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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雪涛:这些人身上有种尊严,是独特的

来源:《小说月报》 | 双雪涛  2017年03月23日09:12

关于开始写作的契机

我以前是个银行职员,从来没想到自己能去写小说。银行的事务比较琐碎、机械,干着觉得没什么意思。然后我就想要不然写点东西吧,但是这个动力其实很微薄,自己想写就写一点。2010年,我的一个朋友看到报上的征文启事,“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第一名能获得六十万台币,合人民币大概十五万。我想着这笔钱能交房子首付了,赶紧花了二十几天写了六万字的大中篇《翅鬼》寄过去。朋友说你这像买彩票一样,结果真的中了(得了奖),拿到六十万台币。我还去台湾待了十天,上了他们的广播电台。2011年,远流出版社还为我出了单行本。我之前从来没有写过小说,突然觉得生活变得特别魔幻——没想到自己能去写小说、出书。

在台湾待了十天之后,我回来了,继续当我的银行职员,写写汇票,整理档案。2012年,我在台北领奖时认识的朋友告诉我,他们那边有一个台北文学奖,可以给作家一点资助,大概几万块钱,但是小说必须是关于台北的。那个奖像投标一样,每个人写一个标书,于是我写了一个写作方案投过去,幸运地中标了。后来我就把小说写出来了,这就是《天吾手记》。中标后我开始思考,这辈子到底要做些什么?命运给我这些启示,是不是在暗示我应该去写作?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开始想是不是应该负起写作的责任。第二天早上,我就去银行辞职了。听说我要辞职回去写小说,有同事说:“你先别着急回家写小说,你先去医院看看脑子是不是有病,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我所在的银行是个国有大银行,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人辞职,我是第一个。我辞职时,整个人事处都不知道该如何办这个手续,因为从来没办过。

银行工作对人是有消耗的,它是另一种世界观:在这个行政体系里,你要做其中一颗小螺丝钉。但写作是个人主义的事情,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国王。要像侍从一样勤劳,像国王一样思考,这就是作家干的事。你得把自己想得特别牛,在虚构的世界里你就是上帝。但在银行工作里,你只是一个特别小的螺丝钉,给别人做事,所以它对人的消耗还是比较大的,尤其是对思维的消耗比较大,你要顾虑、平衡很多事情。在世俗的世界里,你要升职、进步,要争取成为处长、副处长、副行长、行长……我当时就是想做个抉择。

其实当时受了村上春树很大的影响,那时很迷恋村上的书和他的处事原则,村上成为职业作家之前,有个小酒馆,后来因为写作给卖了,他说当时的心境就是别一起整两件事,想把好事儿都占了的心态,不适合写小说。我觉得大概是有道理的,人是很难成为A同时也成为B的,或者说,庸俗的人写小说总是差点意思。我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庸俗的人,就断了一把后路,人生第一次有点鲁莽。

关于《聋哑时代》

《聋哑时代》其实是2011年写的,但是没有人给我出版,就一直存着。后来我把它寄到了《收获》,有个编辑叫走走就给我打电话,说写的挺有意思的,看能不能发表。当时应该有12万多字吧,《收获》的版面很紧张,后来就说能不能改成中短篇,我才把里面的《安娜》和《我的朋友安德烈》单独改了,改了之后觉得蛮爽的,于是从2012年到2013年一下就写了十几个中短篇。

《聋哑时代》当时是当做一部长篇小说来写的,写完之后,感觉它的结构还是有取巧的地方,因为它是按照人物一个一个出来的,像《史记》的列传……一想到那个时代,我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很多人,尤其是同学。我要写的人在脑袋里都长出来了,那怎么把他们组装在一起?当时没有太细想,就先来一个序,摸一摸感觉,写完后我觉得要按照人物来做。本来写了八个人,现在发表的是七个,因为我觉得有一个人物和其他人不太协调就删掉了。我作为叙述者来讲这些人的故事,相当于是我叙述别人,同时又通过别人来叙述我,是一种相对交互的方式。主要是我这个人就喜欢写人。

其实我自己在写之前都没有强烈的感觉到,但是写的时候就清晰起来了,我对这个大背景,对所谓学校作为一个社会的隐喻,对于个体的压制和改造,我肯定有整体的认识,然后我才能写这个,但这种认识是很杂乱的。我一边写,这些观点就一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量。

关于《平原上的摩西》

应该是2014年下半年,我已经休息了一阵,每天无所事事,觉得应该写点东西,就开始写。源头是讲故事的冲动吧,我写下第一行字的时候其实是从结尾讲起来的,一个青年坐上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疤脸。当时没想好这段用在哪里,就是信手写下去,写完之后,感觉是一群人的故事,就又另起头,从庄德增开始讲起。初稿完了,发现第一部分没用了,彻底删掉。然后一点点改。这个小说另一个源头是我在北京看了一部电影,讲的是东北发生的罪案,我是沈阳人,我也想来写一个,跨度更大,更绕一些,为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故乡人留一点虚构的记录,这是另一个源头。

关于这个小说,我写过一篇创作谈叫《卑微的虚荣》,引一段在这里,可能能把这个小说的形成和发展说清楚。

《平原上的摩西》这篇小说,占据了我2014年上半年几乎全部的时间,和下半年几乎一半的时间。在拿给《收获》前,我自己已写了三稿,且都变动颇大,交出去之后又改了几稿,已无法记清。核查稿子的日期,最后一稿应该是2014年11月18日,也许是第七稿或者第八稿……我本是个性急之人,有时候喝水都能呛着,写小说时是我人生中最具耐心的时刻,但是在这篇小说里,多次感觉耐心已经耗尽,好像一场旷日持久而要求太多的恋爱,因为吵闹而烦躁并且越陷越深。后来我改变了方式,搬到岳母家,每天早晨坐十几站公交车,回到家里去写,写到离精疲力尽还差一点时,赶快收手。可惜每天回去,想起白天的工作,还是觉得不太完美。那个故事独自躺在空房间的电脑里,那里一片漆黑,门窗紧闭,那个故事充满瑕疵,满脸粉刺,唯一支撑我坚持下去的理由,可能是感觉到这段恋爱最重要的时刻还没有来临,有些值得铭记一生的话语还没有说出。我听见那空间里的心跳声,怦怦怦怦,不太规则,有些力量,就像我从小生长的这座城市,永远在脚手架和挖掘机的包围之中,但是她还活着。

关于小说和电影

电影对我的创作有影响,我听一首听不懂词的外国摇滚乐,也对我有影响。电影对我的影响主要是活跃了思维,长了见识,对写作本身几乎没什么气味混淆的地方。关于小说和电影的关系,我觉得思考这个问题首先要弄清楚一点,无论现如今电影和小说的关系多么密切,或者说,很多时候很多人希望通过让这两种艺术形式共谋,从而产生某种集合他们优点的产品,这两样东西总归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甚至在某些情况下,是相反的两种艺术形式。

首先一点,载体,文学的载体是语言,文学语言,文字叙述,电影的载体是声光。载体不同决定了思考方式完全不同,文学有时候从一个词语开始的,这个词语很多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外化,比如像《追忆似水年华》中很多迷人的段落,是从一个触觉,某块味蕾的觉醒开始的,这是不可能外化的,只能通过描述完成。而电影是通过画面和声音思考的,比如在电影初始的时代,一辆火车在大屏幕上呼啸而来,观众惊呼着四散而逃,这种直接的冲击是文学不可能完成的。比如在《辛德勒的名单》里,通篇黑白,突然一个穿着裙子的小女孩出现,画质变为彩色,女孩的红裙如血般鲜艳,这种手法给人的艺术感受也是文学不能完成的。

概而言之,阅读文学需要教养,因为文学是含蓄的,语焉不详的,支离破碎的,潜移默化的,指东打西的,天凉好个秋的。观看电影需要的东西少些,当然高级的电影也需要艺术素养和知识的准备,不过绝大部分电影只需要你准备好你的眼睛和与人物共呼吸的情绪,加上一点的联想和思考能力。因为电影与文学比起来,是直观的,动物性的,短暂的,工业化的,因集体创作的原因而略显折中的。

关于类型小说与纯文学

我是个写小说的,偶尔也写评论,但是现在我回答问题是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话,我不能给小说分类。可能我天然比较惧怕无聊,所以我并没有刻意要融合啥,只是写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东西。要是非得沿着这个分类说,如果纯文学指的是无聊的文学,类型文学指的是好看的文学,那我觉得类型文学好;如果纯文学指的是深刻的文学,类型文学指的是浅薄的文学,那我觉得纯文学好。

现在很多作品没什么意思,自称是纯文学,其实是很乏味的东西,他们告诉我有些乏味的东西很深刻,我是不怎么相信的,小说从诞生伊始就不应该是乏味的东西。或者说严肃文学其实是类型文学的儿子,现在骑到类型文学的头上去了。我有个狭隘的想法,你给我一个小说,包含了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哲学的东西,但是很难看,礼貌地说也许这东西对小说这个学科,或者文学批评这个学科有贡献,但对小说的本身贡献极为有限,甚至是有害的。从另一个层面说,真正好的东西是拒绝被分类的,她独占一个类别:好东西。

关于故事

我也写过简单的故事,或者说不怎么有故事的故事,比如《跛人》,比如《走出格勒》。《平原上的摩西》是我小说中故事性比较强的,首先是它的篇幅,在中篇小说我愿意营造故事,营造也许不准确,我愿意把故事放置进去,但是其实我在写之前并没有怎么构思故事,我还是跟短篇小说一样从一个感觉开始,有个大概的模糊的方向,然后被叙述带动,去捕捉故事。《平原上的摩西》这部小说因为我想说的事情有一定的跨度,也因为里面镶嵌了案件,所以故事性和通俗性强一些,但是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写的这些人物本身有故事,这是一群有故事的人。所以我可能还是在写人,在叙述一个东西,故事是随之而来的,如果细读了这个小说会发现,它的故事并没有明确的结局,中间也缺失很多东西,也许正是这些东西,使它成为了一篇小说。

关于语言

语言这个东西,我的追求是写我自己看着舒服的语言。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直白的语言,但是我认为我在使用书面语工作,这种书面语我自己摸索了一段时间,在一些短篇小说里使用过,从2015年开始,稳定了一些。我不太喜欢在语言上追求新奇和怪诞,好像一栋有太多弯角的房子,我也不太喜欢不把语言当回事儿,美其名曰语言要透明,语言要是透明了,那小说本身可能也就不剩什么东西了。我习惯于一种自然但是其实推敲过的语言,一种从作家的本性和创作实践里生长出的语言。写作本身就是写语言,信手拈来,这种信手拈来的基础是,本身你已经具备抓住语言的能力。

关于风格

我不太注意自己的风格,也不太会想到我要完成某种风格,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小说。我是个东北人,那儿老下雪,小时候住在平房,有时会大雪封门,用铁锹挖开,这些东西是天然在我脑海的,也天然地影响了我的思维,无论我将来生活在哪里,这些东西也会一直跟着我。记忆决定了一个人的写作方向,这话是没错的。另一方面,我本身不是一个容忍度很高的人,性格里多少有些锋刃,这些不是地域的问题,是人的成长经历和性格使然,这些东西也是抹不掉的。我同情很多人,很多事,但是也看不惯很多人,很多事,所以注定不会太温存,但是也不会太冷酷。

关于青春

首先我觉得我并没有长大,我也觉得没有几个人长大了,后半句可能有点武断,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所谓的成年人其实并不怎么存在,这是一个人类自己对自己的误会。还有一点是,我们这一代人,其实是无声无息地长大了,而且很多人会非常轻易地遗忘自己的苦难,因为可能很多人会觉得跟上一代人比,我们的苦难是挺渺小的,甚至是挺可笑的。但是我并不这么觉得,我一直认为我们损坏过,有的人后来好了,有的人一直没好。我没有那么自负,想要代言别人,我只能代言我自己,而就我自己而言,我觉得我不想遗忘我童年和少年的故事,那也许是一些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对我而言,甚至对我的未来而言,都极为重要。所以我可能不算是书写青春记忆,我现在还在这青春之中。

关于父辈

我们的父辈成长于疯狂的年代,当然他们成人后的年代也一直挺疯狂,所以他们应该说是经历了非常魔幻的一生,他们可能在少年时被发配到村庄去种地,现在则热衷于同学聚会洗温泉。只要动脑想一下,就觉得他们的生命体验是非常跌宕的,猝不及防的。他们有兄弟姐妹,我是没有的,他们也许也有过信仰,我是没有的。所以我觉得他们可能比我们更真实,当然这个“他们”是我对于我所认识的有限的“他们”的概括。我们有时候可能需要反省一下我们自己,我们到底真的关心这个世界吗?关心周围的人吗?我们的爱与恨,成色充足吗?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的父母他们的脚是站在地上的,而我们是漂浮的,笑嘻嘻的,轻便的。

我觉得最可悲的是,在我父母那一代,我看到很多人都在勤勤恳恳的努力,但是就是过不好这一生,就是会变成一个失败者。因为有时候命运是一只大手,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那代人有一个重要问题是,他们脑筋不是那么灵活,说的好听一点就是,非常本分,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非常的僵化。这个东西就导致,越努力工作,有的时候会越失败。

关于东北

东北是繁荣或者破败,其实就一个概念,这是我的家。沈阳是一个移民很多的城市,我爷爷是北京人,我姥爷是山东人,我自己的家是两个移民家庭组成的,我父母都是在沈阳长大,我是第三代。真正有几个纯正东北人呢?我觉得很难讲,我个人不算是一个三代以上的东北人,但是我在这儿长大,大学去了长春待了几年,基本上没有离开东北。但是2015年以后,我出来了,包括明年和后年都要在北京待着,因为有距离,我可能能比以前更好地感知东北。

我的感觉是,我认识那些东北人没有被好好的讲出去,包括这两本小说里出现这些东北人,我觉得是以前没有被书写的,所以我愿意去写一下,我觉这些人身上有一种尊严,这种东西是独特的,他们到底是好人、坏人、落魄者、成功者,这个对我不重要。

我刚刚在地铁上看纪德写的《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讲座》,我觉得好,他把陀思妥耶夫斯基跟狄更斯去比较,狄更斯脑子里有个价值序列的,但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儿没有这个序列,他对人物的看法就是你是行善多一点还是作恶多一点,我觉得这个就是蛮重要的。当然,狄更斯也会去打破他的序列,比如坏人成功好人落魄,然后又翻转过来,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在另一个维度去想问题善,善恶、尊严、谦卑……我觉得这个感觉可能是我会去考虑东北人的角度,他是一个有尊严的人还是一个卑贱的人,是一个恶人还是义人,这都是很难定义的,不要给他分序列。比如说,其实很多工人很有那种威严正义的感觉,但我们一直以来对工人劳动者形象固化了,已经丧失去写这个人的动力了,其实他们有一种庄严。

——综合《文学报》《深港书评》《羊城晚报》《北京青年报》及搜狐文化访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