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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义勤:战争语境中的人性和生命之痛

来源:文艺报 | 吴义勤  2017年01月25日08:24

近年来,抗战题材小说和抗战题材电视剧再次成为焦点。有些抗战“神剧”因荒涎离奇的情节、夸张变形的人物而严重失实、失真,令人大倒胃口。而抗战小说创作方面,虽然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也涌现了一批好作品,但兼具思想和艺术高度的上乘之作仍然较少。一方面“历史性”规定了小说人物和故事的终极走向和必然结局,另一方面“军事性”又容易遮蔽小说对于细微人性的表现,作品往往流于宏大,失于深度。在这方面,胡学文的长篇新作《血梅花》令人眼前一亮,从故事到叙事、从现实到历史、从生活到哲学,不仅在情节叙事上极有特色,而且对战争语境下人性伦理和生命伦理的思考也极有深度,既富有历史的体察,又蕴含人性的关照,它准确地再现了一段历史中时代与个体的纠结与疼痛,比历史更真实,比战争更痛苦,是一部颇有新意、引人回味的作品,为抗战小说贡献了崭新的艺术经验。

《血梅花》的时间背景设置在抗战时期,以沦陷最早、灾难最为深重的东北地区为舞台。作品没有用大量笔墨正面描写日军的入侵过程和国人抗战场面,但战争的硝烟一直作为背景弥漫在文本中,并在客观上赋予小说文本一种紧张对峙的氛围。小说的成功在于,虽然从头至尾都有着令人窒息的内在张力,但人物的呈现并不时常伴随着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而是着力呈现的是生活性、日常性和世俗性的一面,家庭生活、兄妹情感、友谊与爱情等等“儿女情长”的生活反而成为小说的主要表现对象,甚至父辈的抗战也是隐藏不露的、神秘的。

小说巧妙设置了几组矛盾,这些矛盾既是小说叙事展开的推动力,也是小说情节、情感、思想、人性的张力所在。一是个人情感与民族大义的矛盾。这主要体现在柳东风、柳东雨、宋高(松岛)三个人物的关系上。柳东风意外救了宋高,并与他成为彼此欣赏很谈得来的知己、兄弟,但宋高的日本人身份使得两人的关系完全走向了反面,由相互欣赏到宋高间谍身份暴露后的互相“仇杀”,在这个过程中,兄弟之情与民族大义的矛盾使柳东风的内心十分纠结,并承受了异乎寻常的痛苦。柳东雨的矛盾则是个人爱情与民族大义的冲突,一方面她深爱着松岛,另一方面又因为松岛的日本人身份而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得知了松岛作为间谍的真实身份后,内心撕裂的痛苦几乎毁掉了这个充满野地和阳光气息的女孩。而松岛,在柳氏兄妹成为梅花杀手之前,他一直视柳家为一个温暖的所在,即便几次遭逐,也坚持常来,小说没有把他写成符号化的恶魔,他对柳东雨的感情是真诚而真实的,他内心的痛苦和矛盾也是真实的,但是战争情境中民族国界厚厚的城墙,以及他作为日本间谍的本质,彻底扼杀了三人间曾经美好的一切,他将枪口对准自己的朋友和爱人既是他的本性使然,也是他的人性被战争异化的必然,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成了战争机器上的一个齿轮,牺牲友情和爱情对他来说是必然的。在《血梅花》中,三人之间这种不可调和化解的爱与痛让小说中的人物都充满了精神、人性与生命的痛感,小说也因此变得纠结而令人窒息。

小说的另一组矛盾是日常生活与时代洪流的对立。因为战争,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的命运都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发生了大幅度的位移。在日本侵略这个大背景下,柳家两代人被迫从和平安宁的生活中走出,走上抗战之路。柳东风自始至终有心做一名本分的山民,不管是魏红侠还是二丫,那份家的温暖都让他留恋,成为血梅花杀手固然有其猎人的身份和技能做前提,但更多的原因是不得已,是被愤怒和仇恨所激发。而日本人松岛,他对中国文化和药物的热爱和熟悉,完全可以让他成为中日交流的一个使者,也可以让他的爱情成就一段异国之恋的佳话,然而,时代的滚滚洪流改变了这一切,美好的爱情终成泡影。与他类似的还有林家寨的寨主林闯,他是一个优秀的木匠,本可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是严峻的时代背景让他成为了一名只打日本人和土豪劣绅的侠义土匪。在小说中,我们看到,日常生活完全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之下,被扭曲、被瓦解,人物被迫出走,这种出走充满了痛苦,这种痛苦不仅在于个体成长历程和命运结局的迥然不同,更在于失去原有生活之后情感层面的失落和无可归依的挣扎。

小说中的这两组矛盾的设置让小说高潮迭起,引人入胜。作家没有简单地站在民族立场上来处理矛盾,而是将叙事的重点和焦点放在对陷于矛盾中的各个人物的内心情感,以及在复杂环境下的人性光芒或幽暗之渊的深度触摸和探寻上。这种深度探寻回避了简单的是非判断和善恶立场,将个体的心理状态、生命挣扎和精神困惑引向了更高的形而上层面,从而赋予了作品超越的品质和诗学的意义。在小说中,胡学文着力挖掘人物的情感之痛、存在之痛、孤独之痛,人物的痛使人物思索,也使读者思索。柳东风在知晓松岛的身份之后,并没有选择将他杀死,而仅仅是进行了驱逐,驱逐里同时包含了无法言说的不舍。柳东雨面对松岛的爱情,没有站在民族大义的高度选择一刀两断,而是陷入了黑暗的痛苦之中,彷徨、挣扎又迷茫,这种痛苦来自于人性本能,更符合人的本性。在整部小说中,作者对于人物之痛的细致呈现和精彩描绘让小说饱含真实和温暖的质地,是来自故事深层的一抹耀眼的光亮。

在艺术上,《血梅花》结构紧凑、悬念丛生、节奏明快,具有很强的可读性。结尾采用开放式的结局,英雄虽去,但曲终人未散,故事结尾留给读者巨大的想象空间。这种处理也许导致的是读者愿望的落空,但却更符合历史真实、符合现实逻辑,显示了作家面对历史的客观冷静和理性克制。未完成的抗战任务呼唤着更多的梅花杀手,那才是更强大的抗战力量和胜利的源泉所在。小说的对话也十分精彩。对话是常见的塑造人物性格的手段,也是考验作者语言功底的一种技能 。在这部小说中,柳东雨的泼辣与敢爱敢恨、松岛的伪装与阴险、林闯的粗鲁与豪爽,都是通过对话完成的。人物之间的每次对话都富含机智、妙语连珠、妙趣横生,既符合各自的人物身份,又给作品增加了幽默和活力。这些对话对于塑造人物形象起到了极大的建构作用,比白描式的正面刻画效果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