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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来源:中国民族报 | 彭学明(土家族)  2017年07月04日14:43

承载温情的小木层。 资料图片

小木屋是母亲和妹妹手里的一本“诗集”,是母亲和妹妹用汗水和心血,还有湘西女人坚韧的美德,一行一行,一页一页,装订成册的。

在母亲和妹妹把这栋小木屋竖起的四年里,我都在学校里做着我的大学梦。寒暑假,我也在学校里勤工俭学、认真读书,为的是能够考上一个好点的大学。我没有为这个小木屋背一片瓦、一根料,这木屋都是由母亲和妹妹像燕子衔泥一样衔起来的。于母亲、妹妹,还有那栋小屋,我都是有罪的。

母亲为了我们几兄妹吃苦受难,落了一身的病。一遇冷水或者风寒,她就会大病不起。生活的担子落在了我年幼的妹妹身上。为了考大学,我是极为自私的,我根本就没考虑过母亲的病有多么严重,也根本没考虑过妹妹的肩膀有多小、多嫩。

妹妹跟我一样,从小就成绩特别好,她还能歌善舞,知书达理,深得老师、同学和寨上的人喜爱。但妹妹却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明星梦和大学梦,辍学了。她心疼母亲,她要帮母亲挑起家庭重担,成就我的大学梦。

每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母亲和妹妹,忙完了田地里的活儿,就会双双到山坡去砍树,然后把树从山底抬到山顶。一个病老,一个弱小,每天最多抬上200米。那实际上不是抬,是一点点挪,从山脚挪到山腰,从山腰挪到我家,一挪就是4年。树料齐了,母亲和妹妹,又一人一头,用锯子锯成木板。木屑像尘土一样一把把地落下,板子像薄饼一样一块块锯出,待一栋木屋的木板准备齐时,又是两年。六年里,母亲和妹妹肩上、手上的皮肉,都一块块烂,一块块掉,最后成了厚厚的茧,如砧板一样厚和硬。那刀都刮不烂的茧,就是我最深重的罪孽。

因为相处太久而有些摩擦的亲朋们,终于看不下去了,拢过来帮母亲立起了房子。房子建好的那天,母亲请人放了两场电影,感谢亲朋好友的照顾和帮忙。客人散尽后,母亲和妹妹抱着柱头放声痛哭。这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小木屋,是我们真正的家。有了这房子,母亲也不用听人闲话、受人非难了。她的孩子,也能够在人前人后抬起头了,哪能不哭?

小木屋的确是小,但有三间,还有楼阁,比起仓库、油坊和别人的屋檐,那是天上和地下。小木屋像母亲手里的一段布,母亲总把小屋裁剪得花枝招展,如花似玉。母亲把小屋刷上几层桐油。木板上刷上桐油,既可以防虫防腐,又可以防潮防晒,还显得富贵金尊。阳光一照,金黄的桐油闪闪发亮,整个小屋金碧辉煌。母亲每天都会把墙壁用抹布揩揩、擦擦,生怕落了灰尘。房前屋后,更是要一天打扫两次。

这典型的土家山寨——小木屋,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却是母亲和妹妹一老一少两个女性的杰作,比我现在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深刻、都伟大、都动人。一根根黄铜色的柱,是岁月青葱的手指,点拨蓝天一片霞。一片片青灰的瓦,是岁月沧桑的指甲,涂染大地一抹画。而一块块泥黄色的壁板,则是岁月宽厚的脊背和胸膛,停泊一个温馨的小家。

在旷远而迷蒙的一片大山里,小木屋像一个积木,静静地坐着,看花开蝶飞,听鸟叫蛙唱。白天的蝴蝶鲜花,还有蜻蜓小鸟,都是从山景里长出来的,一山一山的景色,都被花鸟们浸润得鲜活而生动。稻田里,夏夜的蛙声,此起彼伏,把夜色唱出颗颗星星,把星星唱成抹抹月光,把月光唱成粒粒萤火。星星挂在屋顶,月光铺满坪场,萤火四周飞舞。

母亲和妹妹总会拖一把椅子,坐在星空下歇凉。有时候,母亲给妹妹讲一些故事;有时候,母亲和妹妹扯一些家常;有时候,母亲就不由自主地唱几首山歌。母亲苦了一辈子,也哭了一辈子,现在终于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动,有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终于可以给她的几个儿女交差了,哪能不唱呢?

母亲的歌声很轻很轻,像纺棉线纺的、像小溪水流的,绵长而酽醇、明净而悠远。夜空下的歌声,是极具穿透力的,一个小小的音符,就可以如银针飞击,穿破夜空。寨上的孩子和年轻人,被母亲的歌声吸引过来,围在母亲身边听歌,如痴如醉。久而久之,寨上的年轻人和孩子都会唱了。寨上的民歌,都是母亲的传世作品。我和我妹妹之所以歌唱得如此之好,全赖母亲的遗传。母亲就像在稻田里撒谷种一样,一把山歌撒出去,满田的歌苗就长起来,满心的甜蜜也蹿出来。

乡下人,没有什么可以娱乐的,只有歌声,也没有什么可以表达快乐的,只有歌声。

母亲和妹妹都是织锦高手。不用描图,也不用飞针,一台木织机就可以把各色丝线织成五彩斑斓的霓裳锦缎。唧——唧,呱——呱,两只小鸟织成了;唧——唧,呱——呱,一对鸳鸯织成了;唧——唧,呱——呱,一片云彩、一坝田园、满山庄稼和乡村爱情,织成了。织成一幅,母亲挂在房梁。织成两幅,母亲挂在房梁。织成三幅,母亲还是挂在房梁。一年下去,我们家的小木屋上全是美丽的织锦,它们在蓝天丽日下飞动着。

那织锦真个是美啊!若朵朵争艳的花朵,把一年四季,把乡下民间,绽放得朴素而惊艳。

不知什么时候,燕子就悄悄地飞进了我家。燕子总是这样,在你不经意的时候,落座在农家的屋檐下,把一生的行程筑成燕窝,交付给好客的主人。一点一点的泥,衔成一个圆圆的家。一个个圆圆的家,是燕子捧给农家人的心。这一群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孩子,是母亲眼里最为吉祥的事物,跟鲜花一样,跟喜鹊一样,跟她美好的孩子一样。

母亲每天看燕子云上云下地飞,却不知道燕子吃什么,就心疼地问妹妹,妹妹也不知道,说好像是虫子。母亲每天就到地里挖蚯蚓放在地上,等燕子来吃。可燕子根本不敢吃那如蛇一样的动物。母亲就把蚯蚓在火里烧熟,放进窝里,等燕子去吃。燕子衔泥,母亲衔爱,燕子在我家舒舒服服地享受母亲的恩典,安营扎寨,生儿育女。知恩图报的燕子,每次看到母亲时,总是会欢天喜地地跟母亲打招呼,给母亲唱歌,围着母亲上下翻飞,翩翩起舞。母亲也总是满足地看着,对它们点头,对它们微笑,对它们鼓励地挥挥手。燕子的燕窝在母亲的背影里越做越大,小燕子一窝窝飞出,母亲像喝了一杯浓稠的甜酒,在燕子呢喃的歌舞里,醉成我们永远的乡愁。乡下人,就是这样,一点芝麻小的快乐,就是比天还大的幸福。母亲在小小的快乐与大大的幸福里,想着儿女、期盼来年。

在这样的流年里,母亲变老变瘦了,我们变美变俊了,日子变富变好了。大姐从一个放牛娃变成了领导干部,妹妹成了国企的一名职工……他们的日子,平凡而殷实。而我,则一步一步地从山村走出了湘西,从湘西走到了北京。从流浪的屋檐到暂住的油坊,从简单的仓库到温馨的小木屋,我历经艰辛而终获幸福的家,像小小的一滴水,反射着时代的光辉。

时代在变,家也在变。家、国和时代,是一根血脉上的细胞,相亲相爱、相生相息。一个好的国家,必定有一个好的社会;一个好的社会,必定有一个好的时代;一个好的时代,必定有一个好的年头。正像老母亲说的,好的国家社会,好的时代年头,都被我们赶上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内容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