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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新羽创作谈:尘世间的美好伤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修新羽  2017年02月22日12:19

【作者简介】

修新羽,女,青岛人,现就读于清华大学哲学系。作品散见于《萌芽》《科幻世界》《解放军文艺》等。曾获第13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13年度《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死于荣耀之夜》。

【创作谈】

尘世间的美好伤害 

文| 修新羽

我从十六七岁开始写小说,认识了很多写小说的同辈,他们好多已经不写作了。而我们这些依旧在写作的人互相之间也不常交谈,甚至很少从技巧上给对方建议。偶尔也会交换作品来阅读,像两个惴惴不安的人在交换日记或梦境。十六七岁的时候,写作几乎完全凭年轻人特有的倾述本能在支撑,落笔的每个字都带着自我剖析的羞赧与快意。

很多年前,我认为写作是纾解情绪、摆脱孤独感的好方式:有些事情唯有在剖析之后,才能被原谅,被放心大胆地忘掉。

很多年之后,我发现写作让人更容易跌落深渊。

你该如何描写一个贪婪的人?要让自己的心灵空空如也,以便能够倾听他的声音,明白他的焦虑与痛苦,在自己心里如数装进和他一样的贪婪。

你该如何描写孤独?回忆起生命中所有让人心碎的时刻,那些被抛弃的时刻,那些朋友们说过的谎,那些无事可做又无处可去的厌倦。要确保它们都被完好无缺地保存在心里,以备即时调用,再通过刻意锤炼的用词,唤起他人的共鸣。我们总在掩饰痛苦,可是写作能把这些痛苦慢慢揭开,让人一万次耿耿于怀。

长此以往,我已经习惯于过分关注自己的内心,也就是说,过分敏感,能分辨出所有沾沾自喜,所有忐忑不安,虚伪,嫉妒,傲慢,失落;越来越冷眼旁观着自己的人性弱点;越来越像鲁迅在《墓碑铭》里说的那样,“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写作者同时看见光影,看见光明与黑暗在互相伤害,看到赤诚相对前的互相敷衍,万事胜意后的垂死挣扎。

另一方面,写作是推己及人。我常常用古怪的问题去折磨周围的人,或是像偷窥狂那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盯着那些下车时抢先拉开车门的手,聚餐时最后被填满的酒杯,嘴角转瞬即逝的笑意。正如王尔德说的那样,“为了全面地了解自己,人们必须全面地了解他人”,只有从无数人那里认识自身,才能从自己反推出整个世界。

写作让我们培养起了过于旺盛的想象力和同理心,以至于对别人的困境哪怕是投去简单一瞥,都会念念不忘,以至于翻着报纸都会被某则妻离子散兄弟反目的社会新闻击中,失魂落魄,如受重创,无数个故事倏忽间生长。当你能够理解某个人,能够像他那样思考,你就很难不像他爱他自己那样地爱他,长此以往,你爱世上的每个人胜过爱你自己。这是一种很美的神圣情怀,但实际上,也是一种伤害。这就是一切。

为了避免显得武断狭隘,我们尽可能敞开胸怀敞开头脑去接受世上的一切,干脆就像块什么都能吸收的海绵。我们以为自己在变得丰富,实际上也有可能是变得污迹斑斑。这就是一切。

我们依旧孤独,尝试着交朋友,尝试着在无关紧要的琐事上花费掉全部精力,斤斤计较地揣摩着别人的想法。我们依旧无聊,用全部的生命去与无聊战斗,即便这些白色泥浆一样的无聊总会一次又一次淹没我们。我们依旧无意识地服从于一套规则之下,大家都学习,所以我也学习,还要考得最好;大家都出去聚会,所以我也出去,还要表现得最开心;大家都在写作,所以我也大声说出自己的梦犹如不懂得畏惧。这就是一切。

或许你们也看出来了,我并不是很擅长写创作谈。我对“创作”这件事远远谈不上有好感,充其量是能够忍受。托马斯•曼说过:“作家就是书写困难的人。”而我毫无办法,经常任由书写的困难从纸面上盈溢而出将我淹没。中国有着古怪的文人传统,认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惜“世事”“人情”都无穷无尽让人洞察不完,使得写作也变成了一种永无止境而略显徒劳的任务。我们想要消除荒诞感,我们希望这个世界有生命,希望天地有心,希望有一个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来宽恕自己。我们想要的越多越不能停笔,我们是最后的西西弗斯。

还有最最可怕的一点:每个写作者都心怀关于不朽的美梦,可我们每个人都知道,除了天赋,勤奋,还要依靠运气。无论我们多么天赋秉异,多么焚膏继晷,不朽的只会是少数几个人。

我们都是深海群鱼。用自己的方式做着自己的梦,拼命向某个遥远的位置游动,彼此之间看似亲密无间,实则隔着透明坚韧的网。我们都知道网就在那里,我们都不知道哪一侧是在网里。只有等命运最后收网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谁会被打捞走。我们才知道谁游在幸运的那边。

网就在那里,我们没办法不努力。

写作是承受疼痛,写作也可能是白白做梦。但是在许多的疼与许多的梦里,我选择它。这不过是我拯救自己的方式,如果这也拯救了你,那很好。

就这些。

【评论】

抽象形式与历史立场:修新羽小说印象

文| 吴天舟 金理

《在那遥远》中的“我”筹划着成为一名“真正的杀手”,“让人们早已被安排好的生命出现变数”。然而,“我”的觉醒所最终趋近的却只能是一名“真正的剑客”,去“知道”真正的杀人者“到底是谁”,并言说他那虽然“谁也没有杀,却仍在杀人”的玄奥。在此意义上,诡秘难测而又神通广大的张老爷恐怕才是这则故事真正的主角。

张老爷如他的两根眉毛一般糅合了一系列吊诡的黑白:他衰老咳嗽却仍“像年轻人一样四处漂泊”,他“声音总是很低”却为所有的村人奉若圭臬,他于村中的至高点“将树叶下藏着的蚂蚁”尽收眼底,却对“树梢上挂着的人头”视而不见,更为重要的是,他亲自促动了村子的迅猛发展,却又一手使其毁于一旦,他本是村子的外人,却担当着改造村子命运的实际主宰——“‘村志’更应该被称为‘府志’”,而“所有进了张府的人,都不会想到要逃走。”

石头可以视作张老爷所带来变化的一重症候。“在那遥远”,石头已同自然状态的小村一起存在了,它没有特殊的名字,亦不属于任何特殊的个体,可它却有机地参与着人们的生活,并在传言里演绎为了村子独特的象征。但当张老爷搬入后,石头的传言便消失了。尽管一度被敷上传奇色彩,可它却迅速完成了从“贾宝玉”到玉石再到村子“公有财产”的二度转型。当人们“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严阵以待地防备着指称石头是天上坠落星星的外乡人甲时,小村的一切都已为张老爷所牢牢掌控。人们按照他给定的方式安排生产和生活,也因此在他抽身离去时追随其脚步,捧着石头的一部分“朝外面的世界跑去”——为了“不让自己的好位置被别人抢去。”围绕着石头性质的更迭,我们隐约读出了一种由自然物向拜物教方向发展的隐喻,而张老爷的形象则充当着马克思关于资本来到人间的启示发人深省的注脚。

由此,我们也应注意村子变化的另一重症候。在石头产生变化的同时,地图上的村名也屡经流转,而每当地图上的墨团“覆盖住一个曾经的名字”,“一个曾经流传又最终消失的故事”也被人遗忘,换言之,历史性在此刻遭到了取消。这里,我们或许无法小觑说书人的重要作用,这位看似落魄实则却同张老爷操纵政经的二位女婿共享身份的历史唯一书写者恰是张老爷的力量得以发挥的关键。一旦现下的景况被宣判为客观与必然,无论外乡人甲的浪漫故事里蕴含着怎样的真实,其最终的宿命都难脱一出惹人嗤笑的奇谈。但另一方面,在说书人身上,修新羽还刻画了另一个与张老爷始终若即若离的面向,他不仅以死亡的方式维系住了自欺的自我所无法泯灭的本真,在小说结尾还“积极”地借助于“我”的肉身去追溯自己那一度为张老爷掩盖的过去。这不妨理解为修新羽投下的一线曙光,只有当“真正的剑客”踏上对尘封的记忆“一直找下去”的旅途,当前的有限以及超克当前有限性的道路才会向我们缓缓敞露。不过,如果我们将历史的维度予以还原,一个也许更加本源的追问便顺理成章地浮现,假使张老爷亦同样是作为历史的一个环节而存在,那么,他那“小小城市”般的府苑在最初又是由何而来呢?

想要坚守历史性的立场并非易事,对修新羽及其部分同时代人而言,一个并不新鲜的难题便是这一目标与其所采取的叙述方式间暧昧的张力。在这些以理性归纳为前提的“新编故事”背后,作者的思想意图以及写作所折射的历史情境便显得格外重要。倘使这些要旨因作者同现实紧张关系的松弛而引发含混,那么作品的力量便会相应地大幅衰弱。在《飞蛾》里,这一难题已多少呈现出它的棘手。小说中漫天飞舞的绵绵飞蛾使人极易联想起萨特的名篇《苍蝇》。不过,较之后者背后战争暴力的剧烈压迫以及作家本人鲜明的反抗精神,在《飞蛾》的恶心感中打捞起的似乎只是沈太太经年累月所积攒下的负面情绪依稀的影子。在抽象而又略显空洞地表达性别压抑的讯息之余,修新羽在当下的时间节点召唤巨大飞蛾的真实用意究竟还有什么?对于身处现实生活中的我们而言,在沈太太恶的屈从以外,又是否存在着有别于此的其他选项?对此,修新羽并未予以充足的交代。然而,倘若我们将文学理解为一种介入性的艺术创造,那么,如此将抽象故事与具体情境的对接便当是作家与读者所双向激荡的共鸣,无论对修新羽抑或我们而言,只要形构故事的基本手段未被动摇,这一挑战都将持续释放出其危险却亦颇具趣味的魅惑。

吴天舟,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主攻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金理,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现任教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发表作品,出版有《一眼集》等学术专著四部,曾获《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年度优秀论文奖。

【作品链接】

《在那遥远》原刊于《芙蓉》2017年第1期

《飞蛾》原刊于《芙蓉》2017年第1期

《等待狮群》原刊于《文艺报》2017年3月8日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