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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 坡

来源:文艺报 | 谭功才(土家族)  2016年07月11日12:21

幺坡就在我家正对门。站在院坝里讲话,稍微大声点,幺坡那边就听得清清楚楚,相反,亦然。当然,这种情况主要是指冬季,田地里干干净净,树叶全部凋零,声音毫无遮拦就传了过去。而夏季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包谷芜子齐刷刷在门口立起来,吊脚楼边的松树杉树花梨树异常茂密,甚至连夜晚的灯光也被包围得密不透光。

太阳一出来,首先就照耀了幺坡。我们叫这一类为阳坡。阳坡日照充足,土质的渗水性良好,种出的红苕个头不大,却甜到心底。咬一口,面面的,随时都有掉一坨的可能,因此叫面苕。面苕可以背到有水稻的低山去换大米,以改善生活。当然,也可以用洋芋去兑换。

幺坡住着3户人家。左边熊家后来搬去了水井坡,右边周家则搬去了周家坡,只剩下中间的李姓。所以,我们说起幺坡人,就是李家人了。幺坡缺水。他们走出了缺水的地方,却仍然走不出大山赐予的陡坡。

李家老两口身后无子嗣,便在中途接了亲侄子来传承香火。侄子有天赋,其命运也格外被上天眷顾,20岁不到就进了国企。一年365天,基本上都在外地,一摊子家务很自然就落在了老两口身上。

娶妻生子后,继子回来的次数渐渐多起来。两个孩子被老两口屎一泡尿一泡带大时,幺坡的房子也出现了渐进性变化。保坎垒了起来,吊脚楼外墙的石条,全是从苏家坡开采回来的上等石料,基本不过錾子,就能砌得四棱上线。厢房和正屋清一色杉木板,装成箱子一般。手一敲,嘣嘣作响如堂鼓。匠人开工时个个耳丫上别着香烟,休憩时就取下来,用火柴或是火塘里的明火石点燃,很满足地深吸一口,甚至连烟子也想全吞进肚里。

扩建或修葺前前后后花了李家父子好几年时间,用坊间话说:“夜夜做贼不富,天天待客不穷。”李家粮仓不仅没露底,反而日渐殷实起来。肥猪一年大过一年,肥到脊梁上的膘足足有一拃厚,惹人羡慕佩服。房屋里储藏的腊肉挂满了整个板壁。来年荒月,鲍坪就有不少人来到幺坡,或借或买那肥得流油的腊肉。李家殷实户的名声就此远扬。

继子在一家药材公司上班,知道黄柏杜仲芍药枣皮能卖好价钱,就将房前屋后都栽种上这些在乡人看来不起眼的东西。起初,乡人都说那东西荒田,影响包谷洋芋的收成,后来见李家靠卖那些药材赚了不少钱,纷纷效仿,讨得实在。从此,不仅记住了李家父子,更是铭记了幺坡。

李家老两口并未因家境日渐殷实而丝毫放松农田的精耕细作。夏天鸡叫二遍就起床生火做饭,扛着锄头出工时,村人大多刚刚起床,正往菜园子里倒清尿。冬天出工时,许多人家还在拍打睡梦中撒尿哭闹的娃儿。媳妇儿根本不用操心田里的活计,只管在家做饭,调理好两个儿子的起居,梳理得光光鲜鲜后,放心去探望远在红岩寺镇的丈夫,小住个三五天再回来。

眼皮子一眨,两个儿子就成了大人。一个去当兵,一个跟父亲做起了药材生意。企业转制那阵,继子承包了那家小镇的药材铺子,将本不怎样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相隔百余里外的镇上,建起了好几层高的洋房。眼看着媳妇和孙子一个接一个往外跑,幺坡就剩下老两口,守着偌大的空房,依然过着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的日子。或许是没生育过,老两口身体依然硬朗,年过七旬的老太婆还能给过红白喜事的邻里做主厨,刀上功夫不减当年。

年纪越来越老的老两口,身体再硬朗,终究拗不过岁月的沧桑,头痛腰痛发个烧什么的时有发生。老两口一起病倒在床时,就止不住地想念在另一个小镇上的儿子。有时甚至有些后悔当年不应该让娃儿走出去,现在连倒杯水的人也没有。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现在刚病就没有孝子。接侄子过来,不就是想老了不能动的时候有个照应吗?可是现在,只剩下两个老卷卷守活庙!

鲍坪是山旮旯里的山旮旯。从这里到镇上就有30多里路程,再从镇上到儿子所在的小镇还有将近百里。无论是儿子回来还是老两口过去,弄不好一整天还不能到达。儿子要将二老接到镇上去安享晚年。那里有一条通往大城市的国道,每天有好多车辆来来往往。老两口说,人一老,手脚就不听使唤,去哪里都不方便,哪有什么好?再说,一个种地的人离开了土地,就好像抢夺了他手里的饭碗,心里无边落寞空虚。

虽然红岩寺镇还是在群山包围之中,但在鲍坪人看来,走出鲍坪在那里落下根无疑是一种骄傲。自古以来,鲍坪人祖祖辈辈还没有一个人走出这巴掌大的地方。李家儿子无疑给父母脸上增添了无限荣光。老两口人前人后腰挺得直直的,听着一些赞美的话特别顺耳,比喝了蜜汁还甜。一想到这里,所有的艰辛甚至病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幺坡回到多年以前的境况,仍旧是只有两个人,仍旧是早出晚归,仍旧一年喂养着几头肥猪。门口一坡的田地,分属于周围好几户人家,如今大都交给了国家。周围的林地、门前的幺坡在逐渐长高,而老两口就感觉自己在渐渐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