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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岛之石

来源:文艺报 | 向 迅(土家族)  2017年11月06日08:41

三山岛

那时,我们几个人正斜靠在一座拱桥的扶栏上,等待队伍的集合。那里大概是小岛的入口处,有几位妇女在路边贩卖太湖水产,有鱼虾,也有晾干的野菜,却鲜有人问津。树木的浓荫跟幽静的时光一样,直垂到湖港里去。

正闲聊时,忽有同伴抬手一指,说:“里面有几间老房子。”我们立即沿着那条岔道向着那游人罕至处奔去。没想到步行不过数百步,一幢老房子就赫然立在一片浓密的树荫里——没想到在行程即将结束之际,太湖竟意外地向我打开了一道隐秘的门。

仅从外观上就可以做出判断,那是一幢两进式建筑,一前一后两个院落。外墙的墙皮早已被风雨和岁月剥蚀殆尽,砖石清晰可辨。后进院落的墙上密密麻麻的一片翠绿,好一路爬山虎。再定睛一瞅,就连那牛轭似的屋脊上,灰突突的断瓦间,竟也生了些许潦乱而稀疏的野草。

房子右侧的空地上,摆放了上百块刻有浮雕的石头。其数量之多,足以让人瞠目;其分量之重,足以让人敬畏——大者足以用吨论,即便最小者,也有百十斤重。其形状各异,但以方形居多;图案各异,又以动物居多。一眼望过去,哗啦啦一大片,叫人无端地想起秦始皇陵兵马俑来,心底不由得一沉。

那是大地的骨头。石上的浮雕构图严谨,雕刻精美,用刀古朴,无论是人物、动物,还是草木花卉,无不栩栩如生。我们从中可以窥见雕刻者的精湛刀工与一丝不苟的态度,以及他们对艺术的那份敬畏。

挨个看过去,心底更加沉甸甸的。我在这些浮雕中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肃穆与庄重、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同时疑窦丛生:它们与这幢房子有什么关系,与这三山岛有什么关系?它们都是什么年代的产物,它们的故乡在哪里,它们又是什么时候被放置到这里的呢?

遗憾的是,我对石雕这门艺术浑然无知,因此也就不能回答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我只能抚摸着它们,猜测着它们的身世。

惊奇的是,这些被风吹雨淋的石头并不冰冷——我在它们身上抚摸到了一个异样的温度。这个温度,是恒定的。它像电流一样,通过手指,涌入我的体内。当我感知到异样之时,不由得震颤了一下,迅速缩回了手。

石头怎么会有体温呢?

机缘就是这么奇怪。几天之后,我在一个培训活动中旁听了一位教授讲授中国文字演变的课。在课上,我始知石碑也是书卷之一种,且中国人最喜将文章刻于石上,假石头之坚固而让文章流传百世。我恍然大悟,三山岛上的石头,何尝不是文化的骨头?

由此推之,那个恒定的温度,无疑也就是文化的温度了。这块空地,因了这些石头的存在,已不啻于一个石雕艺术博物馆、一个传经布道的道场。

下得两三步台阶,再拾级而上,这幢在墙角挂有“桥头”二字的老房子就一览无余了:果然是一幢两进式建筑,第一进为三开间轿厅,第二进为大厅。前后两个院落。虽因久无人居住、不事修葺,以致门窗凋敝,梁上遍蒙尘埃,更有一架野生藤萝从屋顶垂落下来,充当了一席天然门帘,但我们依然可从房间开阔的格局、考究的雕砖门楼以及刻于梁柱之上的雕花上,得知这应是一户钟鸣鼎食之家。雕砖门楼上镶着一块石刻的四字匾额,由于没戴眼镜,外加藤萝的遮挡,看了半晌,也不曾将那几个字认出。

昔日的主人去了哪里,周遭一片静寂,似乎可以听见藤萝爬行的声音,可以听见草木呼吸的声音,可以听见墙皮剥落、柱头开裂的声音。也就是在这里,当我转身回顾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穿越了时空。

第二进大厅的六扇门前左右各立一只跪卧的石羊,一只被阳光抚浴,一只落在阴影里。它们神态安详,寓意吉祥。庭院里还凌乱放着七八块刻有精美图案的石头,有柱形的,也有方形的,有完整的,也有残缺的。在其中一块刻有一对仙鹤图案的方形石块上,“奕叶香烟”四个字清晰可辨,却不知其意。我无法知道,它们原本就属于这个院落,还是跟一墙之隔的那些石头一样,有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踏入第二进大厅时,我恍惚进入了一座寺院的大殿。空旷的大厅中央供奉着一尊脸色黧黑的弥勒佛。佛像前,从左至右,分列摆放着石雕的香炉、香钵以及雕花的石刻和残碑。满满的一屋子,却又秩序井然。这个庄严的场面,深深地震撼了我。香炉与香钵,石刻与断碑,都像是正在禅修的僧人。我默默穿梭于这些“僧人”中间,闻见了香火的气息,听见了风翻经卷的声音。

跨出门槛之时,阳光扑面而来,我感到一阵晕眩,继而是一阵轻松。满身的浮躁与暴戾之气,已在不知不觉间被那些从石头上所散发出来的光芒给镇住了。

出门没几步,见到一块石碑,上刻:三山岛遗址、哺乳动物化石地点。石碑背面刻有这样一句话:“该遗址的发现把太湖流域人类的历史推前到了一万多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填补了我国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和更新世哺乳动物群分布上的空白。”我终于明白那些石头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