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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丽军:批判性是文学批评的灵魂

来源:文艺报 | 张丽军  2016年10月24日08:49

文学批评为什么没有效力?为什么今天的文学批评难见真正的批评?这已经成为一个较为集中和尖锐的时代精神问题,也是当代文学批评遭受很大诟病的症结所在。我们不禁怀念1980年代那个文学创作与批评的黄金时代。那时候我们看到的一个非常好的文艺现象就是,很多青年学者、老教师还有一些学生会很真诚地坐在一起,探讨问题。在讨论的过程中,大家可能会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在讨论时会完全忽略对方的身份、地位,是前辈还是后辈,没有那么多的考量,他们考虑的首先是问题有没有被讨论到位,谈得正确不正确,有没有价值,有没有独特性。大家不会考虑你的话有没有冒犯我。这是一种非常好的文学批评氛围。

但是,近些年来,我们发现文学批评的生态和风气遭到了破坏。这有更深层的原因,而不仅是文学批评本身的问题。文学批评不是封闭的象牙塔,也受到整个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不良社会风气的影响所及,谁也不愿意说别人半个“不”字,或者别人说一个“不”字,好像我们就接受不了。大家都选择明哲保身,做老好人。这同时也是纵容、或者说养成了一种容不得别人批评的声音的风气。一串串溢美之词,一个又一个赞扬的“大词”,让有良知的、坚守底线的人大跌眼镜,也让整个社会文化界产生了一种疑问,我们的批评到底有没有效力?批评有没有作用?批评家有没有“话语自律”,有没有批评的“操守”?这让我们意识到,如果我们的文学批评没有了批判性这个维度的话,那么它那种价值和功能就得不到呈现,批评本身的尊严也被剥夺了。当然,批评家的独立人格的缺失是一个更内在的问题。

批评生态破坏的原因还在于人们对批评的误解。现在我们好像一提到批评,别人就认为“你是不是在否定我?”“是不是在攻击我?”甚至有时候会想到“文革”的扣帽子、打棍子。其实这是对批评极大的误解。好的批评同时包含了对作家作品的同情、共鸣、理解以及更高的期待和要求。然而,人们对于批评的这种误解使得文学批评有时候演化为一种负面性乃至是一种否定性攻击。正如我们看到的一些作家和批评家之间的恶语相向,就差拳脚相加了。这种行为无疑会使得我们脆弱的文学批评生态更加恶化,令人们不敢发出真正的、独立的、个性化的批评声音。

事实上,对于文学批评而言,批判性是一个很重要的精神维度。批判性是文学批评的灵魂,是它内在精魂所在。学术研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要有你的反思和批判,没有这一点,学术研究的价值就大打折扣。当然,做学术研究要有理解,“理解之同情”是很重要的,你必须要到特定的语境中去理解那个人,理解那部作品,理解它的心。但是仅有这一点是不够的,不能仅仅是认同。批评家还要提出自己的见解,要做一种客观的切割,站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对作家作品做出审视。甚至可以说,文学批评的最高要求是做一种批判性的思考。批评家应提出它存在的问题,指出它的症结所在,为作家的成长指明道路。这可能是批评更大的价值。对作家来说,这也是它最大的功能所在。

正如鲁迅所说的,批评就是“好处说好,坏处说坏”。好处要肯定,但是它做的不好的地方,或者说它和经典的距离,批评家要指出来,要提出中肯的意见来。现在我们恰恰把这一点忘了。大家可能都愿意说好话,但是说好话是很容易的事情,难的就是说批判性意见。事实上,提出批评是很难的。作家也不要认为大家是在批评你,要知道批评的前提是你值不值得批评。你首先是一个大家,你做到一定程度了,大家觉得你应该有更远的发展,更好的成就,大家才会对你提出更高的要求和期待。如果你是一个成长中的作家,那批评的工作就是“雪中送炭”,因为成长中的作家需要更多的鼓励。

提出批评比提出赞扬更难,它可能会费上三到四倍的功夫,要看很多专业的书籍,查阅相关资料,还要自我审视:我批评的有没有道理?批判性观点是非常慎重的。所以批评是很难的,不要以为随随便便就可以对别人提出批评,那是一种误解。批判性是文学批评的灵魂,没有这一点它就实现不了文学批评的价值。这是衡量文学批评价值的内在尺度。

批判性的文学批评是一种独立性的、创造性的工作。以往有人认为,作家创作作品是一种创作,而批评家是依附于作家的,甚至有人说是“吃作家饭的”。这恰恰是一种误解。文学批评是独立的,它同样是一种创作性的工作,它并不依附于作家。文学批评是批评家独立人格和精神的一种体现和需要,批评家的文学批评呈现的同样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这同样也是一种创造。批评和被批评的双方都是独立的,都是一种创造性的行为。批评家通过肯定、赞扬或者某种新的批评理念的提出,来建构他的艺术风格,确立他的存在方式。作家用创造来确定它的存在方式,而批评家是用他的批评话语、批评理念来确定一个批评家的存在方式。

批判性的文学批评是平等主体间的一种精神对话。批评家和作家是两个独立的世界,但他们通过文学作品的阅读和理解从而建立了一种精神对话的关系,不是有的人认为的,要么是“依附于你”,要么是高高在上的,好像批评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批评家没有戴着什么冠冕,批评家和作家之间是一种平等对话的关系,是一种心和心的共鸣、呼应,呈现的是一种理解、支持和期待。这样才能在一种平等的、互相尊重的基础上进行一种真正的内在的交流,这样才能把作品的内涵给激发出来,把它传递给世界,从而对它作出独有的阐释。

批判性的文学批评是一种更高、更难、更宏阔的,指向未来的精神建构。相比较创作来说,它可能需要的努力更多。作家需要生活、需要积累、需要才华才能写出作品来。对于一个批评家来说,除了这种生活的积累和才华之外,可能他还需要专业的学习。这是不可替代的。一个好的批评家,一个具有批判性的批评家,还需要一个文学史的维度。只有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大量的文学经典,你才能知道你的批评对象在文学史上是一个什么位置,才能知道“这部”作品提供了什么样独特的审美经验,创造了一个什么样的独特人物形象。只有通过这种专业训练,批评家才能做出一种准确的、到位的评价来。所以批判性的文学批评是一种更高、更难、同时是一种指向未来的精神建构:不仅是评价当前的对象,更是对作家提供一种方向的指引,引导审美的风尚,引领作家的创作。这是文学批评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那么,怎样才能实现这样一种具有批判性的文学批评?我觉得这首先需要批评家对自我的建构,特别是青年批评家。我记得我在做博士毕业论文的时候,我的导师逄增玉先生就说:“你们年轻人写的文章都四平八稳的,年轻人一定要有锐气。”这一点让我深受启发。我们现在的批评界,很多都是让人看了觉得很“稳”的文章,缺少真正的、有个人独立见解的、甚至是带有某种偏激的文学批评。我们需要的好的批评不一定是面面俱到、八面玲珑的,这可能恰恰是批评圆滑、世故的一面,太聪明了。我们需要的恰恰是不是“很聪明”的,具有独立见解的,带有批评锐气的东西,是让人觉得耳目一新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批评家要保持批评的锐气和力量。参加工作后,当我决定写批判性文章的时候,内心也是惴惴不安的,我的博士后导师吴义勤先生鼓励说,就是学术对话和交流嘛。我们需要大力倡导说真话、有思想、有批判性的具有独立主体人格的文学评论。

其次,建构一种有批判性的批评,还需要报纸和刊物等文学媒体刊物的大力支持。我们现在有些刊物就设置了一些具有批判性的栏目,比如说《文学报》就设立一些有独立见解的“锐批评”,一定要是有批评锐力的文章才发。《名作欣赏》最近也设立专门批判性栏目,不要你写得多好,但能成一家之言,有自己的独立性的判断、提供新的观点就可以。虽然一些文章不一定完全客观,但却提供了一种探索的勇气。文学刊物媒体的努力为锐力批评提供了一个可贵的精神空间。

再次,建构一种有批判性的批评还需要制度的保障。比如说为我们的作家、批评家提供一些制度的保障,禁止人身攻击,来保证批评家能够去说真话。方方败诉后很多人都在为她声援,我们的社会,包括法律应该提供一种制度的保障,让大家有说真话的空间。

最后,学术会议也应做出相应的改变。我们现在有些学术会议,时间比较仓促,大家到了会上现翻书,说一通好话就走了。我们的学术会议规则完全可以改变一下,比如说就把开会的目的设定为“听听不同的意见”。这才能促进会议导向、文学批评风尚的改变。

建立一种良好的学术批评生态是十分必要和迫切的,也是需要多方面的共同努力。惟其如此,我们才能形成良好的学风、文风和会风,从而形成一个良好的学术批评生态,来促进批评家的成长,维护批评的独立性,让批评成为一种创造性的行为。让批判性文学批评成为一种常态,才能让文学批评具有尊严和价值,才能推进文学的良性发展,促进作家和批评家的良性互动,有利于整个社会精神文化生态的良好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