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2666》:缩编版的剧场小人书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安莹  2017年07月24日09:14

既然无力对话,为何还要排演?我的问题是:把无人能排、无人敢排的《2666》搬上舞台,无论好坏,这本身是否构成意义?这是否是一种占坑圈地式的艺术企图心?如果是,何必看高卢,这样的企图心在我们的戏剧圈也不乏人在。

虽然是大白天就开始的演出,但《2666》的剧场内氤氲着浓浓的褪黑素。刨除幕间休息时间,将近9个小时,舞台上有聚拢的沙龙光、起居室的白炽灯、工作台的台灯、冷峻的多排管灯、夜店频闪、魔幻的荧光绿,还有完全的黑……色温虽有变化,但都是晦暗不明的。这使得演出字幕凭自身的有序、稳定、明亮、舒爽、清晰,成为了舞台视觉的核心。

很快,观众就领会了演出的精神:就着晦暗的舞台分框图和背景音效,阅读精心删节、分配朗读的小说原文。从这个角度讲,我将演出定义为:五卷本缩编版剧场小人书。

令刚刚预习过小说的我欣慰的是,那些被我荧光笔标亮,在旁边标注了感想笔记的文本段落、词句,都出现了,这让我感觉到亲切和安全,也愿意点头悦纳这个删节本。

然而,仍旧有一些遗憾,譬如,小说第一部分波拉尼奥的“讲故事”的叙事基调荡然无存。这部分的主人公是“四位文学评论家”,他们因为研究神秘的德国小说家阿琴波尔迪的作品而走到了一起,并发生了多角恋关系。直到段落结束,这四名来自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和英国的欧洲知识分子,在最接近阿琴波尔迪、也最接近某些残酷现实真相的城市圣特莱莎,与之失之交臂。他们无能理解阿琴波尔迪或者真相,他们只能理解彼此的情欲。

起初,小说文字全部是上帝视角的白描,没有具体场景、没有引号廓出的人物对话,这使得包括人物心理描写在内的一切都有一种距离感,阅读时感觉作者就像操偶师一样操纵着人物在讲故事。在我看来,这一层好像反窥望远镜一样的距离感,是波拉尼奥有意为之的,包括他在随后的部分逐渐拉近着这段距离。令我遗憾的是这种叙述的距离感在舞台场景化之后彻底消亡。

演出呈现亦有惊喜。小说第二部分,发疯的哲学教师阿玛尔菲塔诺的内心世界是我在阅读中颇感艰难费解的段落,太多的呓语、虚实相接,需要反复重读才能够摸到一些东西。演出通过视频拍摄哲学教师特写,并用经过处理的恶魔一般的语音以“幽灵祖先”的身份与疯狂边缘的主人公进行隔空对话,那也是“巨人”的声音第一次在演出中出现,这个效果是成功的。它很像漫威或DC公司出品的超级英雄电影中恶人的声音,这为文字化的声音塑了形。

正如导演自己在演后谈环节坦白的,读完小说第一部分,他认为这个小说可以排。事实上,整台演出呈现最为完整、最有意味感的也就是第一部分。导演使用了自己擅长的全部手段,空间调度、灯光效果、音效烘托、现场视频、演员表演状态的突转等,但这也直接导致后续章节越来越暴露无遗的乏力感。天空飘来五个大字:“导演没招了”!

这种乏力感在第三部分的演出中初见端倪。这一部分的主人公是美国记者法特,一个黑人,他所就职的纽约《黑色黎明》杂志,是一家致力于维护黑人权益的媒体。正因如此,小说才会在故事前半段描写了一位前黑人运动领袖,如今以兜售炸猪排菜谱为生。小说长篇累牍地呈现了他的一次捎带着言不及义的政治观点的演讲全程,这廓出了当下美国少数族裔运动的荒诞本质。

第三部分的演出从这里开场,一位黑人进行演讲,也是长篇累牍、言不及义,但与小说不同的是,这一节演出毫无用处,因为一笔带过了法特向杂志社报选题的段落。小说中,同为弱势者的《黑色黎明》杂志社的头儿,对于正在被成批杀害的异国妇女毫无兴趣,他更希望法特假模假式地写一写美国拳击手的比赛实况,或这个故事里“有没有一个倒霉的黑人兄弟”。这让主人公喊出“没有任何黑人兄弟,但是有两百多被杀的墨西哥妇女,婊子养的!” 就是这通电话令前面的长篇累牍有了意义,而大肆删略这通电话的演出则使那段演讲空有冗长。

进入演出的第三部分,段落的取舍不再精心,我感觉到为了完成而疲于奔命的乏力感。这种乏力感到了第四部分,则成了缴械投降式的彻底的无能为力。而这,恰恰是阅读过原著的读者最期待看到二度创作有所作为的部分。

演出开场,重复单调的低气压音效配合着原文字幕自带的触目惊心一条条飞出。这完全没有超出、加强我在阅读原文时的震惊感,甚至因为音效的直给而阻碍了阅读感受的溢出。随后的段落节奏平均,一个真人演出场景配合现场拍摄投影,穿插杀戮妇女的档案。起初,狂人嫌疑犯克劳斯·哈斯狰狞的面孔颇有冲击力,他也带回了“巨人和声音”,但在他和他的恶魔之声多次出现后,竟也稀松平常了起来。

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在体验层面,极致强烈与长效累积是互斥的,前者指向浅感受,后者抵达深记忆,前者造成瞬间感受会因后者的麻木习惯而失效。当身边的伙伴在如此燥郁的环境下也能沉沉睡去的时候,就是失效的证明。所以,逼近观众的耐受极限的企图是无效的,因为大家习惯了。

我没有睡,我猛灌咖啡,等看这一幕如何作结。然后,等来了女众议员的半小时独白。

女演员激情澎湃状态满血,很难想象她在演出已经进行至此的时刻还能拿出这样饱满的状态来演绎独白。然而抛开这段台词处理的好坏优劣不谈,我想说,类似这样的独白我在之前的“他们杀女孩子”开场白、第一幕“殴打出租车司机仿佛性高潮”段落、第四幕“受访的女圣人”段落等,都见到过了,应该都是同一个女演员演绎的。虽然,我可以理解导演通过这种女性角色重复的嘶吼,是在与不可撼动的暴力大环境进行无力的对抗。在演出中,这两种声音令人印象深刻:一个是雄性恶魔的暴力的声音,一个是女性受害者的绝望抗争的声音,这两种声音对峙出了二度创作者的表达落点:关于暴力。因此,到了第五部分,还是这位女演员、还是这个声音,在讲述着阿琴波尔迪的故事。

即便如此,还是不可否认演员自己刨了自己的现场效果,因为她的表演状态没有升级、惟有重复,就像这台演出的整体状态。于是,在至关重要的第四幕安静的高潮段,我看到了平庸的无效。这就是我说的无能为力。这一刻,导演拿这个文本无能为力,在全部的呈现中,他无力与作者平等对话,他抽取小说相对浅层次的压抑窒息的感受部分,用舞台手段来渲染这种感受,剩下的就只是卑微地去完成了。

在完成图解的道路上,二度创作者也算尽心尽力,譬如现场拍摄。

在凯蒂·米歇尔导演的现场拍摄版《朱丽小姐》中,细心的观众可以完整地捕捉到投影在大幕上的现场拍摄的影像是从哪个机位由谁如何拍摄的,从而形成了一种颇具解密快感的观演效果。这种首度出现的观剧体验与全程无间断的流畅拍摄并置,成就了一出独特的作品。然而,排演于《朱丽小姐》之后,技术手段还逊色于前者的《2666》,由于舞台灯光追求的昏暗基调,除了前排坐席,观众很难捕捉到剧组完成这些拍摄工作的全程。甚至在夜店等许多场景段落,拍摄以及演出都全面隐于幕后,观众所见是与投影既有录像完全没有区别的“看电影”效果。

我的问题是,除了在有限空间完成小说图解、让看不清演员的观众看到特写的“演唱会式”的功能效果外,现场拍摄这个时髦手法的使用可有更多的舞台语汇?在模仿他人技术成果,调入自己的作品呈现的时候,创新性何在?可有升级?如果并没有,那么,身为创作者的创作人格是什么?创作快感又是什么?

帮助二度创作者完成图解的,还有舞台空间。有隔绝感的玻璃盒子是舞台视觉的主意向,观众是随着第一部分四个文学评论家的多角恋故事、他们寻找作家阿琴波尔迪并与杀戮弱势妇女的血腥暴力真生活擦身而过的动作线索进入到这个不可破的景观空间的。

演出中,这个空间可以合而为一,亦可以一分为三、为四,它们是人影绰绰的两个纱幕空间、一个玻璃盒空间、盒上的露天空间,以及盒外空间。观演之初我会注意到第二幕尾声三个空间陡然拉开的舞台大动作颇为亮眼,也会思忖:这四种空间的切换,其选择标准是什么?意向语汇是什么?

在与文本内容进行多方比对印证后,我发现除了有限几处片段效果,如,阿玛尔菲塔诺教授与晾衣绳上的书隔窗对望、讲述汉斯·赖特尔妹妹的故事等,除了这几个片段对玻璃盒意向有所指外,大多数情形这些空间的置换、摆放是为了完成演出调度,尤其是促成现场拍摄的“摄影棚”功能性需要。这未免让人觉得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