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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怎么来这种地方啊……”

来源:文艺报  | 斡亦喇惕·阿努达喇(蒙古族)  2017年08月02日13:11

2015年的夏天,我和阿海前往家里的夏牧场西嶂,说好是去那座山峰煨桑。这座山峰由三个山头组成,阿海给它起名“古尔本陀罗海”,即三峰山之意。

早晨我们坐朋友单单的车出发,途中遇见了不少牧民亲戚和朋友,他们放牧着羊群或牦牛群。在走了一半路程的地方,阿海和单单遇见了熟人,下车聊了起来。我向四处望去,山丘缓慢起伏,我们的夏牧场看起来很近。路边飞舞着小鸟还有蝴蝶。一坛水洼地就在眼前,水洼上开满了金黄色小花朵,在毫无顾忌蔓延开来的绿色中跳了出来,就像是传说中的金色小池塘。

来到西嶂雪山脚下的牧场,看见了三峰山。这儿海拔近3000米,山峰应该达到了3500米左右。仰望着山峰,想着明天的登山,祈祷不要下雨,下雨的话就会是雨夹雪,登山煨桑是不可能的。看着家里的牦牛群,今年的牛犊憨态可掬,有一只牛犊的眼睛就如爱美女子化了烟熏妆一样美艳。

太阳落山,天空变得灰暗,要下雨了。果然,过了一会儿,下起了雨,慢慢开始飘起了雪花,雨夹雪,看来明天祭祀山神的仪式也许无法实现了,不过我们依然抱着侥幸心理。

风雪中,天空变成了铁青色,从板房的小窗户隐约可见金黄色的哈日戛纳花垂下的花瓣。大姐才岑卓玛进进出出忙着,她突然喊我们快看,我们跑向小窗户,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说看见了一只动物,也许是狍鹿……我们在板房里开始吃晚餐,喝了大姐做的牦牛酸奶,像果冻般凝结在一起的牦牛酸奶珍贵而甜蜜,传说中的琼浆也不过如此吧。

凌晨4点多,大姐起床,牛倌也一起去看牛,大姐挤奶,此时雨依然在下,我蜷缩在床上,盖着棉被,半睡半醒。心中满是对大姐的担忧及敬佩,她承担起了游牧生活的这份艰难。之前,阿爸一直在张罗着卖掉牦牛,这样大姐就不用再在山上放牧了,听说姐姐拒绝了。她说还要再放一年。

第二天,天依然未能完全放晴,登山煨桑的愿望未能实现。我们只能返回了,因为开学在即,火车票已买。

大姐指着远处的山头说,你们看那儿有一只哈吉尔秃鹫,它在那儿已经有一阵了。我看着前方山头上的那只秃鹫,用相机留下了它的身影,孤傲沉思的样子……

大姐还说,山中灌木丛中有狍鹿,已产仔,特别可爱。有一天,她在灌木丛中走着,突然遇见了几只小狍鹿,双方都大惊,小狍鹿落荒而逃。

夏营地中除了灌木、松林以外,还有哈日戛纳蘑菇和地卷皮之类的菌类长在草场周围的水洼地里。这种菌类,在尧熬尔语中称为“腾格里夏日”,意为“天之结晶”,好美的名字。有这种菌类的水洼地里有不少青蛙在游来游去,还有银白色或红褐色的珠芽蓼……

收拾好行装,需要牛倌送我们一程,因为下雨,有些路已经断了。路不太好走,只能在牛倌的带领下,走到可以通车的地方,再让朋友来接。告别大姐,踏上返回小镇的路。雨停了,草地上满是雨水。山坡被雨水刷洗过后,草儿花儿们散发着脱离了尘世的洁净和优雅气息。牛群、羊群宛如在仙境一般,悠然地吃着草。我们走在草地上,阿海穿着长袍,戴着在乌兰巴托买的礼帽走在前面,我紧随着他。四周的美景扑面而来,虽然雨水打湿了我的靴子和裤腿,依然心潮澎湃、脚步轻盈。

路途中不时看见牧人的夏窝子,他们热情邀请我们去屋里喝茶。在一家主人的一再邀请之下,我们进了屋。他们烧起了铁炉子,瞬间屋里变得炽热,我坐在炉子边,脱下湿漉漉的靴子,烤着湿透了的裤腿。这是一个尧熬尔家庭,男女主人的年龄和我们差不多,50岁左右的样子。他们都是在用东部地区的尧熬尔话交流。男主人棱角分明的脸上,融合着远古草原阿尔泰游牧人的那种刚毅。女主人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热情开朗,如果在兰州街头遇见她,我会认为她是蒙古族女子。她说话节奏很快,笑着问我说,你怎么到这样的地方来了,不好好在兰州待着。我只是笑着,烤着火,喝着热茶。他们不停地打着电话,车终于联系好了。我们谢过他们夫妇,赶紧出发。屋外,有只牧羊犬,是土种狗,当然比城里的那种狗要大得多,对我们这些客人也很友好。离开他们家,男主人送我们过一条小河,由于担心我无法蹚过河,穿着长筒水靴的男主人把我背过了河。

紧接着,我们坐上一辆农用车回到了小镇上的夏日塔拉小屋。在院子里喝着咖啡,远望西嶂草原,此刻天空已经彻底放晴,上空飘着几丝白云,天空蓝得好像在说,唉,你们啊,你们……

回到兰州,我们总是不经意间谈起这个尧熬尔家庭,还有那只牧羊犬。得知男主人是位不错的牧人,唱起歌时有一副嘹亮高亢的嗓子,那是他们家族的遗传。他也像很多牧民一样会时不时喝些酒。后来,我们回夏日塔拉小屋,阿海在镇上曾遇见过他。我一直未能再见到女主人,后来听说她离开小镇去张掖了。

放寒假,我们又回到了夏日塔拉小屋。阿海在镇上又遇见了男主人,男主人说他妻子病了,是肠子上的病,很重。他在镇上买不到药,因为过春节放假,正在想办法。又听别人说,女主人离开小镇,是想彻底离开这里。可是,离开小镇不久她就病了,又回到了小镇,男主人照顾着她。

前几天,我们在镇上寺庙煨桑磕头,阿海说看见了女主人,气色不错。

“唉,你怎么到这样的地方来了?”这句话总是萦绕在我的周围、压着我。城镇中的人们大都艳羡照片中那些美丽草原,但没有来过草原牧场的人们是无法感受那冬日的凛冽寒风吹在脸上的滋味,也没有经历过高原牧场六七月天下雪,还要穿着厚重衣服去在雨雪泥泞中放牧的生活。蒙古人中有一句谚语:“听别人聊起的地方总是那么美好,而自己生活的地方总是充满艰辛。”不过,对生活着的地方的眷恋和热爱,让人们不惜为了这片热土流汗、流血。就如成吉思汗所言:“我可以把我的肉体给你,但是,绝不允许把神圣的兀鲁思土地拱手相让!”

大姐就喜欢她的牧人生活,她认为牧人生活是纯洁的,就如奶汁,是美丽的,因为她作为牧人在高山草甸遇见的美好事物多于城镇生活。这也许就是她已经60岁了,还迟迟不愿离开草原和她的牦牛群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