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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学者认为奥普塔提阿努斯的诗歌肤浅、繁琐、竭力表现出矫揉造作的感情来讨好皇帝。不过，从某些方面来说，奥普塔提阿努斯的作品却是罗马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葩：他创作的诗歌用文字描绘出了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堪称拉丁文学中的“璇玑图”。

近年来，随着希腊罗马古典学研究在国内掀起热潮，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等古罗马大家的作品逐渐为人们所熟悉。与这些璀璨的巨星相比，公元4世纪的诗人普布利乌斯·奥普塔提阿努斯·波菲利乌斯（Publius Optatianus Porfrius）是一个几乎被罗马文学史遗忘的小人物。在诸多论述罗马文学史的著作中，奥普塔提阿努斯的名字鲜少出现，即使偶尔被人提及，也仅仅是一带而过。许多学者认为奥普塔提阿努斯的诗歌肤浅、繁琐、竭力表现出矫揉造作的感情来讨好皇帝。不过，从某些方面来说，奥普塔提阿努斯的作品却是罗马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葩：他创作的诗歌用文字描绘出了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堪称拉丁文学中的“璇玑图”。

除了诗歌集以外，奥普塔提阿努斯并没有留下太多有关他个人生平的记述。我们只知道他大约在270年出生于罗马帝国的北非，此后来到罗马城为马克森提乌斯效力。公元312年，马克森提乌斯在米尔维桥被君士坦丁打败，这是奠定君士坦丁王朝基业的一战，也成为了奥普塔提阿努斯图像诗诞生的契机。

奥普塔提阿努斯与君士坦丁

公元312年10月28日，君士坦丁在米尔维桥击败了马克森提乌斯，随后进入了罗马城。在当时和后世基督教史家的记载中，这一战被看成是整个罗马帝国皈依基督教的开始。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这些基督教作家所描述的那样怀着喜悦的心情迎接美好的新时代。当时留在罗马城中的大多数元老都曾为马克森提乌斯效力，罗马民众也并不了解这位来自帝国西北边陲的将军和他所支持的宗教。绝大多数人都心怀不安地前去迎接罗马城的新主人，他们并不知道君士坦丁将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在人心惶惶的氛围中，一些人开始尝试着和这位新来的统治者接触，想探探新皇帝的口风，了解他的喜好。奥普塔提阿努斯将一封充满恭敬之词的书信呈送给了君士坦丁，希望多少能够博得皇帝的好感。他很快便收到了君士坦丁友好的回信。皇帝在信中告诉奥普塔提阿努斯，他很愿意欣赏作家和演说家们献给他的作品，并且称赞奥普塔提阿努斯“既能够保持传统，又能够有所创新”，尤其是那些“用颜料点缀的色彩令人赏心悦目”。

不过，皇帝的赞赏并没有让奥普塔提阿努斯在此后的仕途中一帆风顺。在公元315年左右，他和一些此前曾经为马克森提乌斯效力的元老遭到了政敌的控告继而被流放。为了早日获得赦免，奥普塔提阿努斯在流放期间创作了诸多歌颂君士坦丁王朝的诗歌。虽然奥普塔提阿努斯最初献给君士坦丁的作品并未流传下来，但从他此后创作的诸多诗歌中，我们仍然能够领略到他别出心裁的创作技巧。

流放期间的创作

在流放期间，奥普塔提阿努斯创作了20多首献给君士坦丁皇帝的颂诗，其中一些最主要的作品完成于324年到326年之间，涉及当时一些重要的历史事件。这些诗歌的神奇之处在于诗歌中那些用文字“描绘”出的图案，而这些描绘图案的文字本身串联起来后又组成了新的诗句。在奥普塔提阿努斯的作品中，最简单的图案诗中包括了一些藏头或藏尾诗。

公元324年，君士坦丁皇帝打败了一度和他共治的东部皇帝李锡尼，最终成为整个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奥普塔提阿努斯在这首作品中歌颂君士坦丁对东部希腊地区的征服：“您是我们的救星，东方将会平静/正义的上主支持您的誓言/（东方）将会在统治者美好的预兆下臣服”（第5—7行）。

这首诗每一行头字母和尾字母连起来便是“PIUS AUGUSTUS CONSTANTINUS”（君士坦丁，虔诚的奥古斯都）。这是奥普塔提阿努斯的作品中比较简单的一种类型。

除了藏头或藏尾以外，奥普塔提阿努斯也能够将颂词藏在诗歌的中间。

奥普塔提阿努斯在这首诗歌中赞颂了君士坦丁最终结束了内战，为整个罗马帝国带来了和平与统一：“看啊，奥古斯都，在那样的一场杀戮之后，现在全世界都在您的统治下。所有虚弱的人都曾经哀叹这场灾难，如今再也没有人担心这样的动荡。”（第17—20行）

在这首诗歌中，奥普塔提阿努斯将第1列、第14列和每一行的最后一个字母连成了一句对皇帝的赞美：最勇敢的皇帝，最仁慈的领袖，不可战胜的君士坦丁（FORTISSIMUS IMPERATOR, CLEMENTISSIMUS RECTOR, CONSTANTINUS INVICTUS）。

有时，奥普塔提阿努斯会在慷慨激昂的颂词中插入一些委婉动听的恳求，期望能够以此来打动皇帝。他在一首作品中对比了流放前与流放后他诗歌的境遇：他此前创作的诗歌都是用金色和银色的字母写在高贵的紫色皮纸上，而如今，他生活困顿，物质匮乏，无法获得足够的颜料，只能用黑色和红色来展现他的文字和图案。他希望皇帝能够看在这些诗歌的份上恢复他的地位，让他的诗歌重放光彩。而在另一首诗歌中，他将自己的请愿展现在了图案中。

在这首“矩形诗”中，奥普塔提阿努斯将第1、18、35行和第1、18、35列的字母排列成了6段相同的请愿：“神圣高贵的凯撒，请怜悯您的诗人”（SANCTE TUI VATIS CAESAR, MISERERE SERENUS）。这些行、列所切割出的矩形中有4列经过装饰的字母，连起来便是AUREA SIC | MUNDO DIS | PONAS SAE | CULA TOTO——“愿您把光明带给全世界”。奥普塔提阿努斯在这首诗歌中告诉皇帝，他受到了冤屈，对他的指控都是不真实的。现在“悲伤焦虑使他不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如果皇帝能够赦免他的罪行，他便能够“无拘无束地为您尽情歌唱”（第5—7行）。

直线式的字母排列对奥普塔提阿努斯来说并不困难，他还能够创作出各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图案。

在这首诗歌中，奥普塔提阿努斯用文字描绘出了棕榈树叶的图案。在罗马传统中，棕榈树叶和战争的胜利有着密切的关联，当时许多钱币上也经常能够看到手持棕榈树枝的胜利女神。

奥普塔提阿努斯在这首诗的开篇便表达了主题：“卡斯塔利亚泉的缪斯们啊，请将象征德性的棕榈树叶交给我们的君主。君士坦丁获得了他应得的胜利纪念柱，（因为）他欣然地恢复了世界的秩序，将其纳入到了正义的保护之下。并且致力于将全部的一切都还给你，罗马！”

构成棕榈树叶的文字连起来则是另一首颂诗：

CASTALIDES VERSU DOCILI CONCLUDITE PALMAM.

CONSTANTINE FAVE TE NUNC IN CARMINA PHOEBUM

MENS VOCAT AUSA NOVAS METRIS INDICERE LEGES

LIMITE SUB PARILI CRESCENTIS UNDIQUE RAMOS

REDDAT UT INTEXTUS MUSARUM CARMINA VERSUS

卡斯塔利亚泉的缪斯们，请将优美的诗句编成棕榈树叶

君士坦丁，请帮助我，我的心正在福玻斯（阿波罗）的歌声中呼唤您，

它获得了勇气，创作出了新的韵律，

这些诗句被编织入了缪斯的歌声中，

变成了往四面八方同时生长的枝条。

棕榈树叶是罗马传统的胜利标志，而君士坦丁并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胜利者，他的胜利还有更加特殊的意义。身处这一时代的奥普塔提阿努斯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将最富有时代象征的图案编入了他的诗歌中（见下图）。

与前文充满古典神话元素的“传统”诗歌不同，这首作品的图案与内容鲜明地展现了君士坦丁王朝的时代特征。全诗开篇便是对基督象征符号“XP”的赞颂：

“世界的金色之光，你是来自仁慈上主的虔诚记号，也是永恒的誓愿。请你接受这幅用崭新的诗句装点的画作（带有崭新诗句的画作）。请帮助我，至高之神，所有民众都虔诚地向您祈求喜乐。他们相信其中的福祉。他们都在受人崇敬的基督的律法下，遵守着来自奥古斯都和信仰的指导。”（第1—5行）

奥普塔提阿努斯在诗歌中用文字描绘出了基督符号和拉丁语“耶稣”（IESVS）的字母图案。这些图案中的文字连起来则组成了另一首颂诗：

ALME SALUTARI NUNC HAEC TIBI PAGINA SIGNO

SCRIPTA MICAT RESONANS NOMINIBUS DOMINI

NATE DEO SOLUS SALUATOR SANCTE BONORUM

TU DEUS ET IUSTI GRATIA TU FDEI

SIT VICTORIA COMES AUG ET NATIS EIUS

仁慈的基督，正在向您闪烁的这一页，

用救赎的标记书写而成，回荡着主的名号。

上帝的圣子啊，你是善人唯一的救赎，

你是公义的神，是我们信仰的恩典。

愿胜利常伴奥古斯都和他的子嗣。

在诗歌中，奥普塔提阿努斯将神对罗马帝国的庇佑与君士坦丁家族的统治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提及了君士坦丁追认的祖先克劳狄乌斯和父亲君士坦提乌斯的功绩，也表达了对继任者的期待：

“不可战胜的克劳狄乌斯在战争中凭借自己的勇猛从哥特人士兵那里获得了巨大的荣誉。君士坦提乌斯因为虔诚而变的强大。他让此后的繁荣时代充满了和平与正义的馈赠。您将您所创造的礼物赐予了您的国度，您超过了您的先人。您的这些美德来自于您的先人，也源于更好的信仰。您将会通过您的后代而获得无穷的赞美。啊，高贵的君士坦丁，上帝的律法和命令下，源自于您虔诚统治的时代将会为了您而永远持续下去。”（第29—35行）

这些诗句构建起了一个君士坦丁王朝的世系，迎合了君士坦丁起兵后对自己家族世系的宣传。然而，奥普塔提阿努斯在诗句中向皇帝子嗣所展现的美好愿景却和严酷的现实大相径庭。君士坦丁王朝的皇位继承向来是一个微妙而敏感的政治问题，他毕其一生都未能妥善处理好这一问题。奥普塔提阿努斯或许想不到，他所创作的这些看似毫无任何政治风险的颂诗也差点被卷入了一起与皇位继承有关的事件中。

最精美的“反诗”

这起事件发生在公元326年，这一年是君士坦丁即位20周年，也是君士坦丁的两个儿子克里斯普斯和君士坦丁二世被提拔为凯撒的10周年。奥普塔提阿努斯在这一年创作了两首纪念性的图案诗。其中一首用文字描绘出了“AVG XX CAS X”（奥古斯都20周年，凯撒10周年）的图案（见右上图）。

奥普塔提阿努斯在这首诗歌中歌颂了君士坦丁给世界带来和平与安宁。图案中的文字也是一首纪念20周年，展望30周年的诗歌：

CUM SIC SCRIPTA PLACENT, AUDENT SIBI DEVIA MUSAE

PER VARIOS SIGNARE MODOS DEVOTAQUE MENTIS

GAUDIA, QUAE PINGENS LOQUITUR MEA, PHOEBE, CAMENA.

SUMME PARENS, DA VOCE PIA TRICENNIA FORI

这些写下的诗句取悦了缪斯，她们怀着衷心的喜悦，

准备用各种方式来创作出与众不同的作品。

福玻斯（阿波罗）啊，我的诗歌女神、我的绘画述说了这些作品。

至高的主上，请允许我用虔诚的声音祝愿您30周年的统治。

除了对君士坦丁的赞颂外，奥普塔提阿努斯还特意赞颂了君士坦丁的长子克里斯普斯的功绩。克里斯普斯是君士坦丁与前妻密涅瓦所生之子。317年，他和皇后福斯塔所生的君士坦丁二世一起被提拔为凯撒。此后，他率领军队在高卢击退了法兰克人和阿勒曼尼人的入侵，并在324年率领君士坦丁的舰队在海战中击败了东部皇帝李锡尼的海军，为君士坦丁统一罗马帝国立下了战功。他的地位和成就使他被人们看成是君士坦丁最理所当然的继任者，因此奥普塔提阿努斯在诗歌中称克里斯普斯是君士坦丁“神圣的孩子”，是“这个如此伟大安宁时代的希望”，他的军队“充满了力量，卫戍在莱茵河和罗纳河的岸边”（第30—33行）。对克里斯普斯的赞颂同样出现在奥普塔提阿努斯的另一首纪念君士坦丁即位20周年的诗歌中（见右下图）。

这首诗歌堪称奥普塔提阿努斯最精美的作品，不仅赞颂了君士坦丁的统治，还通过图像和文字彰显出克里斯普斯在324年指挥舰队击败李锡尼的功绩：“这一页幸福的皮纸通过各种各样的花纹向您表达了它的祝愿，纪念了奥古斯都后代的伟大命运。”（第36行）诗歌的图案也相应地呈现出战舰的形状。战舰上竖立着基督的符号，符号周围的字母“VOT”和舰身上 “XX”的字样是“VOT（IS）VICENNALIBUS”的缩略形式，即 “祝愿皇帝统治20年”。和奥普塔提阿努斯的其他图案诗一样，构成这些图案的字母也组成了另外一首诗歌。与众不同的是，这首诗歌的前两行实际上是由转化为拉丁字母的希腊语所写的，因此这也是一首双语诗：

THN NAYN AEI（ΔEI） KOCMON CE DE APMENON EINI NOMIZIN

（τν ναν δε óσμον, σ δ ρμενον εν νομζιν）

THUPOIS TEINOMENON CHC APETHEC ANEMOIC

（οροι τεινóμενον σ ρετ νμοι）

NAVITA NUNC TUTUS CONTEMNAT SUMME PROCELLAS

NIGRAS NUNC TUTUS CONTEMNAT SUMME PROCELLAS

TUTUS CONTEMNAT SUMMIS CUMULATA

TROPAEIS

PULSA MENTE MALA CONTEMNAT SUMME PROCELLAS

SPE QUOQUE ROMA BONA CONTEMNAT SUMME PROCELLAS

ROMA FELIX FLORET SEMPER VOTIS TUIS

把这艘船看作是世界（σμο），您就是（操纵船帆）的索具（ρμενον）。

您的德性像风一样紧拽着它。

主上，但愿水手现在安然地远离风暴。

主上，但愿他安然地远离黑色的风暴。

他安然地藐视着堆积起来的战利品。

主上，邪恶的企图已经遭到了驱赶，他如今能安然地远离风暴。

在美好的祈愿下，但愿罗马也能远离动荡。

但愿幸福的罗马在您的誓愿下永远繁荣。

奥普塔提阿努斯无疑是想用这些精心设计的图案诗来博得皇帝的青睐，但就在此时，一起突如其来的政治事件完全改变了庆典的氛围。这一年的7月，当君士坦丁即将进入罗马城举行庆典之际，他忽然下令处决了克里斯普斯。不久之后，皇后福斯塔也原因不明地死于浴室之中。

这两起事件的缘由迄今尚无定论，堪称君士坦丁王朝的一大奇案。无论真相如何，这一急剧的变化使得奥普塔提阿努斯费尽心机歌颂克里斯普斯的诗歌忽然之间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反诗”。在这样的政治动荡中，奥普塔提阿努斯究竟有没有将这两首诗歌呈送给君士坦丁？由于缺乏相关史料，我们仍然不得而知。在326年之后，有关奥普塔提阿努斯的记载甚少，比较能够确定的是，奥普塔提阿努斯最后全身而退，获得了赦免，并且在329年和333年两度担任罗马城守（Praefectus Urbi）。他的诗歌此后也流传后世，并且自中世纪以来一直不乏模仿者。

时至今日，奥普塔提阿努斯留下的这些奇妙的图案诗仍然存在着诸多有待解释的问题，从文学欣赏的角度来说，这些作品多是些歌功颂德的辞藻堆砌，但对后世的历史学家来说，他的作品又确是君士坦丁时代的一面镜子，在这些图案诗的背后，或许隐藏着更多奥普塔提阿努斯和君士坦丁王朝的秘密，有待人们的进一步探索。

（备注：文中诗歌图片出自M. Squire & J. Wienand (eds): Morphogrammata : The Lettered Art of Optatian: Figuring Cultural Transformations in the Age of Constantine, Stuttgart: Fink, 2017, pp. 28-51）

（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历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