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在城里工作成家以后，各种原因，很少回乡间农村过年了，隔几年偶尔回去一次，也是来去匆匆。年过五十以后，寻根、寻找心灵家园的意识越来越强烈。去年，认真地回老家过了一回年，淡忘多年的过年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浓浓的乡村彝家山寨过年的味道，让人回味无穷。

我的老家，在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金沙江畔、乌蒙山腰，大凉山南面的己衣大裂谷边，一个传统的彝族山寨，当年红军长征经过时毛泽东同志写下了著名诗句“乌蒙磅礴走泥丸”的地方。那里虽然至今交通落后，信息闭塞，生活贫困，但是现在依然山清水秀、树木茂盛、山泉流淌、田野静谧，每天听到的还是松涛鸟歌、鸡鸣狗吠、蛙鼓蝉吟，看到的还是山高水长、天地辽阔、炊烟袅袅，一片净土，世外桃源。

我请了假，提前回老家。父母已逝，家里是姐姐、姐夫、侄儿、侄女。一进村进家，过年的味道就扑面而来。村里很多人家都开始杀猪宰羊，都来邀请我到他们家吃饭。

到家的第二天，腊月二十六，姐姐说，要扫尘了，一大早，姐姐、侄女和我媳妇就把家里所有的衣物、被褥等等端到金沙江边洗，姐夫、侄子、我和儿子则开始清除房前屋后的杂草荆棘，清理归顺院里的农具家具。斧头、镰刀、锄头、绳索等，都被我们收藏起来。姐夫说，年前要把所有会伤人的利器全部收藏起来，从除夕到大年初二，三天时间，不能见到这些东西。大扫除之后，我们跟着姐夫，用灶火灰把房屋周围撒了一圈，为防来年蛇鼠害虫邪气入侵。接着，我们又烧红了一个大犁头，用大火钳夹举着，绕着房前屋后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向大犁头喷吐冷水，用红犁头的火气和水汽来驱邪驱鬼。

除夕前一天仍然很繁忙。早晨，我和儿子、侄儿一起到屋后山坡上，采了几花篮青松毛（松针），背回来，为撒松毛席摆年夜饭做准备，然后又砍伐了一些松枝，扛回来，栽插在院子里。院子里的青松，每年都要栽插上新的，预示常年常青，家庭充满生机活力。然后，就准备各种食材，比如刨挖山药芋头，挖掘慈姑莲藕等等。大年三十至大年初二，不能到地里采摘蔬菜。前些年还没有自来水，大年三十还得把水缸挑满，大年初一，不能去水井里挑水，也给井底的龙王放假过年。一大早，姐姐就开始用泉水清洗石磨，开始磨豆腐。

下午，大家七手八脚做两件事，杀羊，舂粑粑。楚雄彝族人家，过年兴熬煮羊汤锅、炖山羊肉吃。我和儿子给姐夫和侄儿搭帮手，没用一个小时，一只自己家养的黑山羊就杀好并打整干净了，又在火炉上烧刮羊头蹄。麻烦的是舂粑粑，在大石碓里舂米饭，手工捏揉滚烫的米饭，制作粑粑，这要折腾大半个下午。要把本地产的不黏的糙米煮好，用大筲箕滤掉米汤汁，然后用大木头甑子蒸饭，火候要不大不小，中间不能熄火。米饭蒸熟后，从木甑子里舀出来，舂细、捏揉成团团的粑粑，必须在几分钟内完成。动作要快，手法要娴熟，因为做成粑粑后必须还有余热。其中最难的是抱碓嘴，把米饭敷在碓嘴上，不让其撒落。一旦米饭凉了，舂出的粑粑味道就走样了。这样手工捏揉烫手的米饭粑粑，真的很不容易。

舂碓要三四个人协作，不能停，要一气呵成。那天，我和儿子参加了舂碓，在大石碓了舂米饭粑粑，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坚持舂完粑粑的。碓嘴很沉重，抱碓嘴、揉粑粑的人，必须是非常强壮的彝家汉子，既要力气大，又要手巧，会用巧力。这样舂出来的米饭粑粑香甜、柔绵，烧烤出来很香脆。儿子简直是在用欣赏艺术表演的眼光看舂粑粑的整个过程，我也感觉自己是参与了一场精美的艺术表演，在制作一个个用米饭精工制作的艺术品。

大年三十是最繁忙的一天，也是最重要的一天。插花，铺撒青松毛席是过年的一件大事。过年前，老家漫山遍野的马缨花已经点起了“火把”，吐出了熊熊的火焰。我们一起到屋后的山林里，采折砍伐了很多枝马缨花，拿回来，挂在屋檐和门上，放在房顶上，畜圈门上也挂了一束束鲜红芳香的马缨花。小女孩小伙子们的头发上，牛羊头上，都要插上一朵小小的马缨花。马缨花是彝族的挚爱，是楚雄彝族自治州的州花，每年农历二月初八插花节，都要祭（马缨）花神。

接下来，是挂灯笼，贴对联，铺撒松毛席。我们把正屋客厅里的桌凳等家具全部搬走，把客厅全部铺撒上松软的、青绿鲜香的松毛。彝家人过节、办红白喜事，甚至有贵客来临，都要铺撒青松毛席，有时还要砍伐青松枝来搭建青篷。

当年夜饭做好，一切准备就绪，最重要的活动开始了。姐夫开始主持祭祀活动。先到屋后祭天地、祭山神、祭树神、祭马缨花神，然后返回来，祭门神灶神火神，再祭祀祖宗。祭祀结束，要先把家里的牛羊鸡猪猫狗等喂饱，然后大家席地坐在青松毛上，享受这一年的丰收。傍晚5点多钟开始吃年夜饭，一直吃到天黑，吃到春晚开始。年夜饭要长吃，寓意“长吃长有”。

彝家年夜饭最有特色的，是一锅全羊汤锅。全羊汤锅，从杀羊到熬炖，每个环节都很讲究技巧。在寒冷的冬季和初春，吃羊血羊肉对身体很好，特别是羊血温补气血，很珍贵。杀羊时，要极其小心地用盆接收羊血，熬炖羊汤锅时，包括羊头蹄、羊血、肠肚、肝、油都要齐全。吃羊汤锅，佐料非常讲究，现烧现烤的糊辣椒，配上花椒面、鲜韭菜、鲜绿肥嫩的薄荷等等。全羊汤锅，是彝家喜庆待客的大菜主菜，也是最具特色的佳肴。

年夜饭后，全家人围坐在火塘边，一边烧烤粑粑吃，一边说话守岁，叙说一年的好光景，期待祝福新的一年来临。守岁，姐夫往往守到天亮。大年夜，大年初一、初二、初三，彝家火塘里的火都不能熄灭，红红火火开个好头，预示和期待着彝家的日子连年红红火火。

大年初一的早饭要吃素。一大早，我和侄子就起床了，用红糖水煮粑粑丝，煮汤圆。忙碌了一整年的彝族妇女，这一天休息，煮饭等家务全都由男人们做。

这天天气阴沉沉的，下着小雨。我儿子说，这鬼天气，大过年的，还下雨……姐姐立刻阻止他，说，不能骂，过年期间，要忌口，不能骂人，不能发脾气，连牛羊鸡猪猫狗虫鸟草木都不能骂。这一天要忌用钱出财，水都不能泼到自家大门外；忌串门子，把财气带出去给了别人，给别人家带去晦气，带走别人家的财气；忌干任何活计，招来一年的辛苦……

大年初二开始，大家热闹繁忙起来了，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开始走亲访友，相互拜年，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