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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你,塞罕坝

来源:文艺报 | 张秀超(蒙古族)  2017年11月06日08:39

又到盛夏,又到塞罕坝最美好的时节,天南海北的游客,不惜千里万里奔波,来塞北,来看塞罕坝。走在塞罕坝街市,总让人如梦如幻,这是城,宽阔的马路边矗立着一座座富有现代气息的楼房,还有古色古香的小木屋,也有花儿一样绽放在草地上的蒙古包。街道上熙攘的人流,操着不同的方言俚语,显得十分的繁华和热闹。它是城,但它又与世上所有的城不同,它的四周是浩瀚的森林,它像一所岛屿,也似一艘停泊在林海中的舟船,你从街市的每个岔路口,只需往前走上那么几步,就会走到浩荡的松林里,触摸到高耸云霄的松树,可以听到松涛的轰鸣、鸟的呢喃……塞罕坝高原小城,是距离自然最近的城市。

常常会听到人们惊叹:这海洋一样的松树,真的是靠人的双手一棵棵栽下的吗?人们觉得这犹如天方夜谭,不可想象,不可思议!然而,这是真实的塞罕坝人的故事。

青苗木 单牛车

塞罕坝的春,来得是这样的迟疑,如懒洋洋的猫,一小步一小步地试探着走近。外边已是姹紫嫣红了,可在这大山里,远看地上才有那么一点微微的绿意,贴近地皮又找不到了。

我和花儿到松苗的“床子”上去看绿,那黑黑的土,打成一池子一池子的,那叫苗床。松苗如大针一样,从土里钻出来,鲜亮鲜亮的绿,我们很想拔出来一棵,闻闻它的味道,看看它的根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们的小手指头从来不敢触碰那大针一样的东西,花儿的爹黑着脸,如看护宝贝一样,侍养着那一棵棵松苗。

坝上风大寒冷,养育松树苗子需要温暖一点的地方,于是林场就在坝根子一个冲阳的地方,建了一个苗圃,四周用桦木杆子和榆树的枝条,加了个栅栏,给苗子遮挡风寒,花儿的爸爸带着几个林场的家属,在这里养育苗子。

花儿的家,原来在山外的小城里,她妈妈是供销社卖货的,花儿的爸爸在山上栽树,得了胃病和腰腿疼病,没有人照料不行,花儿的爸爸就把花儿妈妈接到大山里来了。从此,她妈妈也一起在大山里栽树了。他们一家人住在村子边晾场上一间黄土房里,我们家住在村头,与她们家不远,于是,我们就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

大针一样的松苗在花儿的爸妈和阿姨们的精心养护下,很快离开了地皮,秋天的时候,松苗长成筷子那么粗了,绿色的茎秆变成褐色的,挑着小巴掌一样的枝叶。这个时候苗子要下床了,开始由苗变成木的成长。就如天降大任一定要历经锤炼,松苗遇到的第一道坎是离开孕育它的温床,到冷凉的地方去适应一下。人们把它挖出来,放在地窖里,根子培上一层土,天天浇一下水,让它在冬眠一样的状态下变得皮实一点,好应对塞罕坝的冷。

松苗冬眠的地窖,建在塞罕坝大梁的山坡上,那年,在地窖看苗子的,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他是林业学校毕业的大学生,家在南方的城市里,可是他现在一点城里人的样子也没有了,他的脸被高原风吹得黑红,穿一条肥大的青棉裤,一件羊皮袄前怀还有个大洞。他一毕业就来塞罕坝栽树,他看塞罕坝人都把自己放在最苦最累的地方,就也申请到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于是,一个人守着大山看苗子。他白天要到三里地外的一个水泉,砸开冰,挑水浇苗子,夜里,常听到狼的叫声,吓得不敢睡觉,出门一定要带根木棍,还有手电棒,用这些防备狼。

他是南方人,不知道塞罕坝的冷,来的时候穿的衣服很单薄。场长怕他冻坏,把一个蓝布面子的羊皮袄给他穿在身上。那日,坝上气温骤降,一下降到零下30多度,深夜的时候,皮袄也不顶事了,刀子一样的寒风让他浑身打颤。他找些木柴点着了火,可前边烤火,后边还是冷,深夜烤着火睡着了,皮袄被烧了个大窟窿。他急得快要哭了,一大早跑下山来找花儿的妈妈,说皮袄烧破了,可怎么还给场长,场长也就这样一件挡风的衣裳。花儿的妈妈找了一块旧蓝布,给他补好了皮袄。留他吃早饭,他说不行,得赶忙上山去挑水浇苗子。

花儿的妈妈望着那个行走在风雪中的身影,眼睛就红了,跟花儿的爸爸说:“人家还是个孩子,到这冰天雪地的地方遭这个罪,要是让他爸妈知道,该是多么心痛啊!”

冬天过去,又一个春天一步步走近。天气热了,蝴蝶出来漫天飞,鸡也红了冠子,“咕咕达、咕咕达”地叫着要下蛋了,寒冷的塞罕坝大地也解冻了。队里的牛车拴起来了,在窖里睡了一个冬天的松树苗被牛车拉上山。牛车拉上棉被、牛毛毡子、狗皮,拉上小铁锅、水壶、小米子、棒子面、莜麦面、土豆,村子里的男女青壮劳力,要到塞罕坝林场去栽松树了。

要拉的东西太多,一个牛拉一个车,长长的一队,人们跟在牛车后边,满村子老少送到村口,看着亲人们过坝梁,去和林场的人们一起向沙漠荒山开战,这一去就是大半年。春天栽上松树苗子,然后在荒山上开始刨树坑,从春天到老秋,直到白雪飘飘,冰封了塞罕坝大地,人们才下坝,一个年轮的苦战才算告一段落。

草窝棚 苦力饭

没有房屋,没有炊烟,人们要用桦木杆子支起人字架形的草窝棚,上边铺上榛柴,抹上一层泥巴,再在上面盖上一层白草。粗糙的草窝棚,难以遮挡风寒,雪天,早上被子上是一层雪粒;雨天,被子总被飘进来的雨滴弄得湿漉漉的。窝棚外边,用石头垒砌一个野灶子,架上铁锅,生火煮饭。这就是人们吃饭睡觉的地方,人们就是住在这里,开始整地、栽树工程。

一山、一坡,这里是工地,也是战场,林场的技术干部和栽苗子的人们,是一个战壕里的亲密战友,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让每一棵细弱的松树苗,在这荒沙弥漫的寒冷地方成活、长大。那是有点浪漫色彩的梦,他们用百倍的努力来让这个梦变成现实。人们小心翼翼的,如在绸缎上绣花一样,把那一棵棵小树苗子,栽植在寒冷的大地上,深了不行,埋过了根须,气息不通畅,苗子会死;浅了也不行,容易被冻死,或被风沙卷走。林场的技术人员山上山下地跑,精细地指导,直到妥当地把苗子安放在大地上。就在这样的战斗中,林场的干部工人与塞罕坝各族群众结下兄弟般的友谊,他们在草窝棚里同吃、同住、同劳动。

春天栽苗子的季节过去,人们住在草窝棚里,又开始在荒山上刨树坑,为来年的植树开拓道路。在荒凉的野地,开垦出松树苗生长的树坑,需付出血汗的艰辛,要经受力量与耐心的挑战。塞罕坝荒草丛生的野地里,在这里生存的草,也是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才能够在这样的风沙干旱的地方存活。这里生长最多的一种草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看麦娘,长条形,尖尖的叶是干硬的,挑着个不大的小穗头,好似浑身的一切筋脉都长到根子上去了,她的根系非常坚硬。荒野上与看麦娘一同生长的,还有好多种同类的坚硬的草,她们是母系草的家族。看麦娘,如娘一样看一山一坡的草疯长:毛毛莠子、老芒麦、麦宾草、芦苇、拂子茅、大画眉草……看麦娘的根子和好多荒草的根子纠结在一起,盘根错节,柔韧无比,这就给刨树坑带来极大的困难。荒草地上一镐头下去,刨在柔软的麻团一样的草根子上,一点土星都见不到,刨一个树坑子,要耗费好大的力气。在荒草连天的草的领地,要汗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去,才能够在草根子的缝隙里,为松树苗子的生长开拓一个空间。

所以,在荒山上刨树坑,要吃硬的东西,才能够维持体力。于是,刨树坑的坝上人发明了一种饭食,叫做“苦力”,意思是下苦力的人吃的饭。这个饭是把土豆块放在水里煮熟,然后一层一层拌上莜麦面,就做成了苦力饭。这种饭食很硬,人吃了不容易饿,当年在荒山上住草窝棚刨树坑的人,就是靠吃这种苦力饭,在荒草滩开出一排排、一列列的树坑。

桦皮碗 柴火灯

苍茫的大野荒山,孤零零的野窝棚,漫漫的长夜,远离人烟,人们在一天的劳作后静对天地。寂寞,让人们觉得天地是那么的空旷,有时候面对苍穹,学着年节时小戏班子唱的小放牛腔调,扯开嗓子学唱几句,就算是娱乐了。

那荒寒的年代,物质匮乏,山里人家一个粗瓷大碗都是宝贝。孩子偶尔打破了碗,要遭到打骂训斥,而后大人到处去找焗盆子焗碗的,把碗补上。上坝栽树刨坑的人们,吃饭喝水的物具缺乏,长夜的窝棚里点不起灯,他们就点燃一堆柴火,在柴火暗淡的光亮下,用一根木把锥子,一缕细麻线,用桦皮做成使用的器物。他们做桦皮碗,用它吃饭、喝水,做桦皮罐,装山韭菜花酱,还装盐面、碱面。后来,他们还做桦皮笸箩、桦皮斗等器具。

在我们村子里,每一家都有好多桦皮做的生活用物,那么精致耐用,以致好多年后,民俗收藏者还能从农家收藏到这些桦皮器物。他们感叹这些东西的精巧,但是,很少有人探究这些精巧的物品,是在何地何时何人手中诞生的……

一个曾在山上栽树的老者说:“人们相信,是汗水就没有白流淌的,你下十分力,总有一分的回报。下苦力种下的树木,几十年后一定会绿树成荫,那个时候,即使自己不在了,可是儿子孙子能够看到绿树青山,也是美好的事情。他们对未来有坚定的信念,才能够让一块桦皮,都吟唱出生活的欢歌。”

三间房 一眼泉

塞罕坝林场,把所管辖的荒山,东西南北绘制出一幅幅地形图,就如在战役中攻占高地一样,一洼一洼,一坡一坡,一山一山,以塞罕坝林场为中心,由近及远垦荒栽树,方圆十里、二十里、三十里、五十里、八十里……栽树的大军深入荒沙地,作业区越走越远,为了方便整地栽树,塞罕坝林场在东西南北盖了好多房屋,三间房,五间房,十间房,那些立在荒原上的孤零零的房屋,成为松树苗子的中转站,成为林场干部和技术人员指挥垦荒栽树的作战室,也是刨树坑、栽松苗的人们栖身的地方。

荒原上,有那么三间土房子,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间。那些年,正在上学的我们也像父亲或者哥哥姐姐们一样,参与到上坝栽树的工程中。我们被一辆蓝色的大卡车拉着走了整整一天,在早春的一个黄昏,看到荒坡上立着三间苍老的房屋,墙是土墙,房顶是白草,每间房屋里边都是南北对着的两铺长条大炕,那就是我们休息的地方。

我们两人一组,在刚刚化了冻的地上栽树。我和花儿一组,我俩提着一个装满松树苗的绿色小桶,手里拿一个尖尖的小铁铲,两个人倒换着,一个在树坑子里用小铁叉挖洞,一个在后边小心翼翼地把小松苗放进洞里,再用手轻轻往上提一下让须根舒展,然后用脚把土踩紧。一天艰辛的劳作后,黄昏的时候,我们像寻找亲娘一样,奔向那有大炕的土屋,走进它,就有了温暖,就有了可充饥的食物。

那个房屋的前边,大约一里远的地方,有一眼水泉子,我们每天在完成栽树的劳作后,还要到那个泉子边去拖枯朽的木头,烧那铺大炕,还要去砸开泉水上的薄冰,取水做饭。后来突然落了大雪,我们被困在山上,带上山的粮食不够了,一天只能喝两顿玉米面粥,做菜吃的土豆也没有了。那天,我们去泉水边抬水,忽然发现泉子边刚刚长出地皮的青草里,冒出一些嫩芽。山上放羊的告诉我们,那就是山葱,可以做菜吃。此后,我们天天到泉水边采山葱,用它炒菜或做咸菜。那荒原上的老屋,那山泉,陪伴我们一群栽树的孩子,度过了一段最难忘的岁月。我们离开那房屋的时候,就如与亲人分别一样依依不舍,那泉水如同泪眼,望着我们别离。

塞罕坝的故事,在我的心里是那么的多!这些树,在别人眼里是汪洋一片,可在栽树人眼里,何年何月何时,从开山整地,到绿树成荫,他们丝毫不错地记挂着一棵树或一片树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模样。那些树木挺立的地方,曾经是他们青春岁月流血流汗的征战之地:马蹄子坑、燕子窑、大北岔、头道河口、二道河口、三道河口……机械林场的造林人,临终嘱托亲人把骨灰撒在松林里,说在这里长眠才睡得香甜。我的父亲在离世前,一定要上坝看一看他栽的树,我们用马车把他拉到坝上,他在燕子窑那个叫大黑林子的地方,与树诀别。他告诉我们:你们什么时候来这里,无论黑白都不害怕、不孤单,这里的每一棵树下,都有我的脚印……

每年我总要无数次带天南海北的人走上坝梁,来看塞罕坝,哪一次上坝,我都要一个人在树林子下走一走,踩一踩那些脚印。我们村子里那些最早上山栽树的人,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可这个时候,我觉得,他们还在,就在我的眼前。塞罕坝从荒原变绿州,时刻在告诉人们:有梦想,有精神,可以创造出何等的人间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