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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图画书里的文学:只限于四个角度的分析

来源:文学报 | 梅子涵  2016年12月09日08:00

 

我常常说绘本像是大地:图是大地上的风景,而文是大地上的路。

——培利·诺德曼  

两根柱子

文学图画书是由两根柱子支砌起来的:一根文学柱子,一根美术柱子。它是一种相加的艺术、书籍、效果,也有人习惯说它是相乘,其实相加就是相加,任何事物的相加,都会导致合拢之后的质异,质异就不只是相乘了,而是可能比相乘更丰富更难料。质异可能是两个方向的,一个是突飞的焕然,而另一个则可能使一个原本杰出的文学故事被平庸之图所拖带和打搅,破坏对文字叙述的阅读乐趣和好感。所以,这样的一种相加书籍,它的艺术和效果未必非是相乘的,还可能减除和破坏,使其平庸和浪费。所以,很优秀的文字故事,未必一定加图,未必一定演变成图画书,也未必一定“图文并茂”,实际上不茂却萎。

故事平庸,优秀的图会使一本书变得好看些,但那只可能是视觉上的,而不可能属于情感,不会有人性和哲学力量。再说,一个平庸故事,如果故事作者和绘者不属于同一个人,那么优秀绘者在理论上应该接受吗?而理论上的应该拒绝和实际上的拒绝,是维护和发展图画书的一个应该确认的原理。

图画书两根柱子,从理论上说,是相同重要的,因为图画书由它们共同组成,合二为一,否则便没有这个品种。但不等于在具体组织成一本书的时候,在它的那个文本“最后艺术” 里,总能平分秋色,一样粗细。它们的各一半,只是指它们的这个和那个,即便文字和绘图同为一个人,也无法总能把握百分之五十的分寸、尺度。当作家和画家不为同一人,理解和表达力也不是都能同等,那么粗细、强弱就会很必然。所以一加一和各一半,都是“物理”性的,而不是艺术的衡量。一个真正理性的评价,看的是文本最后艺术的力量,看的是合二为一,不会计较其各一半的分量。一本优秀的文学图画书,它的文学和美术都会有足够的撑起力,文学撑起的是人类情感、生命趣味、语言活力、哲学寓意;美术撑起的是图像环境、场面、神情、气氛、大动作小举止、用具、用品、道具。如同文学的表达里会有很新异的哲学和生命触摸,美术也会表达、显耀美术的新精神、新语言、新趣味,所以从凯迪克之后成熟的儿童图画书里,几乎一直能够欣赏到人类美术的新精神、新语言、新趣味,西方图画书的美术里是看得见西方美术馆的一切新激情、新主义、新颜色的,图画书的意义里,的确存在现代美术史的意义,而中国的优秀美术家很少成为图画书作者,第一因为不熟悉这个种类,第二因为不知道它的美术史意义,他们几乎还是以为美术的意义都在美术馆、画廊里,因为他们的童年基本没有图画书阅读。中国以前,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图画书,但很少。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里说:“中国人是第一个不认为作画卑微下贱的民族,他们把画家跟富有灵感的诗人同等看待。”但是在现代的图画书大局面大成就里,中国画家并没有意识到图画书艺术、书籍的高尚性,画家远不具备敏感和热情,这也是因为“儿童”在很久远的历史中,包括现代史,都不是中国生活里的重要内容,缺乏文化和哲学理解中的真欣赏、真珍惜,虽然看上去,当代中国对于儿童的学业好像是世界第一重视的,而其实在这一种十分变态的重视里,恰好更严重地违背着儿童生命的人性位置和味道。当然,这样的告别和开始都已经在进行,儿童图画书写作和出版已经被看中,它的成熟需要渐行的时间过程和平和的耐心。

文学基础性与方向

在文学图画书里,文学是故事,是基础和方向。图画是沿着它的方向表现这个基础,让故事显出天空也露出神情。即使是无字图画书,如果它的图里含有一个纯粹的文学故事,比如嘉贝丽·文生的《流浪狗之歌》,那么它的那条无字的黑白长路上,仍旧可以一字一句读出故事的纵横和情感、人性的长短,嘉贝丽是按着自己准备的故事方向画出她的这本黑白书的。文学图画书包含无文字,但是有文学情感和趣味的图画书。 

《犟龟》是一本更特殊的图画书。因为它有文学、绘画,还有音乐。文学作者是米切尔,绘画是曼弗雷德,谱曲是威尔弗里德,都是德国人。这是十几年前最早打动中国读者的图画书之一。那时,图画书是什么,中国读者不了解,甚至引进这本图画书的出版社也懵懂,有说服力的是,懵懂还是引进了出版,因为他们有审美敏感和文学、文化怀抱。

狮王二十八世要结婚,邀请天下动物参加他的婚典,结果天下不少动物都因为确信自己行走速度慢,赶不上遥远的仪式,没有动身,可是最慢的乌龟陶陶却坚决出发,因为他知道既然自己是动物,那么不出发不合规定,不合动物性,相当于我们人类的不合人性,他以最快的速度慢慢地走啊走,遇到不出发的动物的劝说和嘲弄,他还是继续,因为他知道另外一个生命规定是:既然出发了,就不能回头,于是书里便出现了陶陶的旋律和别的动物的旋律,旋律没有刻意贬损别的动物,但是陶陶的旋律是坚决和生机勃勃的。

因为陶陶终究走得很慢,没有参加上狮王二十八世的婚典,却稀里糊涂抵达了二十九世的婚礼现场。他的固执难以理解,明明被告知二十八世已经去世,还是前行,你说他的哲学来自生命的哪一个层次?

书里的图精致,颜色华丽,神情既是文字叙述里的,又有美术的想象和古典的优雅,火车绿红相连,披挂着车头的蒸汽白烟呼啸而过,陶陶却坐在火车站读着报纸休息,真是让人看见从容的古典哲学在快速的现代依然还是那么强大,慢比快强大,从容才有真远方。图在这儿的确完成了优美、华丽的增添,但是这一切的基础是来自米切尔的文学故事,来自人物陶陶的固执、不移,它比龟兔赛跑曲折、丰富,它的故事结果是意外的惊叹号,而龟兔赛跑是一个早在途中就已经知道的答案。有些大真理是存在得有些荒谬,不合逻辑,只可能被嘲弄,所以当它蓦然成为真实,就像狮王二十九世和他的王后金黄灿烂地站在乌龟的面前,我们便唯有“惊叹号”才是我们阅读的快意,这个惊叹号里有很大的思想喜悦,嘲弄者被嘲弄,可是被嘲弄了却还是会兴奋无比,在生活里,我们也基本都是蜘蛛、蜗牛、蜥蜴,我们会嘲笑乌龟,但是米切尔的乌龟故事却又令我们阅读着而心服,令我们知道乌龟陶陶的哲学正应该是为人的人性特征和规矩,要学会响应真理对你的召唤,要朝向真理一生前行,优良的生命们最终会在某一处葱茏的森林相会,“二十九世”站在那儿,成功和大快乐在等你。 

米切尔写的这个故事风光无限,文学的力量和统率性耀眼,图和音乐也各自完成优良的叙述。文学图画书在西方的艺术语境里,更多的是被当成美术,很多的图画书奖也往往只是奖给美术家,这不合理,文学图画书也是文学,而且它往往是这一种书籍的基础。我们不说这两根柱子哪根的撑起力更强,但是却应该足够地看见文学的撑起力,情感、思想、哲学的烟火是由它的文字间首先升起,文学的文字蒸汽动力容易让一本书的列车开得更远。美国图画书里的文学大家伊芙·邦婷是这种力量的最优秀和典型的标志,其《Train To Somewhere》(中文译作《开往远方的列车》),正是这样在图画书里开到很成功的“远方”的。

这样的图画书,中国阅读者熟悉的还有很多,比如:《奥菲利亚的影子剧院》《我的爸爸叫焦尼》《活了100万次的猫》《石头汤》《铁丝网上的小花》《烟雾迷漫的夜晚》《走进生命花园》《擦亮路牌的人》……这样的举例很让人振作,于是我想到反问,那么请找出一本优秀的文学图画书,它的文学文字、故事不具备基础的意义和方向!   

大方向

图画书里文学固然是多样和丰富的,但它的多样和丰富不是指价值同等。文学和艺术总是有不同的审美力量和价值力量,有的很轻微,意思很小,而有的较沉甸,给阅读大喜悦,给生命大方向。《开往远方的列车》是大方向,《走进生命花园》是大情怀。一个生命胚胎坐在母亲子宫的门口,看着这个多难、混乱、疮痍遍地的世界,谁还想降生呢?但是他却对自己说:“我要出生!”

这是很上帝、很有生命誓言感的。给儿童的文学,不能忽略情怀,忽略生命大方向、大趣味描述,忽略高尚,忽略人性的大喜悦、大光芒。它们应该是中国文学图画书要注重的赞扬和努力的方向,中国图画书的写作很需要进行这一个方向的意识的建立。

不要拿出一个任意的故事就去画图画书。这也是需要提醒中国儿童文学的意识。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儿童文学“深处”不少,可是缺少笑声,现在的儿童文学貌似笑声很多,其实主要是浅笑和哭笑不得,而思想、情感的“大处”“深处”几乎已经难以寻找。文学难道能够真的“娱乐至死”吗?让儿童娱乐整个童年时代?越是一个四处娱乐、学业却非常不娱乐的年代,崇高、庄严、严肃(不是板脸的无幽默、无笑容)越是儿童生命所需要的栽种和栽培,他们需要担负成长的辛苦,他们就有担负世界的心思、气势。

“原创”的意思,不只是指中国人写的,不只是写中国民俗和用品。北京四合院,上海石库门,少数民族毡房、草地、驰马、舞蹈、鲜艳衣裙,都只是一个外形。没有人物的呼吸、喘息、情感的呻吟和笑容,虎斑猫抱着死去的白猫的飞溅大泪滴(《活了100万次的猫》)。奥菲利亚犹豫、困顿的海边背影和戴着花镜老态洋溢地扶紧方向盘的依旧前行(《奥菲利亚的影子剧院》)。狄姆难得和爸爸相聚,他从早到晚地对别人说:“这是我的爸爸,他叫焦尼!”他根本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要让人知道他有一个爸爸,他的爸爸叫焦尼(《我的爸爸叫焦尼》)。女孩和打工的爸爸一年只有过年的几天当着真正的父女,爸爸又要离家,女儿眼睛里那一小块、一大汪的泪影(《团圆》)!而另外一个叫玛莉的美国孤儿女孩,在开往远方的火车上等候新家庭的挑选,可是没有人挑选她,她的手摸着口袋里那一根从母亲头发里取出的鸡毛,那一根短短的鸡毛回荡情感,回荡希望,回荡着文学小细节、小物件的力量之声(《开往远方的列车》)。

这一些,我们的原创里几乎还没有创出来,我们“表面”太多了,表面一定肤浅!

“原创”的另外一个十分重要的意思是“前无古人”。的确,前无古人实在是非常困难,因为我们首先都难以判断和统计你这个文学写出的是不是别人没有写过的,母题有限,叙事式也有限,如何可能总是开创?但是这个意识却必须得有,能力必须求取。中国儿童文学现在的写作,紧跟和拙劣仿作已是家常便饭,仿作接连获奖,而真原创却可能流落街头。(我很想指名,可是唯恐损害了论文的斯文味道,也不想从形而上陡然滑到太具体的形而下。)这是评奖的视盲和写作伦理沦落的相拥跳舞。真正原创的意思应当是在故事里有新“诞生”、新“出现”的。新诞生、新出现的意思中还包括如美国韦勒克和沃伦教授在《文学理论》里说的:“艺术家是否还提醒我们注意我们曾经察觉过但现在却已忘却的事物呢?”王尔德在《意向》一书中提到的惠斯勒发现雾的美学价值,拉斐尔们在从未被人认为美的妇女中找到了美。这些都属于新诞生、新出现。 

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导言里说到人的自由时非常有力量地说:“一切知识、学问、科学甚至于行为,除了把内在的潜在的性能加以发挥,并使它客观化其自身以外,就没有别的目的了。”文学、艺术的创作是不是也如此?原创的意思不只是写,还要创,实现潜在可能的最大化。没有新灵感、新发现的创作,严格说根本不是创作。艺术的真正自由是在“新”里的,新才有实现的意义。   

文学叙事的克制性

在文学图画书里,文学是故事的基础和方向,但它和绘画又是双人舞。美术有自己的颜色和语言,它可以创造性表达对故事的理解,它可以给故事增添文字所没有的叙述和神采。所以,双人舞就不是独舞,文学的叙述不能只顾自己旋转,不能只顾表演自己的叙事式,在文学单独叙述的故事里,叙事方式会是有些作家最钟情的文本求取和特征,它不只有方式意义,而是可以为故事的基本原料创造独特形状和叙说激情、角度、魅力、乃至别的种种未定可能。但是在一本图画书里,它的澎湃和恣意是必然受到限制的。其实在一个真正给儿童阅读的文学故事里,它也是有限制的,在图画书里,又会有新的限制。一个真正的儿童文学作家,接受限制是他具备艺术天分的表示,而不接受限制那就只是“激情”而已。没有一个双人舞、三重奏、大合唱、交响乐是可以不接受限制的,图画书里的文学和美术,也是一种各为限制的联合,是各为限制,而不是互为限制,而各为克制也才有可能实现各自在一个具体文本里的表现力,从而实现完美的统一性和整体性。培利·诺德曼说:“图画书成就的正是罗兰·巴特所说的‘较高层次的统合’,这种统合把文字和图之间的落差变成愉悦的源泉。”

图画书里的文学叙述不需要很炫技。图画书里文字要减少概述性段落,场景描述也不需要充分,因为画面里已经具备。不是没有文字比较多的图画书,比如像《开往远方的列车》《小房子》《最想做的事》《最重要的事》《铁丝网上的小花》《奶奶你听,是那天的声音》,佐野洋子的《奶奶你听,是那天的声音》是一本文学、文字趣味很特别的书,她写作文学故事,同时自己用图叙述故事,她不克制文字的尽情和篇幅,她用来自一个人的两种艺术能力跳着自己的图画书舞蹈。

但是绝大多数的图画书文字是简略的。

这里的确存在着另外一个研究题目:《图画书里文字叙述的长短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