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畲乡遇“非遗”

来源:文艺报 | 朝颜(畲族)  2017年11月06日08:43

“上刀山,下火海”表演之前热热身

畲族位牌雕刻

去年夏天,我抱着寻根的念头去往景宁畲族自治县郑坑乡。许多年以来,我背负着已经无法厘清的N分之一畲族血统,像一粒成分不明的药丸,失去了独特的气味和药性。在江南,在客家风情的重重包裹之下,我的父辈、祖辈,早已把畲族的许多传统习俗丢失了,更遑论非遗。

此时正值郑坑首届畲族“非遗”文化节举办。进入大门的时候,一排身着民族盛装的妇女手持彩带,笑得如许灿烂。她们将彩带一一围在客人的脖子上,这是送给客人的礼物。我弓了身子,接受这一份热情的迎接。传统的畲族姑娘自五六岁时起就跟着母亲或姊妹学织带,一生中织得最漂亮的那一条,只送给她的心上人。如今,手工编织彩带的人自是不多了,但畲族彩带编织技艺已被列入浙江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真的,在畲乡,你一不小心就会和“非遗”撞个满怀。

在我看来,祭祖舞、传师学师和功德舞虽属传统的祭祀仪式,但更像一场繁复的舞蹈表演。台下锣鼓有节奏地敲响,台上男子戴香火帽、头冠,着乌蓝衫、赤衫,相对而立,忽然击掌起舞,步履轻盈,风一样地旋转、穿梭。他们且走、且唱、且舞,伴以木刀、木拍、铃刀、龙角、扁鼓、铃钟等道具,或吹或摇或碰击出声,一个接一个的程序,有条不紊地演绎着。天气如此炎热,他们的长衫却那样厚实,表演的时间亦如此冗长,似乎总也没有结束的时候。阳光照在他们黧黑的面庞上,我看到有汗水滑落下来,但没有难以忍耐的表情。这就是山哈,强悍、质朴、奉献、坚韧,如果可以,我愿意把这些也算作“非遗”的一部分。

此前只从文本上熟悉“上刀山下火海”这样的词汇,知道是比喻极其艰难危险的事情,全当是个神话或臆想。没想到在郑坑,却观赏到了真正的“上刀山、下火海”表演。

刀是真正带着利刃的刀,一把一把均匀地钉在木梯上,下方以红布覆盖。照例是冗长的祭祀和表演,法师头戴神额,身着红色长裙,手持龙角、灵刀、震铃,吹一阵,跳一阵,唱一阵,誓要吊足了看客的胃口才徐徐走向刀梯。我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双脚,踩过一层一层的利刃,毫毛未伤。在梯子的最高处,他还悠闲自在地从腰带上拔出了龙角,又来了一番煞有介事的表演。

火是货真价实的燃烧的炭火,如果阳光不这么耀眼,应能看见火红的烈焰。远远地靠近火堆,便炙得人脸庞生疼。而那个下火海的法师,不仅要自己从火中穿过,还要领着一群素不相识的游客下火海。法师为每位游客的脚底喷水、画符,念我们所不能懂的咒语,据说这样做足了法事便可保不被烫伤。果然,法师身先士卒地从火海中跑过、跳过、滚过之后,开始领着弟子们纷纷从火堆上穿过。那么大的一堆炭火,近百度的高温,他们的赤脚从火海中踏过后,除了沾染上乌黑的炭灰,竟然无一丝一毫的烫伤。刚走过“火海”的游客被亲友团拉住,问长问短,却没有人能解释出一个所以然。

任何人看了这样的表演都会好奇,我后来还专门去网上搜索了一下其中的原理。原来,“上刀山”的“刀”是稍斜着放的,这样可以增大脚和刀的接触面积;而“下火海”所喷的“水”则是硼砂、朱砂,这些晶体在溶解时能够吸收大量的热量,因此人才有可能赤脚走上去却安然无恙。虽然一经科学解释,这些民俗表演的神秘性降低了很多,但大家在参与表演中所感受到的那份惊奇和喜悦永远不会降低。

后来,我见到了67岁的蓝土成老人。他坐在木制的矮桌前,桌上赫然立着一块“非遗”文化传承人的牌匾,由丽水市政府授予。他所掌握的牌位雕刻技艺,即将面临失传。

在畲族,祭祖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每个村一般都建有祠堂,内供祖先的牌位,没有祠堂的,也会在二楼正中的位置摆放牌位,供奉祖先。牌位的雕刻、上漆,每一道工序都需经手工完成。可是现在,这里能找到的牌位雕刻人,似乎只有蓝土成老人了。

我问老人,你有徒弟吗?老人摇摇头,用含混的语音说没有。而他的这手技艺,还是在20多岁做木工时,偶遇一位80多岁的老人学来的。当时老人指着祠堂对他说,这些牌位如果没人做,就要失传了,以后祠堂就会空空的。斯人将去,祖风难存,我能想象一个80多岁老人的怅然。这份怅然果然打动了蓝土成,他拿着老牌位自行研究,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雕刻技艺。现在,各村各家摆放的牌位,多出自蓝土成之手。40多年光阴转瞬即逝,他却至今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传人。

为什么不带徒弟呢?他说,带过几个的,但是牌位雕刻要很细心、很耐心,所以他们坐不牢了,就去打工了。老人粗布蓝衫,身前摆着一个半成品的牌位,他拿着几块木板配件合拢给我们看。桌上还有一堆大大小小的刻刀,刀锋尖方圆扁形态各异。他说,这些刀具都是他自己制作的。细读他淡淡的表情,似有自豪,也有失落。再过20年,还有谁将拿起这些刻刀?

这些非一般人所能掌握的“非遗”项目,该怎样传承下去?畲族没有文字,一切民族的、传统的东西仅靠口耳相传。当年轻人再也不甘做一名地道的山客,当他们大量地涌入城市文明,为现代物质所浸淫,还有多少人愿意留在畲族村寨,愿意跟着上一辈人学习这些似乎看不到什么效益的技艺?还有多少人愿意回归和坚守最古老的遗风?

归途中,郑坑乡“80后”青年雷李江告诉我,他接下来准备组织起一支“非遗”队伍,让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学。且景宁畲族自治县已经出台了相关政策,用以保护和传承“非遗”项目。我知道,“非遗”的生存空间虽已日渐逼仄,但只要有人,有心,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