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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新羽作品:《在那遥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修新羽  2017年02月22日12:23

1

那块石头还没有名字的时候,村子其实和现在差不多。要干的农活儿很多,但人们还是能挤出时间来聊天,来散播传言。

那块石头,那块坑洼不平的炭黑色的石头,传言说是女娲补天的时候留下的。传言还说,它之所以被留下来,是因为太丑了。所以,年轻人在相亲或约会的时候,总喜欢把地点定在那块石头附近,以便让石头的丑陋把自己衬托得越发英俊美丽。那时候,方圆百里还没有几个人知道贾宝玉和孙悟空。也没有人知道,在若干年后,这块似乎会永永远远地留在村子里的笨拙石头,会在一夜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石头有了名字的那年,张老爷来村子里修了座很大的府苑,一大群家丁呼啦啦跟着他住了进去。不光是家丁,还有舞女,画室,歌姬,木匠,说书先生……这位说书先生会讲《红楼梦》和《西游记》,兴致好时会给大家来几段;半边脸毁了容。

有关说书人的第一个传言是来自村头酒馆的伙计。伙计说,有次他来喝酒,开喝没多久就发酒疯开始嚎啕,可后来反倒越喝越清醒,最后喝了一千杯,还是自己走回去的。

有人说他是练了能千杯不醉的邪功,有人说酒馆里的酒全是兑水的。人们你七嘴我八舌地讨论着,然后摸摸脑袋,各自散了。

传言也被他们装在嘴皮子上,一路散了出去。前几年外乡人来村里做买卖,听到的都是那块石头的传言,就把这村子叫做石头村。现在他们再来,听到的却是说书先生的传言,听得他们心惊肉跳,直以为自己迷路走错了地方。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们从怀里抽出一张地图,把上面的“石头”涂去,改成“不醉”。

不知从时候开始,有关说书人的传言越来越丰富了。他有着数百种身份,从还俗的和尚到落魄的秀才;他身怀数千种武艺,精通暗器;有十万位女子曾为他流泪,其中有一万位愿意为他殉情。

我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还太小,没上过私塾,也没练过剑。最重要的是,说书人当时还没死,我当时还没和他处成朋友,所以也不会大声呵斥那群人不要胡说,不会按着剑威胁他们如果再胡说就切下他们的舌头下酒。

我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还太小,所以未加任何判断就把所有事情都信以为真。我相信那块石头是女娲补天时留下的,也相信它不是。我相信那个千杯不醉的故事是酒馆伙计瞎编的,也相信它真的曾经发生。我相信那个说书先生性格古怪又喜欢胡乱唱歌。稍微长大一些,在失恋时,我相信那个说书先生如一部分人所说,在年轻时是个闻名十里八乡的情圣;在习武时,又相信他是一位深藏不露大隐于市的武林高手。

我讲了这么多,不过是为了让你清楚,我在年轻时什么都能够信,而且还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去选择信的东西。后一点是我所认识的许多人都做不到的。

2

若干年以后,我终于成了小有名气的杀手。“小有名气”体现在张老爷会请我去喝酒。张老爷府内,看不出特别的富贵,像是一座小小城市,各行各业的人都在这里悠闲生活,就像生活在他们自己的桃源。只是在这个桃源里,打铁的人不会很放肆地大声吆喝,买鸭子的人也不会撵着鸭子到处跑以体现它们的勃勃生机,盘算着卖出什么好价钱。

那时候张老爷已经开始咳嗽了,可能是被下雨前村子里漫天飞舞的尘土呛到了,也可能是下雨后受了凉。他的眉毛长得很长,一缕黑一缕白,在他咳嗽时跟着抖动,像是天牛的触角。

张老爷的椅子被放在村里最高的树上,从那里他能俯视他愿意关注的任何地方,从村口的酒铺到那块石头,从树叶下藏着的蚂蚁到树梢上挂着的人头。吃饭时,刚出锅的菜肴被小心翼翼地递上去,刚好变得不烫。张老爷就坐在那座上面,垂下头来问我,说书人躲到了哪里。他问话的时候,张三女抱着独子丙突然就哭了起来。独子丙眨着眼睛说,他想爸爸了。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书人就趴在他左边第二根树杈上数蚂蚁。

张老爷还是猛烈地咳嗽着,过了好久才重新开口:所有进了张府的人,都不会想到要逃走,他是不是迷路了?小女还在等他回家。

那天在张老爷府上,我最后什么也没说。我没有告诉他,昨晚说书人突然从一棵树后面跳出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问,杀人是什么感觉?他话音刚落,我就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那些遥远的被遗忘的东西在我心里引出某种强烈的痛苦。然后我亮出了自己的刀,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躲,只是迎上去,然后看看插在自己胸口的刀柄,笑了笑,说:永远不要害怕这种感觉,也不要遗忘。

最后他倒在地上,化成了一滩清水,如同噩梦一样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可是他确实已经死了,因为我重新见到了他。

那天张老爷对我的反应非常不满,说要杀了我,于是我把刀递给了他的家丁。我早已做好被杀的准备,可我也知道他们根本就杀不了我,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也就没有人能赐予别人真正的死。稍微值得担心的是,死后我会不会变得无聊。剑客乙的遭遇,让我早已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即使死了,人依然会无聊,无聊是死亡也无法摆脱的。

那天我什么都没说,却仍在说谎。正如有些人谁也没有杀,却仍在杀人一样。

3

这个村子每天都有很多外乡人进出。他们分工明确,各有各的任务。

有专门负责传送信息的,浑身都是鸽子屎的味道。有专门运输货物的,背上肿起两个包,把货物绑在上面又方便又安全。有游云的艺术家,在那块石头旁边摆摊,给好看的姑娘画画像时不要钱,给衣服好看的姑娘画画像时加倍收费。更多的人是为了扮演角色而来,扮演一个行色匆忙的路人,不管不顾地走向这个村庄,路过这个村庄,然后离开这个村庄远去。

很久很久之后,当人们以为外乡人不过只有这么几种类型时,有个人出现并且打破了这种认知。

作为村子里的第一个疯子,他在村志里被称作外乡人甲。其实,“村志”更应该被称为“府志”,因为它里面记载的大多是张老爷府上的事,而所有内容都是说书人记录的,他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

夏天有很多人挤在石头的阴影里乘凉。那些成对的情侣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越发紧密地依靠在一起,好像要用对彼此的折磨来证明爱情的忠贞不渝。汗水从他们身上流下来,汇合成一条哗啦啦的小溪。

有溪水的地方总要比别处凉快些,人们挤在这里乘凉,说书人也在其中。他在这里发呆,在这里对那些漂亮的小姑娘挤眉弄眼,用自己毁了容的半张脸把人吓哭,他在这里亲眼看到外乡人甲风尘仆仆地从村外赶来,然后几下子拨开人群,指着那块石头说,它曾是天上的星星,几百年前陨落了人间。

围观的人狂笑不止,笑声是那样响亮,让石头都嗡嗡地共鸣。谁也不相信外乡人甲的胡编乱造:在说书人讲《西游记》时,人们叫这石头孙悟空,讲《红楼梦》时它又变成了贾宝玉。而现在,人们早就忘记了“贾宝玉”是谁,只以为那是一种罕见玉石的名字。谁也不相信这块石头是来自天上。

外乡人甲不笑,他说要找村长。人们这时发现,外乡人甲是个陌生的外乡人,笑声就越发响亮了,好像整个村子都震动了,张老爷花园里那棵村里最高的树的叶子都跟着摇摆起来。

笑着笑着,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因为张老爷的家丁出现了。上个月张老爷大寿,表演杂耍的家丁们在脸上画了牛羊猪狗猴。这些图案至今还留在那里,让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滑稽的鬼怪。

张老爷的家丁说张老爷说要把外乡人甲绑起来关到柴房里等着明天被我杀死,张老爷的家丁还说张老爷还说要我在明天到那块石头旁边去等着杀死外乡人甲。不知道为什么,我与这个莫名其妙的人面临了相似的命运,只能等待。

不知道为什么。人群都散了,只有我们依旧在等待着。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要说谎。石头怎么可能会在天上?

外乡人甲说,他的祖先看到了这颗星星陨落的全过程,立下志向一定要找到它。一代一代的人,一代一代地找,可是谁也没考虑过找到它之后要做什么。这几百年里,外面的皇帝换了几百个,这村庄的名字也换了几百个。这几百年,不过是笑话叠着笑话。

我纠正他:是传言叠着传言。

张老爷的家丁动作很麻利,在我们交谈的时候早已把外乡人甲绑了起来。那绳子并不粗,只是层层缠绕着,让他看上去变成了一只肥胖的白色蠕虫。

被押走前,外乡人甲闭上眼睛,说:“我还有儿子。”

他说他还有儿子,可直到村子不存在了,我都不知道他儿子在哪里。在无蚂蚁可数的时候,偶尔他会告诉我们,他有无数个儿子,在天下的每个角落都有,等这些儿子意识到他们的身份与血统,他们的每场梦里都会有这块石头的影子,总有一天他们会重新开始寻觅。这个答案含糊不清,谁也说不清无数个到底是多少个,总有一天到底是哪一天,石头的影子与真正的石头又有多少相似多少不同。

他的遗言便是这句话,“我还有儿子”。只是他最终依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为什么要说谎,石头又怎么可能会在天上。

第二天早晨,外乡人甲死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围成了五十多层。这些人的表情都很严肃,不是因为他们知道外乡人甲要死了,而是因为他们听到传言说,有人要来抢这块巨大的贾宝玉。那块玉是村子的公有资产,不是谁想抢就可以抢的。这些人的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包括锄头锤子杀猪刀剪刀斧头。他们一个挨一个地站着。

我的手并不抖,因为我知道在杀死外乡人甲之后我就可以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杀手。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知道人死后一定会变成鬼,而变成鬼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继续生活而已,没有什么值得害怕或惋惜的。变成鬼后,外乡人甲就能见到剑客乙了,或许他们两个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互相陪伴,然后变得不那么孤单。

张老爷说,杀了外乡人甲我就可以变成小有名气的杀手,而小有名气的杀手离真正的杀手并不远。

我睁着眼睛挥刀,看到外乡人甲的血像无数道长而细的红色舌头,从他的脖颈间伸出来,在空气中舔舐着某些无形的东西。

村里的人挤在一起根本躲不开,被外乡人甲的血零星舔在脸上。因为村子里很少下雨,他们又经常懒得洗脸,所以后来,那些锈红在他们脸上留了很久。

张老爷当时站在很靠里的位置,身上却没溅上一滴血。因为在他旁边站着五位家丁,每人手里撑着一把伞,在我挥刀的瞬间把张老爷从头到脚挡得严严实实,如果你能想象的话,那让他看上去像是某种奇形怪状的茧蛹。

外乡人甲死后,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旁边的家客走上前,把外乡人甲的头割了下来,挂到了旁边的树梢上。临走前,张老爷望着那颗在树梢上摇摆的头颅,说人死了之后都是在天上的。他声音总是很低,可不知为什么大家好像都听得很清楚。

后来我跑去村外,在一条小溪里洗掉了满手的血。传言说,这条小溪是一路向东能流到大海的,我想那是个不错的地方,如果这些血液里带着外乡人甲的灵魂,那他一定能找到很好的定居之所。

可是传言又一次错了。外乡人的鬼魂就始终缠着我,像其他两个人一样。他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那条小溪干涸在了十里外的荒野地中,隔了大海十万八千里。鬼是不好骗的。

4

在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杀手之前,我只杀过三个人。

第一个人说,“我无聊得要死了”,于是我就把他杀了。第二个人问我,杀人是什么感觉,我想了一下觉得忘了,所以杀了他来帮自己回忆。我没打算杀第三个人,因为杀人的感觉真的非常不好,可是有人对我说,杀了他我就能变成小有名气的杀手。

后来这三个人都成了鬼魂,一天到晚地跟着我。无聊的时候,他们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数蚂蚁。他们说数蚂蚁能让人变得聪明。我非常善良,没忍心告诉他们。他们现在已经是鬼了,鬼再聪明也是没用的。偶尔在非常无聊的时候,我也会和他们一起数。某天,数着数着我灵光一现,才明白张老爷骗了村子里的人:人在死后,灵魂不会去天上,也不会随着血液永无止境地奔流。人的灵魂会在人间变成鬼,

我把我的结论讲给这三个鬼听,他们显得相当平静。他们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因为任何事情对鬼来说都不再具有意义了。但我也不敢肯定,他们若还活着就会为此痛苦,

既然死人在天上是谎言,那么杀了外乡人甲就能成为小有名气的杀手当然也可以是谎言。或许有关“真正的杀手”的一切都不过是谎言,只是我一个人愿意相信罢了。

在杀完第三个人后,我决心要回到故乡看看。买了一份崭新的地图,上面已经没有“不醉”这个名字了。来时半年的路,我摸索回去走得很慢,花了整整两年。

很多年以后,我在某个展览上看到过若干老旧地图,每张地图上,我的故乡旁边都涂着一排排墨团,每个墨团都覆盖住一个曾经的名字,一个曾经流传又最终消失的故事,而我们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

在新的地图上,更是什么都没有。

在回乡的整整两年里我一直在想,其实“不醉”是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后来我还路过一个名字同样好听的村庄,“不夜”,那里的人每到晚上就会点起无数根蜡烛。这无数根蜡烛,让人在走路的时候都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就像是自己突然也变成了鬼一样。据说有个晚上天降暴雨,蜡烛都被淋灭了,结果第二天早晨家家户户都被窃贼光临,偷了个干净。

不醉村的灯永远不像不夜村的那样多。因为在这里,传言才是最值钱最被人追捧的东西,而传言是没办法被偷走的。

5

我六岁的时候,村子里最高的那棵树还没被移植进张老爷的花园,树下常有捏着黑白棋子的老人,胡须在腰上缠了五圈,蹲在树荫里邀人对弈。你若输了,就再也不准剪胡子,直到某一天你接替他们,蹲到树下相同的位置。

传言说,那时的夏天从最后一场春雨开始算,要延续整整六个月。太阳呆在离人很近的地方,熊熊燃烧。传言说我父母不是渴死在村口,而是被一位真正的杀手解救。传言说,我是第一万个踏进这座村子的外乡人,作为奖励,我可以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乡。

住到村子里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我住在四季如春的地方,出生长大,娶妻生子,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家人,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但在九十岁生日时候,无数晃动的人影出现在我周围,告诉我说,只有成为真正的剑客,才能知道别人到底是谁,如果你想知道,就要愿意付出代价。

醒来后我思考了很久,最终觉得在九十岁之前自己应当去尝试。

可是他们并没有告诉我,如果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杀手,该往哪个方向走。东南西北,只要愿意我哪儿都可以去。但并不是可以去就是正确的。

我决心就此事向说书人请教。说书人还有一个更显赫的身份:张老爷的三女婿。大女婿是朝廷命员,但没有人见过他;二女婿是富甲天下的盐商,也没人见过他;三女婿是整天在村子里晃来晃去的说书人,他在成为张老爷的三女婿之前,已经是别人的女婿了。这是说书人自己告诉我的,他原本其实是个很沉默的人,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有很多事情在他的心里永无止境地膨胀开来,最后挤压成了话语,让他一天到晚滔滔不绝。

说书人在遇见张三女前就已经娶妻生子了,独子丙那年九岁半,长得很像他。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被张老爷接到了府中与张三女成亲,他原本的妻儿被发现在一口井里。再后来张老爷就搬家了,他毁了半张脸,那口井被留在了他们身后。而现在,他和张三女的儿子也已经九岁半了,长得不算很像他。他在酒馆讲《红楼梦》或《西游记》之前,总要我们夸那小孩聪明。

在他唠叨的间隙,我忍不住好奇,终于问他为什么要死?说书人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你捅了我一刀,我怎么还能不死?我知道他是在装傻,但还是决定不再追问下去,因为从他的表情里我突然得到了答案:一个人活着是需要理由的,但死亡不需要,选择死亡只是把结局提前了而已。这个问题非常愚蠢,但我并不担心说书人因此而把我杀掉,鬼是不能杀人的。

向说书人请教时,他告诉我说,可以去找一个叫做剑客乙的人,那个人是天下最厉害的剑客,因为他在成为剑客之前走过很多弯曲的路,见过很多不同的人。真正的剑客与真正的杀手,或许也是接近的。

我非常想相信说书人的话,然而剑客乙那里并没有我想要的答案,一个真正的剑客能够做到不畏惧死亡,却远远不能像真正的杀手那样操控生死。

当“不醉”还叫做“不醉”的时候,我从村里往外走,发现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坐在路边,正扯着喉咙唱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庄……”

看见我的时候,他说他无聊得要死了,这样生活还不如去数蚂蚁。他把他的剑送给了我,因为他觉得自己永远也变不成真正的剑客。在剑柄上我看到了他的名字,剑客乙。我问他,“这样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可是他并不打算回答,只是缓缓地扬起手在天地间划了个圈,把我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圈了进去。

后来我把那柄剑和他埋在了一起。我还是只有我的刀,刀剑俱无情。

现在,剑客乙就呆在不远处的树上,我每次抬头都能看到他坐在那里数蚂蚁。或许他听到说书人的话了,但他并没有什么表示,既不承认也不反对,而且脸也没红。也可能他什么都没听见,或许在变成鬼之后,人们只能听见自己想听的。

外乡人甲死的那天,很罕见地,村子里下起了雨。雨不大,风却很急,水汽很容易被呛到人的气管里。空气里的灰尘被雨丝黏住,坠回了大地。

这场雨之后,好像所有的变化都停滞了,又好像所有的变化都加速了。我变了,或者是我没变。总之,我和这个世界的步调彻底脱离。证据之一是,我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曾经的生活。例如,我开始想要考证那个传言的真实性:说书人到底有没有千杯不醉过。

可是等我站到村口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在张老爷搬过来后,村子里的经济迅猛发展,村口的酒馆挨挨挤挤已经开了二十多家,酒馆门口站着二十多个伙计,酒馆里面忙着八十多个伙计,他们长得非常相像,年轻而疲惫。我盯着他们看,根本猜不出当年是从谁嘴里吐出了那个虚张声势的故事。

在开始怀疑之后,我的生活依旧让人难以满意,或者说,更让人不满意了。过去的回忆变得松散,好像无数只难以驯服的小兽,随时准备从我的脑海里挣脱。在它们之间,只有一件事是温顺而坚定的,只有这一件事值得我始终相信:成为真正的杀手,才能让人们早已被安排好的生命出现变数。后来,村子里所有人的生活都被改变了,可是我却不知道这改变是不是因我而产生,这改变是不是也在命运原本的安排之中。

我不知道说书人的独子丙最后去了哪里,是不是在天上。去天上做星星比做人要好得多,星星还能遇到一次计划外的撞击让它偏离轨道落到地上,人这一辈子却没机会遇到某位真正的杀手让他逃离命中注定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若干年以后,在这些搬离的人身上,在我们身上,到底会发生什么。

若干年以后,或许张老爷最小的女儿会为某个外乡人丁殉情,或许会有剑客甲隐姓埋名地潜伏好多年,然后成功地暗杀掉我来为自己的弟弟剑客乙报仇,或许我会杀死很多人,三个鬼变成了三十个鬼,当我坐在树杈上看云时他们会在我旁边安静点数蚂蚁的长队。

若干年后,在一个新的村子里,或许会出现新的不断咳嗽的张老爷,新的千杯不醉的说书人,新的小有名气的杀手。或许会有另外的我,为某些愚蠢的梦奔波,最终一无所获两手空空。

或许在那时候,人们还是要逃,人们也还是不知道自己该逃往何方,只是不断地朝遥远奔跑。

6

外乡人甲死去之后,并没有外乡人乙丙丁出现。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出现了。

村子马上就要拆了。因为张老爷就要搬家了。每个人都这么说。

谁也不知道老成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搬到一个新地方住,为什么还要像年轻人一样四处漂泊。人们议论着,“落叶要归根,这片老树叶怎么还到处飞呢。”时间过得太快,他们是忘记了,张老爷的故乡其实不在这里。他们只知道,张老爷走了之后,就不会有厨子每天买一百只鸡二百只鸭五百斤蔬菜,就不会有裁缝出来定制上好的棉布麻布丝绸野兔毛,这样的话就会有很多卖菜人破产,会有很多猎人养不起猎犬,许多农户没有饭吃。这样的话,村子里就不会剩下多少人了,只能拆掉,大家搬到其他地方去住。

他们都忘记了,其实在张老爷搬来前,这座村子也是存在的,而且存在了很久,被外乡人称作“石头”。或许,他们觉得自己在张老爷搬走后无法继续生活,只是因为不习惯而已。

在搬家之前,他们开始变得怀旧。有人就拿出自己搜集的旧地图,开办展览。地图年岁很容易判断,只要数数在“慌张”旁边有几团黑墨就行了。村子现在的名字叫“慌张”,因为外乡人们觉得我们一天到晚忙着收拾行李准备搬走,慌慌张张地很有意思。

我也想走,但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地图上东西南北还有无数个名字,世界上南北西东还有无数个村子,可以选择的太多了,但不是所有被选择的都能被抵达。我和那三个鬼也商量过很多次,外乡人甲讨厌海水,剑客乙说自己早就四处为家,说书人积极发表了看法,说他想回到自己原来住的地方,去找找那口井,然后在井里找找那个长得很像他的独子丙,找找他曾经的妻子。其他两个鬼对此没有异议,我们决定一起去找,即使说书人不记得自己原来住在哪里了,我们也要一直找下去,为那口井浪迹天涯。

最后的传言,是在村子被拆毁的前一天晚上传出来的:说书人的脸其实天生就是那副样子。这个传言是我放出来的,可是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在我心里的时候它好像还是模模糊糊带着虚假的样子,说出口后却又显得那么真实。这句话是说书人亲口告诉我的,那天他死在我的剑下,因为他问了我一个愚蠢的问题。我非常讨厌别人问问题。因为我自己也什么都搞不明白——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杀他。

其实,在死之前,说书先生的记忆力就已经越来越差了,讲《西游记》和《红楼梦》的时候常常把情节搞混。《西游记》开篇的“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与《红楼梦》结尾的“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他也每次都记反。或许我杀了他,只是想用死亡来帮他回忆年轻。

在变成鬼魂后,他的精力确实显得旺盛了许多,其显著特点是一直滔滔不绝地讲述过去的事情。我是从那时开始与他处成朋友的,实际上,不喜欢讲话的人往往会喜欢倾听——倾听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即使是倾听一只鬼。

当然,倾听不代表一定就会相信。我在年轻时,总是什么都相信,还能根据自己的意愿去选择想要相信的东西。可等我老了,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什么都不再相信了。我是在那场雨之后开始变老的,在外乡人甲死去之后。

7

放出说书人天生奇容的传言后,我爬上了村口一棵很高的树。是在半夜,仰头能看到很璀璨的星河,它弯弯曲曲地从整个村子上淌过,把天空分成两半,无边无际的白光落在我脸上,又软又凉。如果死了的人真的能到天上,那么他们看到的星光一定会更漂亮。

可是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们也没有。我们谁也没有。

早晨的时候,一大堆人跑了出来。他们不像在拆家搬家,更像在负重赛跑:每个人背上都扛了五六块木板和一包裹砖块,手里都捧着一块石头。他们朝外面的世界跑去,谁都想占一个能够重新安家的好位置,谁都不想让自己的好位置被别人抢去。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但还是争先恐后地奔跑着。

其实搬家并不能让他们的生活发生什么改变,就像换个名字并不能让这座村庄发生什么改变一样。或许他们非常清楚这个道理,但还是想要尝试一下,看自己是否足够幸运能得到某个超出常理的答案。他们已经习惯这样做了。

他们的脸上,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几滴深褐色的东西,那是外乡人甲的血。

我又往上爬了爬,从树冠的最高处往村里望去。张老爷的搬家队伍不紧不慢地从那座大宅子里走出来,然后不紧不慢地朝村口走来,一抬华美大轿摇摇晃晃地跟在最后,隔了这么远,看不见里面坐着的是谁,却能从那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里判断出必是张老爷无疑。张老爷已经非常老了,他府里的医生用最贵的药为他治疗,但收效甚微,他的咳嗽还是越来越厉害,因为衰老是治不好的。

坐在最高的树杈上,我朝村里望去:那块石头不见了。我终于知道那些人手里捧着的石头来自哪里——他们到底是把它当做稀世宝玉敲碎而分了,那块既不是贾宝玉又不是孙悟空的石头。

同一瞬间,我恍然意识到,自己攀爬的这棵树,比放置张老爷椅子的那棵还要高。村子里和村子外,什么都是不一样的,范围不一样,规则不一样,花草树木不一样,人也不一样。

在这棵树上我能望见曾经悬挂过头颅的那根树杈。用来捆绑的红绸还在,头颅却消失不见。或许是被秃鹫啄掉,或许是被外乡人甲的儿子解下来埋掉了。

太阳又升高了些。一条细黑长线从村里蜿蜒出来,蠕动着,跟在他们脚下。那是无数只蚂蚁,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逃了出来。我身边的三个鬼魂笑得非常开心,呼啦一下围上去,开始数蚂蚁。我曾以为,一个人死掉之后就不会再无聊了。可是现在,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曾经的想法对不对。他们好像比以前更无聊了,又好像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致。

他们数蚂蚁的时候,我开始数跑出来的人。村子里的人好像总也跑不完,好像比蚂蚁还多,让人数也数不清。强壮的年轻男子跑在前面,后面是年轻女子,再后面是佝偻着的老人和抓着糖的小孩,再后面是张老爷的厨师,张老爷的马夫,张老爷的医师,张老爷的打铁匠……所有人都从我呆的这棵树下跑过去,轰隆隆的脚步声像在打雷。尘土飞扬。

我突然觉得很呛。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