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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带我回到喀什噶尔

来源:中国民族报 | 帕蒂古丽 (维吾尔族)  2017年07月04日14:39

喀什噶尔古城之顶的阳光中,弥漫着信仰的味道。资料图片

维吾尔族人说,喀什噶尔是一座“让人看不饱”的城。我把这句话直译给一个从事写作的朋友,她用汉语的思维方式纠正我,“应该是看不厌”。维吾尔语中,这个“饱”,相当于汉语中的“满足”,跟喜新厌旧的“厌”没有关系。

从一个词语的应用与传承中,或许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民族的观念。维吾尔族是一个很注重语言方式的民族,他们对传统语言的维护,与维护身体和心灵的洁净同样看重。比如维吾尔语中几乎找不到与“厌”完全对应的词和与“厌”对应的情感。他们认为,用“厌”字表述的句子与情感,是不够健康和稳定的。

在喀什噶尔,最让人怦然心动的,是维吾尔族人对一件事物的形容,总能按照人身上的各个部位,找到对应的大小、粗细和长短。比如,树像脖子那么粗、瓜像脑袋那么圆、核桃像拳头那么大。好像他们描述的不是瓜果树木,而是人类的近亲。又比如,他们对很多现代化的电子产品,仍然延用了对人体组织或者器官的拟人化称谓。当地的维吾尔族人把手机“没电了”说成“没油了”,很形象地表达了他们的思维习惯;又比如把“关机”叫“熄灭”,就像在说他们传统生活中熟悉的火炉和煤油灯,他们用这种方法减少了对机器的隔膜和疏离感,更容易让彼此亲近。这其实是一个民族,在高速发展的科技面前,一种认识世界的眼光和恒定的方法。

喀什噶尔人还经常会用已有的事物来为新的科技产品冠名,如在按摩椅、剃须刀、秤之前冠以“电”字。他们用这种简化的办法,了解不同机器的性能,区分各自的用途。看似快速变化的事物,在他们眼里无非是装了电,万变不离其宗,后面关键性的称呼,还停留在过去的词语上。

有时候我想,在缓慢中生活惯了的人,恐惧的是快速的改变。就像坐惯了毛驴车的人坐在过山车上,会觉得晕眩。在这个时候,找到一种平衡和应对的方法,似乎显得十分重要。

世界还稳定在过去,一些事物只是被类似的更快捷的事物代替,事物的核心没有改变,变化的只是能源和动力部分。这样看起来,新的事物就变得容易被辨认。世界变化再快,也不会抛下能够用自己的方法辨认它、能够用自己的方式稳住它的人。

喀什噶尔的维吾尔族人,正是用这样一些亘古不变的词汇,给飞速发展的世界加上简单的定语,就像给一匹奔跑的马套上嚼子,让它在途中少一些冲撞;或者给马蹄子打上铁掌子,让它在过猛的奔跑中减少磨损,以免伤了蹄子。

他们知道,在词语和思维方式中站住脚的世界,才是最牢靠的;在语言和习俗上保持其不变的特性,世界的关键就没有被改变。词语就像马鞍子、驴掌子,稳住它,脚下的世界就不会打滑。

就连喀什噶尔的青年人都觉得,新鲜事物被加上了传统的定语或者修饰词,生活变得便利了不少,这样的变化对他们是有利的。喀什噶尔的真味不会变,每个维吾尔族人回到这里,还能找到故乡的感觉,他们所有的感情,都能在这里得到安放。

有意思的是,即使一些搬到现代化楼房居住的维吾尔族家庭,仍然在家里安装了煤炉,用来做饭、烧水和取暖。他们似乎舍不下看着炉火取暖带来的那种视觉上的温暖感。在他们的观念中,电似乎代表着现代人为了便利所付出的某种代价。这里面还包含着一种潜在的节能意识,它来自一个古老、节俭的民族内心所崇尚的那种环保理念,那种伊斯兰信仰中憎恶浪费的思想,来源于那种农耕和游牧民族历史上形成的低能耗的生活方式。

只要“油”还没有被置换成“电”这个词,就证明自己没有被现代化的生活完全改变,传统的回归照样可以在词语中进行,“煤油灯”和“熄灭”的时代可以随时回忆,人们在过去的语言中保全了自己。选择用“油”还是“电”,这就是传统与现代的界限。

在喀什噶尔出生和长大的维吾尔族人麻木提,是个严重的“思乡病患者”,他多年来在上海二手汽车市场做买卖,从上海挣来的钱,除了供儿子在上海读汉语学校外,几乎都用来建设他在喀什噶尔近郊的大平房和花果园。他渴望回归传统的喀什噶尔生活,却对儿子选择他自己的生活,给予了最大的自由。他幽默地说,他忧虑地球,而不忧虑他的后代。

在喀什机场下飞机的时候,看到漫天笼罩的黄尘,麻木提就打趣说,这种黄土可以治他的思乡病。落地后,在行李等候处,他对着同伴大喊“把阿尔瓦赶过来”。这句维吾尔语听起来,不像是说“推一辆手推车过来”,而像是说“赶着毛驴车过来吧”。麻木提仍然沿用了维吾尔族人对“车”这个词最原始的称呼,反正不用电也不用油,人推的和驴拉的都叫“阿尔瓦”。虽然车换了样式,称呼还是同一个。只要类似的词汇不变,生活再变也不怕。

一出候机大厅的门,麻木提的司机开了一辆桑塔纳,等候在门口。附近或许有什么集市,村道上到处能看见小拖斗汽车后面拴着驴和羊。牲畜被那些“电驴子”牵动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扬起一溜溜黄尘。

麻木提看看天说,“土普恁嗒地”,意思是“这黄土的苦头”。你很难相信,说“黄土可以治思乡病”的那个人,跟说“这黄土的苦头”的是同一个人。然而,这样复杂的感情,确实同出自这个喀什噶尔人。

“嗒地”,我在喀什噶尔经常听到这个词。而在汉语中,几乎找不到与这个完全对应的词汇。“嗒地”的意思很接近“苦头”,汉语的意思是苦痛、磨难、不幸。维吾尔族人说“嗒地”时,却带着一种意犹未尽的味道,残存着痛苦中略带慰藉的记忆。或许是人对以往迷恋的事物,明知它给人的身体和精神带来苦痛和伤害,却仍然会对这种事物产生成瘾性的依赖感吧。

对“嗒地”这个词,恐怕只有维吾尔族人有这样独特的心理体验。说这个词时,他们似乎心有不甘,那是一种说不清的回味与怀想,语气中萦绕着在着迷的情感支配下,不忍责备成瘾物的意味。“嗒地”这个词汇,饱含了成瘾者对自己及成瘾物特殊偏爱之情的一种偏袒,还有与成瘾物之间日久生情后不忍割舍的情愫。

“嗒地”,是即使对自己有害,却仍然深深迷恋的东西,即使远离,精神上却不愿割断对它的怀想。由此,与人的生命关联过的事物,被注入了一部分生命在里面,依附了人的感情,人便以看待旧时恋人的眼光看待此事物,而无法断然抛离和遗弃它。人的感情总带有一种盲目性,如同对待爱情乃至烟酒,或多或少都保持着一种原始的状态,有时动人的也许正是那种非理性的激情成分。

就像喀什噶尔老城一些高台民居的居民,他们搬进了新楼房,远离了地震的威胁,也逃脱了水电不便的生活,生命安全了,却要回过头去回味。上千年来,人们用体温维系的气息和余温,保留在那些古老的民居里,那是传统和民族的记忆所在,一个民族的基因密码或许就埋藏在那里。

后来,当我听到喀什噶尔老城的修复者,为了调配出与老城的生土墙颜色一模一样的防水黄泥,用鸡蛋清、米汤和稻草来混合,最终调配出这一神奇的配方时,我顿时觉得这座古城仍然由爱它、懂它的人守护着它的灵魂。这些基因和密码被植入一幢幢修复后的维吾尔族民居中,一幢幢镶嵌维吾尔族特色的建筑里,被保留了下来。

在传统与现代生活方式对人的争夺中,透过一个词,或许能感受到一个民族内心独有的情感体验。

喀什噶尔,礼拜五正午的古城上空,宣礼和讲经声呼应着,俯瞰土陶窑、过街楼,古城之顶的阳光中,弥漫着信仰的味道。

喀什噶尔,它深邃的目光穿透了我。站在高台民居屋顶,我像一尾搁浅在沙漠中饥渴已久的鱼,闭上眼睛感受正午的宣礼声在古城上空灼热的空气中震荡。

词语带着我回到喀什噶尔——维吾尔族人共同的故乡,一些东西正随维吾尔语浓重的卷舌音、随烤馕和孜然烤羊肉的香气、随巴扎上鼎沸的叫卖声、随清真寺拱顶的月牙上面盘旋的白鸽和鸽哨、随老人和孩子的目光传递和生长,在高亢的诵经声中、在十二木卡姆的歌乐声中、在香妃故里沙枣花的香氛中,打动着每一片新生的叶子,打动着每一缕照临古城的阳光,打动每一个遇见它的人。

(本文选自汉维文学翻译双语读本《咳嗽天鹅》,中译出版社,2017年版,内容略有修改、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