗歌,歌词,笔记本,插图,显然还会有一些散文。但是我希望的,能读到他另一本新小说的愿望,不会实现了。

这种渴望,让我更多地去推测莱昂纳德·科恩专业音乐人之外的工作日程表。我想象在《美丽失败者》和他去世之间的五十年间,科恩有继续写诗。他会赢得很多赞誉,但是即使是伟大的诗人也不能靠他们的艺术谋生。所以为了生存,他会专注于小说。也许他会尝试一两个实验性的小说,但是那之后会写读者更容易进入的作品,依然性感,依然文学性十足。毕竟,对他来说,把小说写到和他的音乐一样丰富、美妙,并不是一件特别具有挑战性的事情。其中很多大受欢迎的,尤其是早期的民谣,还有 1988 年的《I’m Your Man》之后的几张专辑。事实上,即使已经年逾古稀,他还能让一整座冰球场爆满( 2012 年我在多伦多加拿大航空中心看他的演出,那充满活力的精彩表现,完全不是那些早已过时的、婴儿潮那代的乐队们,重新聚在一起所作的荒谬巡回演出所能比的)。

七十年代,当人们开始认可加拿大文学时,我很确信科恩也会爆发。我们高中时都读过他写的略为色情的作品,而且很喜欢。他不可能写出非常多的小说——我们知道他花在写歌上的时间精力有多巨大——但是每一本新小说,都将是一个重要事件,并吸引年轻粉丝,因为他的时髦似乎与年龄正相反。我们会像谈论门罗,阿特伍德和马哈雷特·劳伦斯( Margaret Laurence,加拿大小说家)那样谈论他。他不会像阿特伍德或者莫迪卡伊·里奇勒( Mordecai Richler,加拿大作家)那样直言不讳,甚至大部分时间深居简出。但只要接受采访或者公开发表言论,每个人都会关注,欣赏他浪漫的洞察力,他的智慧和调皮。当鲍勃·迪伦(Bob Dylan)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不是科恩时,那些在乎奖项的人,会因此感到愤怒。

他去世时,我们都会非常伤心。

(完)

 

本文编译自hazlitt.net

原作者Tim Falco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