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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与时间赛跑的游戏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微信公众号) | 许彤  2017年01月05日09:44

“我从来没能在刚刚好的时间到达指定地点。要么到得太早要么来得太晚,或者像这次一样无法到场”。在2015年西班牙福门托文学奖答谢词中,阿根廷后现代作家、文学教授、文学批评家和编剧里卡多·皮格利亚(Ricardo Piglia, 1941-)一如既往的幽默达观,睿智风趣。

年逾古稀的作家罹患“渐冻症”多时,已然无法亲赴西班牙接受奖项。然而正如他的朋友们所言,疾病只能击倒他的身体,皮格利亚仿佛在迎着时间奔跑,文若春华,老而弥坚。

他是谁?

阿根廷当代文学旗手

里卡多·皮格利亚1941年出生在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阿德罗盖市(Adrogué)。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在成年皮格利亚的回忆中,小里卡多人生的第一个记忆是祖父专注读书的样子。多年以后,文学家皮格利亚在自己的创作中不断建构词语的迷幻,制造阅读的魔力,引领读者一次又一次踏上文学的奇异旅程。

受父亲政治信仰的影响,少年皮格利亚随家人被迫迁居到偏远的马德普拉塔省(Mar de Plata)。1960年,想当作家的皮格利亚进入拉普拉塔大学历史系学习,不久便正式步入文坛。短篇小说是皮格利亚的早期创作重心,文风洗练,构思精巧,主题深邃。1967年,他的短篇小说集《兽笼预言集》(后改名为《入侵》)荣获美洲之家文学奖特别提名奖,《假名》(1975年)的出版则标志着皮格利亚阿根廷短篇小说大师的文学史地位。

20世纪80年代起,人到中年的皮格利亚开始了长篇小说创作转向,相继出版了《人工呼吸》(1980年)、《缺席的城市》(1992年)、《烈焰焚币》(1997年)、《夜间目标》(2010年)、《艾达之路》(2013年)多部长篇小说,屡屡斩获西班牙语国家重要文学奖项,被誉为博尔赫斯之后阿根廷当代文学的旗手。

皮格利亚还是当代著名西班牙语文学批评家和文学教授。他关于博尔赫斯、罗伯特·阿尔特、马努埃尔·普伊格等当代阿根廷作家的研究论文在学术界享有广泛声誉。他的主要文学批评著作有《批评与虚构》(1986年)、《破碎的阿根廷》(1993年)、《简短形式》(1999年)、《最后的读者》(2005年)等。2012年和2013年,应阿根廷国家图书馆和公共电视台邀请,皮格利亚录制了《阿根廷小说概览》和《皮格利亚谈博尔赫斯》两套电视讲座,堪称21世纪西班牙语文学传播盛事。

由于出版合同等原因,皮格利亚的作品曾一度只能在拉丁美洲内部发行,对于作品的推广造成了一定影响。千禧年前后西班牙出版界开始大量引进皮格利亚的叙事文学作品与文学批评专著,迅速成为学界研究热点,也在普通读者中掀起了皮格利亚阅读热潮。2015年,《埃米利奥·伦西日记——成长年代》的出版再次推升了皮格利亚的声誉,荣登年度西班牙语十佳图书榜首。

20世纪90年代中期起皮格利亚的部分作品陆续被翻译为英语、法语等多种西方语言。2016年中央编译出版社将皮格利亚带到了中国,借助北京大学赵德明教授的生花译笔,汉语读者终于得以一窥阿根廷后现代主义文学大师里卡多·皮格利亚作品的风采。

他写什么?

探索侦探小说的极限

皮格利亚一直记着祖父全身心沉浸在书中的样子。一个人捧着书,在你身边却似乎与你隔着千山万水,驻留在一个你无法触及的地方。懵懂之间,小里卡多依稀发现了阅读的秘密,发现了通向另一个辽阔世界的隐秘通道。

在皮格利亚的作品中读者很难忽略作家发出的阅读召唤,也很难拒绝作家的邀请,欣然踏上阅读探索之路。这也使得皮格利亚的小说具有某种与众不同的特质,正如福门托文学奖评选委员会的颁奖词所言,与读者对于后现代作家写作手法云山雾罩的刻板印象不同,皮格利亚的文学作品在“思维精确、文学试验和易读性之间做到了健全而可靠的平衡”。

与前辈作家博尔赫斯一样,皮格利亚热爱侦探小说,迷恋侦探小说的叙事可能性,在自己的叙事作品中不断挑战侦探小说文学样式的极限。他曾经主持编选“黑色小说”丛书,发表过若干篇侦探小说研究专论,对于冷硬派和社会派侦探小说在阿根廷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然而皮格利亚从来不是博尔赫斯亦步亦趋的模仿者。他从未沉溺于经典侦探小说的解谜模式,而是潜心探索侦探小说推理游戏之后的另一层事实和真相。在皮格利亚看来,侦探小说(尤其是黑色小说)中埋藏着深刻的意识形态元素,沿着追击凶手的路径,光怪陆离的社会现实目不暇接,期待读者与作者一同反思,一起行动。例如,在《艾达之路》中,当凶嫌落网,主人公伦西并没有感到释怀,因为还有一个又一个为什么横亘在眼前,逼迫人思索后现代世界的种种怪诞。

与前辈作家博尔赫斯一样,皮格利亚的叙事作品中也是迷宫重重,作家娴熟地应用戏仿、拼贴、互文、元小说等后现代艺术手法,构建出复杂而极限的后现代阅读体验。然而博尔赫斯的读者可能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一次次迷失,也会一次次在作家的超然引领下,从阿莱夫中走向形而上的玄思。皮格利亚的读者则没有那么“幸运”,作家对于读者的参与有着更高的期待。

皮格利亚希望文本是一个开放的行为空间,阅读是一个无限的发现旅程。读者在读,在思索,在探寻。他们与作者对话,与人物攀谈;他们质疑作者权威,挑战叙事原则……而这一切都将是皮格利亚小说的有机组成成分,是叙事文本无限延展的边界。不过当尘埃落定,书页翻合,皮格利亚的读者也许会狼狈不堪,也许会出离愤怒,也许会无言默对,因为尖锐的现实在作家笔下突兀地闯入平静的阅读,要求读者必须睁开双眼面对。

“抢银行和开银行有什么不同?”布莱希特这样问过。皮格利亚在自己的小说中做出了回答。

《艾达之路》

后现代迷宫中的终极追问

《艾达之路》是皮格利亚的最新长篇小说力作。它取材于美国名噪一时的“大学炸弹客”连环恐怖主义袭击事件。1978至1995年期间,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前助理教授、数学家泰德·卡钦斯基(也有的翻译为卡辛斯基)连续投寄自制邮包炸弹,造成三人死亡,二十多人致伤致残。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联邦调查局追踪凶犯十余年竟然一无所获,最后还是依靠卡钦斯基亲属的举报才将他抓获归案。

《艾达之路》中杂糅了侦探小说、学院小说、元小说等不同叙事样式和多种叙事语境,作品结构精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在皮格利亚构建的后现代小说迷宫中,读者从找出凶手到探寻谋杀动机,从复盘犯罪过程到追问犯罪真相,从思索个体烦忧到反思人类发展悖论,事无巨细,纷杂混乱,如梦似魇。然而读者的阅读体验却是如此利落、顺畅、干净。或许只有这份冷静才能驱使读者真正有勇气倾听内心的拷问,才能有决心去接受现实的挑战。

《艾达之路》是2013年出版的。当时皮格利亚已步入古稀之年,而且“渐冻症”的病情一直在缓慢而持续地发展着。作家并没有缠绵病榻,自此放弃阅读和写作。手的确不听使唤了,眼睛还可以看,耳朵还可以听,大脑还在精确地运转。皮格利亚一直在阅读,在写作……依稀又是1957年的那一天,青葱少年被迫要随父母远赴他乡。他拿起笔写道:“我们后天就得走了。我决定不和任何人告别,我觉得和人告别简直太可笑了。”

那支笔从未被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