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凿空大道

来源:文艺报  | 尹汉胤(满族)  2017年08月02日13:10

乘成昆线行驶在川西高原,一路悬崖绝壁、桥梁隧道,车窗忽明忽暗,仿佛穿梭在时空隧道中。这条建成于上世纪70年代的铁路,曾轰动一时。它与美国阿波罗飞船带回的月球岩石、苏联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模型一起,被联合国誉为“象征20世纪人类征服自然的三大奇迹”。它成为中华民族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一项骄人工程,载入共和国的史册。

“凿空汉使惊邛杖,已信西南道可通。”一部漫长的中国历史,就是不断开通新路的历史。世代居住在这片亚洲大陆上的中国人,不畏艰险,砥砺前行,矢志不渝地开掘着新路,梦想能走得更遥远。然而,这种开辟新路的步伐,却在近代放慢了脚步,甚至停顿下来……

一路上思绪随崇山峻岭辽远,一声汽笛,甘洛到了。安详静卧于群山之中的甘洛,是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北大门。在这片满目苍翠的大山中,彝族人怡然自得地生活着。彝族生动的形象,儿时便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世纪60年代,母亲任教的中央民族学院艺术系,在北京上演了一部大型歌舞剧《凉山巨变》,从排练到演出,我观看过多次。1981年中国作家协会创办了《民族文学》杂志,我有幸成为了这本少数民族文学刊物的参与者,自此开启了36年之久的少数民族文学生涯。彝族文学是我国少数民族文学中的一支重要力量,在编辑工作中,我阅读了大量的彝族作家来稿,结识了许多优秀彝族作家。通过他们的作品,我走进了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了解了这个古老民族悲壮的历史。进而明白了,在他们刚毅硬朗的体魄容貌中,流淌传承着古老神性的血液,漫长的山地生存历史,造就了彝族令人生畏的勇武性格。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始终鲜明地保留着与众不同的对自然、生命、爱情、信仰的独特理念。“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我传统的父亲/是男人中的男人/我痛苦的名字/我美丽的名字……”彝族诗人吉狄马加以铿锵淳朴的诗句,为自己的祖先勾画了一幅《自画像》。

沿清溪茶马古道而行,脚下落寞的故道,像是没有脉搏的血管,孤寂地浪迹在群山中。踏着沧桑的石块,心中却在想象着它当年的繁华。而此时,只有石块上踏出的蹄印还保存着当年的记忆。在参差凌乱的蹄印中,有几个较深的蹄窝里,竟浅浅地蓄着露水,仿佛睁大的眼睛,斜睨着过往的人们。望着它们,我仿佛在那浅水中,看到了络绎商旅远去的背影,听见了渐渐远去的马蹄声。然而寻声远望,空寂的山谷中,只有潺潺的河水在默默地流淌。低头再望一眼那些马蹄印,竟幻化为一串迷人的删节号,断断续续牵系着人们不绝的思绪。一个马背民族曾经的辉煌,就这样深刻地印在大地上。此刻,山谷中飘起了丝丝雨滴,是在为荒弃的古道哀婉,还是在追忆逝去的繁华?其实,这个古老民族,已经与这大凉山拥有了不离不弃的新希望,拥有了民族复兴的新路径。

“我的部族就生活在海拔近3000米的群山之中,群山已经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在那里要看一个遥远的地方,你必须找一个支撑点,那个支撑点必然是群山。因为,当你遥望远方的时候,除了有一两只雄鹰偶然出现之外,剩下的就是绵延不断的群山。群山是一个永远的背景。在那样一个群山护卫的山地中,如果你看久了群山,会有一种莫名的触动,双眼会不知不觉地含满了泪水。这就是彝族人生活的地方……”(吉狄马加)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大凉山,孕育了这个山地民族辉煌的历史,如今在新世纪的曙光中,又为其支撑起一条条天路,护佑其走向新的辉煌。

激流于群山的滚滚大渡河,在瀑布沟被拦腰截断。一座厚重的大坝将大渡河水抬高为一湾高峡静水。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江河曾是人类迁徙、运输的重要通道。而今天,人类却将其束缚起来,改变了河水的形态,将其蕴藏的巨大动力,化为清洁的电能,推动着人类现代文明的进程。

站在宏伟的瀑布沟电站大坝放眼望去,目下蜿蜒的大渡河,好似一条轻柔的飘带,随风飘动在峡谷中。两岸怪石嶙峋的崖壁,狰狞地对峙着。忽见一列火车若隐若现地穿行于绝壁驶来。只有置身其外,才能如此震撼地领略到成昆铁路奇绝壮美的风姿。为修建这条西南大动脉,30万铁道兵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用简陋的工具奋战在如此复杂险恶的地质结构中,不可思议地修筑出了如诗如画般的成昆铁路。这条铁路建成通车已47年,时至今日成昆铁路建设者所创造的奇迹和不朽精神,依然深刻地感召着我们。改革开放唤醒了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立刻沸腾起来,仅仅30多年时间,神州大地血脉偾张般奔流起了八纵八横的铁路大动脉,中国再次充溢起了青春活力,风驰电掣的列车彻底改变着中国的交通历史。

为体验蜀道之难,我从大渡河畔,沿陡峭的山路攀援而上。一条崎岖山路,曲折地伸向高处,有的路段坡度竟有60度。须俯下身子,选择好落脚点扶地攀爬。汗水淋漓地爬上一道坡,见一位妇女正在陡坡上栽种红薯秧。她身后就是百多米的悬崖,稍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然而,那妇女却如履平地般往来于坡地上,见我们望着她,她向我们笑一笑,生于斯长于斯,大山自然成为了他们的世界。

登上山间一个小村,双脚终于可以平放在地上了。一个健壮的彝族汉子,在整理着土地,原来这里脚下每一寸平地,都是他们日积月累修整出来的。站在这块平地向上望去,只见几间房舍散落在山间,每家门前只有一小块平地。饲养的鸡和猪,任其觅食于山间。我观察着这位彝家汉子的双脚,只见他的脚宽大而结实,脚指有如鹰爪般紧抓在地上。长期生活在山地,使他们的双脚适应了大山。

还以为这村子是山上最高的村庄了。一问才知,山顶上还有好几个村子。举头向山上望去,只见山巅缭绕着迷人的雾气,那雾气就像是大山呼出的气息,一团一团飘忽游动在山间,仿佛这整座山就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在悠闲地吐纳着天地。仰望着充满诱惑力的山巅,两条腿却没勇气再爬了。我问那彝族汉子这村子叫什么名字。他回答“童子林”。听到这个名字,不禁使我从心里敬佩这些生活于大山的人们。世代栖身于亘古不变的苍茫大山,却将自己的村子誉为“童子林”。多么令人心怀憧憬的名字啊。一代又一代固守在这大山中,满目苍翠伴随着他们出生、长大、老去,童子之心是支撑他们生活下去的生命信念。

凿空大道,通达四方,从古至今始终是中国人的梦想。如今这一梦想,正在中国“一带一路”的大格局中通过铁路、公路、海路与世界各国以命运共同体的新思维、新理念、新关系连接起来,实现着人类共同发展的美好愿望。

再次走进大渡河谷,耳畔震耳欲聋的水声由远而近,转过一道山,只见洁白水雾弥漫了天际,仿佛一道巨大的水幕矗立在眼前。原本平静无波的大渡河,此刻正在巨大水流的倾泻中咆哮奔涌起来。一问才知,是瀑布沟水电站在开闸下泄水位,以腾出库容迎接即将来临的汛期。

置身在这浩大的水幕前,我忽然觉得面前升腾咆哮的水雾,就像是一幅展开的画布,中华各族儿女正在上面描绘着最新最美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