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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坡上的生活

来源:中国民族报 | 帕蒂古丽(维吾尔族)  2017年04月01日09:08

我们家在新疆沙湾县老沙湾镇大梁坡村的屋子,盖在高高的土坡上。前些日子,白天装修,夜里,我和弟弟打了地铺,躺在埋着我们胎衣的地方,心里安宁得就像躺在爹娘的怀里。小时候进进出出的庄稼地,长满芦苇的河坝……那些记忆都回来了,一片一片落满院子,栖息在苞米叶子上、棉花杆子上和葵花盘子上。

花了二十年时间书写,现在,我终于把自己写回大梁坡。这个村庄,对于别人可能只是一个村庄,对于我,却是一本打开的书。我回来,就是向故乡索要一份记忆,一份丢失的记忆。

坐在屋子的门槛上,用父亲的目光看那些荒草。我是在荒草中长大的,却从没有这么长久地凝视它们。孩童时代只顾着在一路奔跑中长大,似乎奔跑的方向,就是长大的方向,奔跑的速度,就是长大的速度,遥不可及的远方,充满了诱惑。成长中的奔跑,不会为谁停留,我甚至不会停下来,等一株荒草长大、追上来。童年的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鸟,任何事物,都是匆匆地从眼角掠过。

现在,我用父亲的目光打量大梁坡。村里的房子沿着一个椭圆形的大坑排列着,似乎就是为了让我从这一头打量起来一览无余。坑里一直种棉花,无论地分给了谁家,都种棉花。似乎这块地就属于棉花,从我穿开裆裤到现在,几十年来没有变过。

我大学毕业后不久,就当了记者。离开大梁坡的第二年,父亲用我出嫁时婆家给的五百元彩礼钱,开垦了房子西南面靠着河坝的十几亩地。开垦这块地,用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等我抱着孩子、带着一台为他买的收录机回来时,只赶上为他送葬。

我的婚礼,父亲没有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来。父亲本来可以用那五百元钱买车票,到塔城参加我的婚礼,可他把钱用在了开垦荒地上。他想着我还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在读书,他雄心勃勃,准备把他们都培养成“国家的人”,结果他走了,把他们全部留给了我来负担。

我们这几个孩子个个都像父亲,都留恋大梁坡,都想在年纪大了以后回来。这里养了我们一大家子人。大梁坡有父亲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邻居,邻居呼唤孩子的声音,跟他们的父辈一样,邻居家的狗,似乎还是多少年前我们听着它的叫声入眠的那一只。

早上起来,看着葵花的脸盘渐渐亮起来,一点点仰起来,转向太阳。雪山在远远的地方,就像画在天幕上。站在房顶上,能看到海子湾水库的大坝。二十八年前,这条路扬起黄尘,运送父亲遗体的拖拉机“突突突”地驶过。埋葬了父亲后,就是那条路带着我们迁徙,让我们姐弟六人朝着六个方向走了几十年。现在,都该回来了。回到当初,回到没有离开过的大梁坡,回到另一个梦境,等父亲的声音,远远地叫醒我们。

三弟弟每天盘算着口袋里的钱还能做多少事情。他盘算着垒一个大炕,叫兄弟姐妹们都回来,像小时候一样,大家一起并排睡在大炕上。这是他一辈子的理想,现在快要变成现实了。

三弟弟现在盘算的,父亲在他这个年纪也盘算过。大弟弟想的,跟父亲一模一样。一旦回到这里,日子似乎只有一种单纯的过法。这是真正的重来,地里种的,院子里养的,一样都不多,一样都不少。大地就这么古老,村庄也这么古老,日子还很悠长……还来得及,把过去的时光,再从头过上一遍。

最小的四弟,打算第一个回来。他是六个孩子中最早离开这个家的。

冬天,我倚在门框上,看着大弟弟带着弟弟妹妹在雪地里撒欢。我猛然想起,这个院子里从来没有过四弟弟童年的脚印,他刚出生六个月就被送给了姨姨家,被姨父裹在被子里抱走了。

这个夏天,四弟弟久久地钻进茂密的蒿草丛里,似乎在寻找什么。我看见淹没过我们童年的蒿草,幸福地淹没了他。

白天种菜拔草,晚上一起睡在大炕上,这些四弟弟没能经历过的村庄岁月,我们要为他补回来。我们从小欠了他这样一份日子。谁也无法把过世的爹娘还给他,我们现在只想把大梁坡的生活,原原本本地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