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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秧的日子就要来到了 

来源:中国民族报 | 安殿荣(满族)  2017年04月20日08:39


1、

二月,来到元阳。都说这是看哈尼梯田的好时节,何况是在元阳。梯田里灌满了水,插秧的时节还没有到,层层梯田便镜子一般,鉴天光云影,鉴日月星辰,汲取瞬息万变的光华,涵养哈尼人世代为生的田土。

元阳素有“哈尼梯田故乡”的美誉,境内山高谷深,十九万亩梯田各有风姿、蔚为大观。按照哈尼族原始的“十月历”,农历十月第一个属龙日是新年的开始,一年分为冷季、暖季和雨季。二月,正是由冷季转入暖季的过渡时节,也正是梯田进入孕育阶段的美丽前奏。这时的梯田最为摇曳,层叠旖旎有如山峦的裙摆,层垒分明又如大山的骨骼。在一天的光影中,月华赋予的银质光泽与阳光浇筑、蓝天映照出的缤纷色彩交替锤打,最不可错过的便是梯田日出。

预告的时间是八点一刻。可哪里等得及呢!七点刚过,我便一个人溜出客栈,独行在蜿蜒的山路上。不远处,哀牢山山顶刚刚被撬开一丝缝隙,放出浅橘色的霞光,还有大朵大朵的青黛色的云。到处是水声,淙淙的,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看来这会是个不错的年头。

在哈尼人生活的地方,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水是梯田的命脉,更是梯田的灵魂。哈尼人还有很多关于水的智慧,比如祖先留下的刻木分水的规矩。

都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梯田就有多高。可是要保证每家的田里都有水,不是件简单的事。在猛弄司署,我们看到了一段用来分水的木头。圆木的一侧刨平,稳稳地放在地上,拱形的一侧则开了几个沟槽,有两指宽的,有三五指宽的。把这样的木头固定在分水处,水流就可以自然地分成粗粗细细的几股,顺着开凿好的沟渠奔向不同的田块了。

祖先关于水的约定已然让人感受到了水的金贵,现在,水的丰沛和有序流动造就了驰名中外的梯田美景。初春时节,慕名而来的游客,也是奔着田里的水色而来的。随着隐没在路边的淙淙水声一路向前,等到青黛色的云朵慢慢变得透亮,镶上了诱人的金边,我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回到了前一天走访过的大鱼塘村。懊恼中,只得快速折返,直奔哈尼小镇而去。这时,天色已渐渐放亮,村路上也有了三两人声,还好有哀牢山的遮挡,朝阳还未现出轮廓,只有山顶的霞光不断地腾挪变幻,一层叠着一层,像极了女孩子刚刚涂抹好胭脂的害羞的脸颊。不同的山水造就了不同的风景。若是在海边,五六点钟太阳就急急忙忙地跳出了海面,而对于挂在山腰的哈尼梯田而言,每天都要等太阳爬山晨练后才能与之相见。

赶到哈尼小镇的时候,观景台上已经架满了各种摄影器材,大家屏息凝神,都在静待日出。此时的梯田已被山顶蒸腾着的霞光染上了几分颜色,正在大家的注目中红润着脸,一点点苏醒过来。远处的一丘田里,有那么一抹柔和的霞光突然变亮了,抬眼一看,太阳果然爬上了山顶。一坡梯田被炫目的光震动着,先前藏起来的红色浮萍和绿色的田埂也都露出了本来的颜色,闪着水银一样的光泽,一坡一坡地直亮到山脚。抬眼再望,对面迎来的竟是荡在山谷间欲进还退的云海。所谓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相对于多依树等知名景区而言,哈尼小镇并不是最佳的日出观景点,然而,哈尼梯田与其他景观最大的不同也许就在这里。有哈尼人生活的地方就有梯田,有梯田的地方就有景观,可谓处处有景致,处处景不同。想到自己是在移步换景的元阳,又一股懊恼涌上心头——先前走错的大鱼塘村也有开阔而山势层叠的梯田啊,如何就被定点观景的心态束缚了呢?如果将错就错,一个人在那里赏了日出,岂不更好?

人们总是跨越千山万水去寻一幅梦中美景。云上梯田美轮美奂,对外人来说有如童话一般,哈尼人则见怪不怪。他们世世代代在此耕种,更关注的是气候与节令。

2、

在哈尼梯田核心区域阿者科村,传统民居蘑菇房与旖旎的梯田互相映衬,你大可以用笔墨把它渲染得诗意无限:被白色萝卜花点缀的梯田映着天空透亮的蓝色,山泉水一路欢唱着奔淌进镶满绿色苔痕的蓄水池中,几个取水口流水声不断,等待着新一轮的水汽循环。水池边一棵大梨树开花了,洁白的花朵在绿叶间摇曳,伸向蘑菇房深褐色的毛茸茸的房顶。蘑菇房二层的平台上,一个穿红袄的女孩正向远处张望……

然而,这诗意只能用来描述一张张扁平的图片,当你真正踏上这方土地,惊心于脚下石块路的粗粝与陡滑,感受到那些运输砖瓦的马匹粗重的喘息,看见赶马人被土路上扬起的灰尘笼罩着,穿红袄的女孩一转身便隐进了蘑菇房晦暗的光线之中,这时,你才会在如诗如画的景色里,重拾起一份生活的重量。而这个时节还不是哈尼人最辛苦的时候。如果把哈尼梯田比作大地的雕塑,那么这规模浩大的梯田又是如何一锄一铲地雕刻出来的呢?

了解哈尼人的生活,不妨从哥布的诗歌开始。哥布是土生土长的哈尼族诗人,他有一首长诗《神圣的村庄》。在诗中,他这样描写祖辈开垦出来的梯田:“祖先开创的梯田 那是/父母的木盆 把金银珍藏/我们山坡上的梯田/在太阳下熠熠发光/那不是一锄挖就/是祖先的白骨累积的形状/那不是一天挖成/是千百年血泪堆成的山岗/那不是一代人的成果/是一千代一百代人的辛勤开创……”“白骨累积的梯田”,这恐怕是对哈尼梯田最贴切、最深情的描述。

哈尼人艰辛跋涉、辛勤耕耘的历史与灿烂的哈尼文化不但刻写在梯田上,也传颂在“哈尼哈巴”中。“哈尼哈巴”为哈尼语,意为哈尼古歌。哈尼族历史上没有文字,古歌的内容涵盖哈尼族的历史文化以及生产生活方方面面的知识,以口传心授的方式代代流传,被誉为“无文字的百科全书”。在元阳县攀枝花乡洞浦村,国家级“非遗”项目四季生产调代表性传承人朱小和,唱起了关于哈尼族迁徙历史的古歌。低沉肃穆的吟唱,讲述着一个民族一千三百多年来历经多次迁徙,从大西北一路跋涉到哀牢山区的艰辛,也吟诵着一个民族的坚韧和不屈。

白鹇鸟将哈尼人引到了这片处于红河和藤条江中间的土地,乐观的哈尼人同样用歌声表达着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没想到,哈尼古歌除去沉重肃穆的一面,还有多声部的热烈奔放。在沙拉托乡,我们听到了哈尼多声部农民合唱团的歌声。哈尼多声部传统民歌,是在梯田上、在山林里、在村寨中传唱的与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古老歌谣,流传至今。自己制作的三弦和小二胡拉起来,婉转的调子便如山顶的泉水一样激荡而下,农民合唱团歌手演唱起来,完全忘了外人的存在,她们两两相望,眼波流转,笑意盈盈,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田埂边,回到了山林里。那清亮婉转的歌声,只能用流水的激越和梯田的层叠来形容,只能用山色的青翠、鸟儿的啁啾、月色下树叶的翻响和古老银饰的光泽来形容。劳作时的期望、收获时的喜悦、恋爱时的甜蜜,无一不感染着人们,于是,所有人都跟着舞动起来。

哈尼梯田与哈尼文化就这样呈现在眼前。也许,过分揣度一片土地上的美与苦都是不恰当的。漫长历史进程中的苦与乐,只有哈尼人自己最清楚。冬闲的时光就要结束,插秧的日子就要来到了,而生活中总有歌声和希望,真好。

(本文图片选自中共红河州委宣传部编印的《红河哈尼梯田世界文化遗产首届国际摄影双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