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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世 稻禾一季

来源:文艺报 | 杨秀廷(苗族)  2017年11月06日08:42

那是30多年前一段汗水浸泡的日子,乡村、土地和亲人馈赠我的爱与哀愁,经由岁月的窖藏,已沉淀为我生命里无法析出的盐质。

荷锄的母亲又一次从田塍上走来,她疲惫单薄的身姿在烈日下像一道游移的幻影,随着弯曲起伏的小路忽隐忽现。恶辣的阳光,泼蛮地横扫着天地间的一切,我看到空气里的浮尘在旋转、飞舞,随风扬起又落下,我便开始担心母亲随时会被酷烈的热浪蒸发掉。少年时这份莫名的惊悸,一直横亘在我的回忆里。岁月越久远,那个场景愈加清晰。

稻田里,半个月前还是浓绿簇拥的那道景色,不断发生难以抵抗的绿色遁逃。越来越多的稻叶被阳光和空气过度稀释掉肌体里的汁液,有的已经卷曲起来,耷拉着,颓然露出惶惑的色泽。

燥热的风在山谷中盘桓着,拂动母亲稀疏的头发,也吹痛了我们焦灼的心事。母亲拄着锄头,失落地查看开始出现裂缝的稻田和无精打采的稻禾,深陷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我默默地望着辛劳而愁苦的母亲,空落的心里像被什么挤压着,沉甸甸的。

“热呀!热呀!”在植物世界一片沉默的无奈中,知了心慌地叫唤,一下一下地,把庄稼人的心揪得紧紧的。

已经连续20多天没下雨了,稻田里的水一天一天地干下去。

那天下午,我和母亲把稻田里仅剩的已经露出脊背的十几尾鲤鱼捉了。我们已经说好借家族里一个婶娘家在寨边的那口小塘放养这些鱼,等到过年时由两家人平分。我提着小木桶去找来清水给盛在大木桶里的那些鱼“换水”,回来时却见母亲坐在田埂上哭。母亲的两只脚上还裹着厚厚的田泥。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母亲,其实在那样的境地里,我的无助和茫然已经无处存放。

那是刚刚分了责任田的日子。我们家只有那两亩多的农田,全家五口人的口粮就靠它,可是,正在拔节分蘖的水稻却缺少水的滋润,怎能不让人心焦呢?

我的父亲那时刚刚经受了一次大手术,还未从那场大病中缓过来,帮不上什么,母亲便整天蓬头垢面、风风火火地奔忙在田间地头。我已到30多里外的镇上读初中,懂了些事,学校放农忙假,我回到家里,每天除了打柴割草喂猪,就跟着母亲去抗旱。

抗旱保苗的日子是很磨人的。我们的责任田离家有四五里路,母亲常常天不亮就出门,很晚才回来。她整日守在沟渠边,顶着毒日头,佝偻着身子去疏理水沟里的泥渣和枯草落叶,以便把那点已经小得可怜的水引到田里去。

中午,我割来了牛草,喂了猪,便给母亲送饭。有时我也到沟渠边接替母亲,这样母亲才能腾出手来去忙其他农活。

我给母亲送晚饭时,总要带上几把干葵杆,好在夜里为母亲照照亮。夜里常常有人到引水沟里向自家的责任田放水,他们的稻田靠水源近些,有的也干了。有的人,见我们母子俩还在那里守着,不忍再去分那点水,便走了。

熬了几天,我实在困得不行,常常在母亲望着沉沉的夜空说着什么的时候,我便坐着打起盹儿来。母亲怕我受不了夜里的寒气,送我回家,然后,她又打着火把往田里赶。

那些日子,旱魔无情地消耗着人们的耐心,但对我们来说,只要有水,就有希望,苦些累些都是值得的。然而,随着旱情的加重,原来活泼欢快的那条小溪也瘦得不成样子,引水沟也干了,靠近水源的两户人家还为争水而打了起来。

酷暑依旧,干旱的阴影蛮霸地笼罩着那片焦渴的土地。母亲的话也变得越来越少。

一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发现放在门边的那两把干葵杆没有了。母亲会不会又到田里去了呢?父亲知道了,也很是着急。我扶着父亲,乘着月色,急匆匆地往田里走去。

快到田边的时候,我惊呆了,在迷朦的夜色里,母亲正挑着两桶水,桶里晃漾着淡淡的光正随着脚步移动,一摇,一晃。母亲低着头,从沟底下的小水塘边一步一步地走上一小段很陡的土坎,然后把水倒进稻田里。

父亲说:“二,那是你妈。”我回过神来,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我流着泪奔到母亲面前,母亲只是笑笑,为我擦了脸上的泪水,就挑着水桶跟我们一起回家了。

月亮高挂天空,照着我那段辛酸的往事,我已记不清那个沉沉的夜晚是怎么天亮的,但我在那时却突然长大了许多。

第二天,我也挑着木桶跟母亲去挑水保苗。水,一桶一桶地让我从沟塘里挑到田里。一个上午下来,我满身满脸都是汗,过路的人都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我们母子俩。我挺着胸,一趟接一趟地挑着,说不出那是一种自豪还是一种悲壮,只觉得那汗、那咸咸的感觉一直渗到心里去,浸润了生命里一段最难忘的日子。

当我第50次走上土坎,把水倒进田里后,我去看我插在田里的草标,那汪着的水,还是没有漫到草标的根部。我很是失望,母亲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笑着说:“是禾苗喝了,它们渴呢。”

忙着忙着,眼看半个月的农忙假只剩几天了。正是水稻抽穗扬花的时节,我和母亲每天都去挑水保苗,月光好的夜晚,我们也去。星月争辉的夏夜是迷人的,可是,为生活而奔命的人谁还会有闲情去恣肆地消受那些诗意呢?空旷的田野里只有我们母子俩在劳动,此起彼伏的蛙声和虫鸣,更使人感到困乏。累了,我们母子俩就坐在田埂上歇一下,这时母亲会唱上几支歌,那歌声幽幽的、涩涩的,却又暖暖的,在夜风中荡漾开来……

母亲不识字。不识字的母亲却是山寨里的一名歌师,我上学后刚学写字就经常为母亲记录乡间的民歌歌词,这让我对母亲的身世充满了好奇。

劳作的日子,我就常常听到母亲唱起这样的歌:

唱支山歌来解闷,

喝口凉水润润喉。

凉水解得心头火,

歌声解得忧愁人……

慢慢长大,我也渐渐体悟到,母亲的那一肚子歌都是日子里的盐咸醋酸腌制出来的。也许,在尘世深处和生活的低处,本来就需要这样的歌唱来点缀和提神,这可能是山里人与命运和解的一种方式。我的家乡一带流传着一句谚语——“唱歌是苦情的解药”,人生一世,稻禾一季,生命的青葱或枯黄,已经有太多的无解,歌声里深藏着的沉郁与顿挫,或许会把俗常日子里的苦涩冲淡一些。

不仅仅是母亲在唱歌。每到冬天,我家那个小火塘间,常常有本村和邻寨一拨拨的姐姐们带着手工针线或打草鞋的“猫凳”,围着火塘坐着。大家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跟我母亲学歌,火塘里欢跃的柴火映着一张张绯红的脸庞。质朴而饱满的歌声,从木楼中飘出来,唱暖了一个个冬天的夜晚。

有一次,在我们母子俩放下水桶歇气时,我突然对母亲说:“娘,打比我是这田头的一根稻子,娘会把我拔走,放到水塘里让我饱饱地喝水吧?”母亲沉默了一会,才说:“不!娘就让你长在田里,娘担水来养。”那一刻,燥热的夜风和混杂的虫鸣好像突然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吸走了,我的心不由得一阵紧缩,鼻子发酸。

担水保苗的日子里,扁担磨破了我肩膀上的皮肉,汗水浸湿了我青涩的记忆,但生活的另一枚种子却已播撒进我的心灵沃土中。两年后,一个稻香飘满山村的日子,母亲挑着我的行李走了50里山路,送我到县城赶车去外县的师范学校读书,后来我成了家乡的一名小学教师。12年后的又一个秋日,我去省城上学,母亲送我登上了从家乡山寨开往县城的客车,我再次从故乡出发,离开了大山深处那个古老的村庄,离开了母亲和那片土地上的农事。

一年又一年,我一次次返回故乡,在曾经洒过汗水的田畴中行走、缅想,在乡野的星月下默默仰望……

母亲已经离开我们18年了。时光逝去,想念母亲的日子里,我渐渐明白,其实我就是一根稻子,生活早已把我栽植在母亲的生命里,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无论遭逢怎样酷旱的日子,我都在母爱的清泉里青青绿绿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