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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明:阅读简史

来源:《世界文学》 | 黄金明  2017年08月24日08:59

我的阅读史在一九九四年九月之前几近空白,只读过几册没头没尾的“四大名著”及《薛刚反唐》之类。那时我二十岁。博尔赫斯童年即博览群书,纳博科夫也在少年时将世界文学大致溜了一遍。这意味着我怎么快马加鞭,都无法弥补早年无书可读的遗憾了。米兰·昆德拉慨叹:阅读是漫长的,生命是短暂的。我在粤西偏僻的山村长大,所就读的学校,从小学到高中都没有图书馆。幸好,我读书纯为享乐,没什么功利,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及随意性。我的写作亦如是。我不知道下一本书要读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本要写什么、何时动笔——我只是持着铁风筝去捕捉文学天空的闪电,而难以预测及控制其后果。恰如法国作家基尼亚尔在《游荡的影子》中说:“在读书中有一种不寻求达到目的的等待。读书就是漫步。阅读就是游荡”。(张新木译)

那些书不可能不滋养我,犹如雨露滋养草木,潜移默化,不着痕迹。所结之果,也就难以看出来路。写作是果实,阅读是隐蔽的树根。我重视虚构、想象力及语言的炼金术,乃因好书的塑造及锻打,犹如铁块被置于炉火及铁锤之下。有论者认为,我的写作注重先锋实验意图,甘于边缘,难免吃亏。正如弗罗斯特《未走之路》云:“我选了一条人迹稀少的行走,/结果后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曹明伦译)这固然是天性,但也跟我偏爱外国文学有关。这在一九九四年已露端倪。

高考前夕,我在县城买了几本书,有一本是巨厚的《外国四大名著》,内收《红与黑》《简爱》《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原谅我记不起译者及版本了。一个夏日的黄昏,我躺在打谷场旁的稻草垛上读完了《红与黑》,若有所悟,写了中篇小说《突围》。难忘的不是于连·索莱尔的悲剧或他跟德·莱纳夫人及德·拉莫尔的爱情,而是每章开头引用的警句,如“小说乃是人们沿路拿在手里的一面镜子”(圣雷阿尔)。一九九四年,于我不仅是命运的分水岭,也是阅读史上的里程碑。从此,阅读成了头等大事,并影响了我的写作乃至生活。那一年,我考上大学,摆脱了父辈修补地球的西绪福斯式的命运,也接触到了货真价实的图书馆及各式各样的书店。书店有不少好书,我节衣缩食一本一本买回来。到了寒假,我将购于省城的《爱伦·坡短篇小说选》(唐荫荪等译)及《屠格涅夫短篇小说选》(戴启篁译)带回乡间。在阴郁的南方冬日,我遽然跌入了爱伦·坡暗黑、神秘的叙事漩涡。他的小说犹如乡村上空升起的乌云,隐藏着幻想与虚构的风暴、雷电和大雨。他成了我接受现代派文学的入口。至于屠格涅夫的小说,我也觉得《初恋》等唯美酸楚,但感触不深。

一九九五年初,我在中山大学东门外的一个小书店(已倒闭多年)买了本《外国二十世纪纯抒情诗精华》(王家新、唐晓渡编选,作家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首次读到了史蒂文斯、约翰·阿什伯利、W.S.默温、狄兰·托马斯、泰德·休斯等等,还有诗歌中的博尔赫斯。他们使我听见了神秘而清晰的诗歌声音。一年多后,此书被人有借无还。直至二〇一三年六月,才于旧书网重购。

一九九六年,我在一个小书店跟《世界文学》(一九九五年第六期)不期而遇,小说有“纳博科夫短篇小说两篇”(于晓丹译)、“夏多雷诺短篇小说四篇”(徐家顺译)、《跳房子》(胡·科塔萨尔作,孙家孟选译),还有余中先选译的《理想藏书》(后来我购得此书,由此买了不少好书)。那是我首次读纳博科夫,之后读了惊世骇俗的《洛丽塔》《爱达或爱欲》等。他热衷于文体实验,叙事繁复,含意深刻。作者宣称只考虑艺术,而对道德说教嗤之以鼻。许多公认的作家对他来说简直不存在,例如泰戈尔、高尔基和罗曼·罗兰。他认为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式的文学石膏像,必须用锤子来砸碎;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则因形式平庸而像肥皂剧。该杂志太好了,遂每期必购。到一九九八年大学毕业后,订阅至今,成了我向文学青年推荐读物的首选。我还设法搜集了以往杂志及《世界文学五十年作品选》等系列图书。不少我热爱的作家都是在《世界文学》上首次接触,譬如科塔萨尔、萨拉马戈、伊·卡内蒂、凯·安·波特和麦克尤恩等等。

临近毕业时,我先后买了好几套书,例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八卷)及多本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外国名家散文丛书”。它们隐秘地影响了我好几部散文的写作。又如花城出版社的“二十世纪外国文学精粹”和云南人民出版社的“拉丁美洲文学丛书”。前者有博尔赫斯的《巴比伦抽签游戏》、卡彭铁尔的《追击·时间之战》、帕斯的《太阳石》、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莫迪亚诺的《八月的周日·缓刑》等等。他们都是首次遭遇,马上成了我的文学英雄。后者在读书界如雷贯耳,不必细说,但《胡安·鲁尔福全集》《帕斯作品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奥内蒂的《请听清风倾诉》《拉丁美洲短篇小说选》(收入太多杰作了,除了博尔赫斯等大师,声誉稍逊的伊·阿连德和马里奥·贝内德蒂也令我珍爱)等不可不提。两套丛书中的拉美作家多有重叠。

大学毕业后,我在某院校教书,买书就不惜血本了。我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世界文学名著文库”、译林出版社的“世界文学名著·现当代系列”、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及“现当代世界文学丛书”、山东文艺出版社及北京燕山出版社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柳鸣九主编),后来还买了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经典印象”等等,由此开始了系统阅读,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

外国文学对我的写作起到决定性影响,应是一九九八年前后。彼时我精读了博尔赫斯、卡夫卡和里尔克。有的阅读是致命的,譬如尼采读叔本华有触电之感,马尔克斯读卡夫卡茅塞顿开。我读博尔赫斯,仿佛遭遇了天外来客或到了另外的星球,有一种梦幻般的真实感。沙之书。环形废墟。时间的迷宫。一座隐藏于古旧小说手稿中的花园。一张概括了宇宙轮廓的人脸。一个叫“阿莱夫”的圆球,类似果壳中的宇宙:“阿莱夫的直径大约为两三厘米,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王永年译)这是对世界最直观的呈现,也是最神秘的隐喻。他有无以伦比的想象力,行文精确如数学。他以幻想及抒情开辟了小说与诗学的新领域。他是拉美文学爆炸的导火线之一,其最耀眼的果实可能是卡尔维诺,也许还有次一级的奥斯特。他的小说、散文和诗具有神秘而清晰的互文性,对照阅读更见妙趣。他以数量不多而无法模仿的杰作表明,文学仍然是想象力的世界。

卡夫卡是对荒谬的揭示者、描述者和预言者,《变形记》的荒诞离奇几近于神话,似不及《诉讼》于日常生活中涌现的恐怖更接近于中国的语境。卡夫卡不安地说出了专制机器对个体的斫害及取消。每一个有孩子或想做父亲的人,都应当去读一读《致父亲的信》。一个人只要还想象着自由,就不可能摆脱卡夫卡式的梦魇和灾难,并梦想自由之艰难及出路。我读卡夫卡时,胸口如受锤击,第一次认真思考人为何物,人之尊严以及尊严的丧失与捍卫。因处境过于险恶,结论是悲观的。加谬关于荒诞的论述,倒让我减轻了无力感。他看到了人生的虚空及荒谬,但仍要在虚空的崖壁上开凿生命的小路。《西绪福斯神话》开篇即说:“判断人值得生存与否,就是回答哲学的基本问题。”(郭宏安译)他正视荒谬,并得出三个结果:“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而重要的是生活。他跟萨特的分歧在于:萨特要将奴隶主推翻,让奴隶翻身解放当主人;而他要推翻一个奴隶存在的世界。

我读里尔克时如受天启。其诗篇的重要性堪跟经文相比。里尔克也是杰出的书简家,其书信充满启示性及甜蜜的洞见。他是伟大的教诲者,譬如“诗人的祖国是童年”、“挺住意味着一切”,犹如神谕。那时,我奇迹般买到了一本《里尔克诗选》(臧棣编,中国文学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该书跟《帕斯作品选》(赵振江编选,云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指引我从意象和节奏的密林中走出了一条诗的小径。读冯至译的《秋日》,我如触电流:“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等读到张曙光译的《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和李魁贤译的《杜依诺哀歌》,我确信遇到了诗的神,他将庇佑我穿越语言的黑森林而窥见缪斯的面影。像我热爱的卡夫卡、博尔赫斯等那样,我搜罗了能买到的一切里尔克诗文,包括梁宗岱、冯至、绿原、钱春绮、李永平、徐畅和林克等人的译本。帕斯的诗与文亦使我受益,譬如,“最先发现爱情、宗教和诗的共同根源的人是诗人”。(《弓与琴·彼岸》,王平媛译),又如,“至于城市里的零碎口语,那不是语言,而是一个从完整、和谐的整体上扯下的破布条。城市口语有僵化为公式和‘标语口号’的趋势”。(《弓与琴·语言》,赵德明译)

稍后,我读到了“布罗茨基作品小辑”(刊于《世界文学》一九九六年第一期,刘文飞译)、《布莱克诗集》(张炽恒译,上海三联书店,一九九九年版)和佩索阿的诗文集。布罗茨基的《献给约翰·邓恩的大哀歌》大气厚重,直取核心,有着钻石的硬度、密度和光泽。可惜,其译诗集至今仍无处可觅。布莱克的《天国与地狱的联姻》以超验性、原始性、梦幻性及对力与美的探索让人震撼:“我”和天使相互窥见对方的命运,“我”在洞穴中目睹了那无垠大的“地下天空”,这是无以伦比的想象力及神秘体验。布莱克笔下的天使形象跟通常意义上的相比更复杂,糅合了神性及人性,更强大也更脆弱,也许,他受到了诗人弥尔顿尤其是玄学诗鼻祖约翰·邓恩的影响。至于佩索阿,我最早看的是韩少功译的《惶然录》,闵雪飞、刘勇军等人的译本我都喜欢,我最爱陈实译的《不安之书》。佩索阿以异名者的魔法,使精神与肉身不断裂变及自我繁殖,使个人的命运扩展为人类的命运,让我心驰神往。由此,我于二〇〇二年前后写了一批诗,以《音乐重新升起》(组诗选十)为题,由署名为“何安”的责编刊于《人民文学》(二〇〇二年第六期)。同一年,《诗刊》《星星》等十几家刊物也推出我的组诗。《会议纪录》《洞穴》等一批被多次转载、评论的诗亦在其中。

我后来读到“二十世纪世界诗歌译丛”(楚尘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二〇〇二年),很喜欢《耶胡达·阿米亥诗选》(傅浩译),他对现实与历史的洞察及略带嘲讽的幽默感刷新了我的观感,有一种穿透惯性思维的锐利之“轻”。里尔克说,诗是经验。布罗茨基说,诗性来自于对日常经验的玄学化。博尔赫斯则使我对永恒之诗有过想象。爱因斯坦说,最大的秘密是宇宙的存在及它的被理解。而诗是另一种类型的宇宙,至少也是神秘的。里尔克《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Ⅱ·6)》中的“玫瑰”泄露了诗的奥秘——这样的玫瑰几乎不是玫瑰——“是一个难以计数的/无穷尽的事物”。博尔赫斯的《永久的玫瑰》有句云:“但我预见到/道路不止一条。每一件事物/同时又是无数事物。”一朵现实中的玫瑰想成为普遍的、恒久的玫瑰,这就是他多次书写的“抽象的玫瑰”。

二〇〇三年,我完成了长篇散文“乡土三书”第一部《少年史》(上海三联书店,二〇〇六年版),其第一章《河流》又经何安刊发于《人民文学》(二〇〇三年第九期)。多年后,我才知道他是著名诗人韩作荣先生。斯人已逝,愿他安息。十年后,我出版了“三书”另外两部《与父亲的战争》(南方日报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田野的黄昏》(百花文艺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版)。“三书”以出生地为叙述对象,以时间纵深及时代变迁为座标(尤其凸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于个人成长及乡村文明转折的双重意义),揭示故乡沦陷的根源,描述中国农耕文明逐渐崩溃乃至解体的悲怆历程,并探寻新一代农民的生活方式。有论者认为,“三书”具有庄严的形式感,结构恢弘,线索繁密。诸章节盘根错节、犬牙交错,相互渗透及补充,互为镶嵌和拼接,既独立成章又相互支撑,每一章节都如墙壁、柱廊、门窗和屋顶那样,共同构成了一座高大建筑物的圆拱和穹顶。“三书”对时间的处理及复调叙述的结构,实受惠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该书是记忆与经验的织锦,思想与情感的结晶,并熔铸成了时间与诗的合金。我最早买的是李恒基、桂裕芳等多人合译的平装七卷本(译林出版社,一九九〇年版)。我还买了周克希及徐和瑾的独立译本(尚未出齐)。

我愿意谈及我钟爱的小说家乃至私密书单。我喜欢的小说家大致有两类:一类是传统的、既有的小说艺术的集大成者,譬如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类是新异的、陌生的小说艺术的开创者,譬如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福克纳、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卡尔维诺、贡布罗维奇,也许还有吴尔夫、鲁尔福、卡彭铁尔、马尔克斯、科塔萨尔、普伊格等等。前者被称为传统派或现实主义作家,拥有更多读者和追随者。后者被归入现代派,读者只有“无限的少数”,被要求更有耐心及见识,阅读也是一门需要训练的技艺。在两者之间的广阔地带,是纪德、莫拉维亚、辛格、福尔斯、莫里亚克、莱辛、欧茨、阿特伍德、克里玛等人或大或小的地盘。在我们这里,传统派声势浩大;现代派势单力薄,也常被论者裁决为离经叛道。坏的作家以真理在握的架势将所写当成现实,却无视生活的复杂性,无法洞察表象之下潜流暗涌、神秘未知及不可言说之情形。此类写作阐释空间有限又往往被作者框定,说服力不够。好的作家对现实之复杂充满敬畏,警惕书写的局限及歪曲,只呈现某个视角下的某些侧面,却希望通过隐喻、象征和暗示等修辞,提醒并要求读者去探寻潜藏的实情。

现代派跟现实主义的分野不仅在于语言、视角、叙事及技术等小说修辞上的革新,也在于世界观及方法论上的颠覆。一个好的作家或一部杰作的诞生,是天地间的造化。好的小说反映现实,更好的小说揭示现实乃至创造新世界。也许,现实主义是“无边”的。谁能否认卡夫卡的现实性?他的写作跟他生活的世界及他创造的世界是统一的。巴尔扎克也是,但他的时代远去了,卡夫卡式的世界仍在持续。

我偏爱创造了另一种现实的小说。譬如,《哈扎尔辞典》(米洛拉德·帕维奇著,南山、戴骢、石枕川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以辞典的形式讲述了剽悍的游牧民族哈扎尔在“宗教大辩论”之后改变信仰却于中世纪突然消失的谜团。该书丰富博杂,将神话与真实、幻想与现实、史实与伪经相互缠绕,盘根错节。其辞条并不是孤立的,它们之间的拼嵌、互文组合成了有迹可寻的完整画面。对于梦中人、梦中事和梦中世界跟捕梦者的对峙关系来看,又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梦之书,穷尽了梦的各种形态及梦与现实的关系。小说学术著作般的严谨及故事上的诡奇,构成了极大张力。叙事的变幻莫测和语言的锤炼精妙,也跟本书梦幻般的氛围相契合。唐人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是写梦的不朽之作,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亦多有述梦之名篇。科塔萨尔的《仰望夜空》(江志方译)也是关于梦幻的非凡叙述:一个在现代化的大城市骑摩托车而发生车祸的人,实是一个原始社会的摩特卡人,在濒死时预见了一个有城市、摩托车和医院的未来世界。《完美的真空》(斯坦尼斯拉夫·莱姆著,王之光译,商务出版社,二〇〇五年版)是一部博学、幽默而穷尽想象力的奇妙之书。书中神出鬼没的叙事及无孔不入的机智,对人的自由的关注及对专制的不同形式之嘲讽,均让我震撼。《小队元首路易十六》中的纳粹战犯在南美荒原再造法国黄金时代的故事,堪称戏仿文学的巅峰。这是一些建筑在乌有之书上的评论,也是一部以书评方式撰写的妙不可言的短篇小说集。《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卡尔维诺著,萧天佑译,译林出版社,二〇〇七年版),为了写一部通篇都像开头那么精彩的小说,作者使用了嵌镶式结构,还有每章小说内部的崭新形式。传统小说一味按照线性逻辑或过去时态讲述故事,而该书是以现在时态生发故事并推进的,而非发生于讲述之前,这犹如同声翻译并照顾到读者的反应及互动。小说情节在展开时穿插着读者阅读时的情景及回应:“你”既是小说面向的读者,又是另一部小说凌驾于它之上的主人公,甚至是后来或正在阅读此书的每一个人。而“我”既是小说的叙述者,又是主人公,更可能是小说的真正作者,呈现出双重乃至多重叙述的复调效果,完全打破了虚构与真实的界线。“读者你”和“主人公我”的即兴交流及对情节共同推进的高超手法,堪称鬼斧神工。《我们》(叶·扎米亚京著,顾亚铃译,作家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以离奇的艳情或惊险故事,描绘了六个世纪后的人类社会。作者摧枯拉朽的反讽和建立于理性上的宽容,使其成为“白银时代”一部启示录式的小说。书中有夺目的反抗,指向有二:一是专制对民众思想与精神的扼杀及禁锢;二是机械乃至科技主义对人类身体及灵魂的双重取消。我认为《一九八四》及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各得其一,至少《我们》成书更早。《东方故事集》(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著,郑克鲁译,上海三联书店,二〇〇七年版)是绝妙的短篇集,这不限于题材上的神奇,更注重故事背后的未知世界,经过作者的想象性处理,或诡异离奇,或惊心动魄。无论是她早期的叙述东方或后期对历史(如家族史或世界史)的痴迷,均表现出对史料的精确把握和幻想完美融合的天才式叙事。她的《火》《蓝色故事》等小说,同样体现出历史语境中的幽远气息和澄蓝的童话质地,她如魔术师施展了语言炼金术的精妙和优雅。《英雄梦》(卡萨雷斯著,毛金里译,云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中的幻想小说扎根于现实,而不是鬼怪或灵异世界,是庸常生活土壤中盛开的奇异花朵。《莫雷尔的发明》是匪夷所思的科幻式荒岛故事,一个逃亡者来到荒岛,发现了一台能使人类永存的机器,以爱情故事的方式揭示了人的孤独。《英雄梦》有一位幻想成为侠客的青年高纳,跟恶棍决斗而死于非命,这体现了作者观察世界和人生的方式,尽管世界充满偶然性,却是日常生活的意外,从来不是超自然的;而这些偶然或意外,就是平庸现实中的变异或缝隙,透过这些缝隙,我们看到了世界的真相或人心的秘密。《别人的女奴》中仅高数寸的小矮人命运莫测,可跟纳博科夫的《小矮人》及埃梅的《侏儒》对照阅读。《埃梅短篇小说选》(埃梅著,李玉民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〇四年版),埃梅的想象力是超现实、反自然的,他的小说犹如神话和寓言,而其不可能的怪异幻景却又是从日常生活中挖掘出来的,遂使其有了另一种真实性,如《双重乌龟》《死亡时间》,现实主义的内容跟怪诞形式有完美的融合。

上述小说面貌各异,但因其内部吹奏的诗性声音,仍可归为同类:譬如都有实验性及形式感,有巨大的独创性及想象力。叙事神出鬼没,打破线性叙事而有复调效果,文本呈开放性。有洞见,对人性探测达到罕见的深度。语言有穷尽,现实却无限宽广、丰饶和复杂,不管从哪个窄门入去,大作家都揭示了人物的内在心理、事件的细小分岔及事物的隐秘边界,指向开放、未知乃至神秘之境。米兰·昆德拉说,小说的最高境界是诗,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做到了。依我看来,博尔赫斯更有说服力。好的小说经得起重读,像万花筒一样,稍微转动都有新意,每次阅读都有新的享受。因其文本的非凡创造性,也要求读者具有相应的智慧、反应及想象力。不少现实主义小说(多以线性叙述或讲故事为主,而在语言、想象力及形式感上逊色),就由于其故事及结构上的封闭性,易使重读的乐趣减损。

我喜爱的外国作家太多了。我在中篇小说《讲故事的人》中,借书痴叶好问点评了一百五十多位名家,每人仅片言只语,也花了不少笔墨。我常琢磨小说与现实的关系。小说不是镜子,不能满足于反映;也不是奴仆,不能被现实呼来喝去;当然要关涉生活,但还得挖掘生活中潜在的、可能的现实。文学不为现实服务,但现实应为文学服务。形式是小说的内衣、面具,甚至是面孔,你借用了别人的形式,跟借用内衣没有两样。每一个作家都必须为自己的写作发明一套叙事方式,一套语言密码,而不能将他人方法据为己有。好作家不会重复任何人。例如,卡尔维诺的每一部小说都不同,他的风格就是流动,就是变幻莫测。

二十年来,我的写作跟阅读亦步亦趋。在诗和散文之外,我自《青年文学》(二〇〇五年第九期)发表第一篇小说起,已发表了小说六十多篇,逾一百二十万字。阅读改变了我的创作,犹如风暴摇撼树冠或水土改变树根。我的小说面貌略显荒诞。我写《默杀》《挖洞记》等乡土小说时,依稀可见卡夫卡、鲁尔福等作家的影响。我近年完成的“地下城”中篇小说系列,当受惠外国文学最深,但要具体指出受益于哪位作家却不容易。每一部都是一个微型的小说宇宙,包含了十几个乃至无限多部小说,有的有完整的情节,有的只是片断,有的则只有一鳞半爪乃至只有简介或标题,有的则略去不提但并非不存在……每一部都有双重乃至多重文本的属性——《实验室》是一个关于测试人造星球的实验报告;《看不见风景的房间》是一封情书、一份申诉状、一卷忏悔录;《小说盗》是一篇关于小说修辞学的文论,一篇包裹着人物、思想与故事的超级创作谈。我书写时曾陷入话语的风暴、故事的漩涡及人物的悲欢中不能自拔,此刻回头来看,为此略感惊诧。该系列陆续在《芙蓉》《花城》《西湖》《作品》等刊出后,有助于我确立小说家的形象,之前,我只以诗人或散文家的面目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