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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 土

来源:文艺报 | 莫景春(毛南族)  2016年07月11日12:16

我家窝在大山深处,那里七分石头三分土。一踏出家门,便走上石块铺成的弯弯曲曲的石板路。青青的石板被岁月磨光了棱角,颜色有些泛白。多少个脚步在石板路上踩来踏去,踏出去就是通往山谷里那片山地,踩回来就回到窝在山脚的家。日子就在石板路上悄悄溜走。

这里满眼是陡峭嶙峋的石头,高高低低,只有那些顽强的藤蔓从石缝之间长出来,四处蔓延,爬满那灰白的石头。山里很少有一整块宽阔的地,只能在石缝间整出一两块巴掌大的地,敲敲打打,把石头弄碎,一块一块地弄走;再四处寻找泥土,辛辛苦苦整出一块地。但山势陡峭,山里多雨,哗啦啦一阵子,便将刚刚堆积起来的泥土冲下山,让人欲哭无泪。于是,堆好了土,便赶紧在四周垒上石块,挡着泥土,以防雨水冲刷掉。

家乡很多田地都是父母辈靠双手辛辛苦苦抓出来的。这窝在山脚下的小村庄,村前村后遍地是山石荒芜。谁能把石头赶出,抓出泥土,地就是谁的。村里的人也就山上山下、村前村后到处看,稍有些上眼的平地,便清理丛生的杂草,露出那些狰狞的石头,一手一手地把这些石头赶走,抓出泥土,种上玉米、大豆,撒上杂草烧成的地皮灰。

在村里,挂在门后的除了锄头、镰刀等普通农具,多是赶石头抓泥土的什物,比如凿石头的凿子,还有挖石头抓泥土用的铁锹。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坚硬硕大,光靠那小锤子敲敲打打是不行的。它无动于衷,仍然高傲地站在田里。如果拿来刚硬的铁钎,打个孔,装入一些炸药,“嘭”的一声,高傲的石头被炸得四处乱飞,剩下的是蓬松的泥土。

有了这些坚实的家什,乡亲们就可以在远远近近的山间山脚驱赶石头抓泥土了。只要看到一点泥土,便将尖利的钢钎往石头身下一探,垫上一块小石头,发挥杠杆作用,稳稳地将那块石头撬起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它抬出,运到远远的山脚下,堆成一堆乱石,任凭雨水侵蚀苔藓斑驳。然后,让地里的泥土露出笑脸,准备迎接瓜豆种子的陪伴。

这些家什可不是用一般的铁铸的,是特地选上好的纯钢锻的,而且专门找好的铁匠铺,找高明的师傅。打这些东西,乡亲们都舍得花钱,即使是卖掉一头小猪……锻造好的家什会更加硬实,即使敲打硬邦邦的石头,都是那样掷地有声,碎石乱飞。于是,这些家什都被村里人看作是传家宝,不用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珍藏到屋架上。

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父母辈经常得四处抓土。在那样的年代,谁家的地多,谁家的肚子就能填得饱些,寸土如金啊!听母亲说,她从十多岁懂事起,便颠着小屁股整日跟在大人后面,抓石头缝里的土,修整出一片片小小的地。那些窄窄的山地都是从石头的手里抓回来的。那些顽固的石头不知经过祖祖辈辈多少艰辛和努力才被抓走的,我们这一代才能安安心心地过些稳定的日子。

母亲长年累月地用那只锃亮的铲子抓土。刚发现的山地土层往往不厚,只是薄薄地散布,母亲便在原地认认真真把石头弄走,抓出一层一层的泥土,仍养不了庄稼。母亲便四处串山,跑到那低矮潮湿的地方,看有没有些土壤。一看到有土,便如获至宝,喜出望外,赶紧把野藤乱蔓割得干干净净,蹲下来,虔诚地看着挤在夹缝中的泥土。夹在石缝中的泥土有些坚硬,母亲便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抓着,松出的土壤便被母亲用双手一捧一捧地捧进篓里,翻过一块又一块大石头,将背篓里的土倒到那块刚刚平整出的山地。

有时候,全家出动,浩浩荡荡去抓土。那时我才上小学五年级,个子矮小,就用篮子来提。母亲有一次在村后的山凹里发现了一小块平地,只有三四平米那么大,爬着各种各样的藤蔓。母亲放羊时看到了,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赶紧跑回家告诉全家。全家人也兴冲冲地跑去看,都大失所望:那算什么地!地是有些平整,还长着长长短短的草、树木。从表面上看,感觉那可能是一块地,但一把这些掩盖真相的草木割除干净,就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凌乱的石头遍地都是,听说是先前村里人开山炸石头做房子留下的。表面看似很平整,稍稍往下挖,就露出嶙峋的石头。

此情此景,我们都劝母亲别白费力气,弄这么块贫瘠的地。可她坚持不懈,把里面的碎石一一捡走,又跑到一里外找可以取土的地方。于是全家人全都出力了。我的小篮子也装着满满的泥土。很沉很沉,还要爬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我咬紧牙关,两只手不断轮流地提着,继续走。那天弄得腰酸背痛,全身发软。母亲腿脚灵活,风风火火地跑,竟然比我多走了几趟,但也看到了她摔跤的情境:筐里的泥土泼了她一身。衣服头发全沾着泥土,她全然不顾,只顾埋头将那些散落的泥土一捧一捧地捧回篓里。

这些抓出来的土堆成了一块又一块的地,父母们种上玉米或黄豆,又把这些玉米黄豆拉出去卖,换回一沓或厚或薄的钱,或者用来喂着栏里几头肥大的猪,吃玉米的猪容易长膘,没几个月就可以出栏,又是一沓钱。家里的小孩睁着眼睛等着交学费,父母们笑眯眯地把这些钱转给我们。那钱还带着父母滚烫的体温呀。握紧手中的钱我们想到抓土是那样辛苦,眼眶潮潮的,读书更加发狠了,争取不再辛辛苦苦抓那些泥土了。

现在母亲老了,地里的重活全是大哥大嫂揽去了,留着母亲在家里喂猪,干些家务。母亲便闲得慌,常常是天刚蒙蒙亮,便窸窸窣窣起来,把猪潲煮好,把鸭子喂饱,便提个小篮子,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地里赶来了,一是要拣点猪菜,更重要的是看看有哪些可恶的石头还在地里顽固地待着,准备把它们扔走,再抓出些泥土,让山地稍稍增大,能多种些农作物。

到了地里,母亲便像一位将军检阅士兵似的,背着手,在地的四角转转,看看昨天埋下的种子出头了没有,瓜架上的瓜苗是不是爬上去了。正是春夏时节,菜地满是瓜豆,葳蕤丛生,花开缤纷,蜂蝶乱舞,生机盎然。母亲很满意地看着这一片瓜豆,慢慢地又低下头,在茂盛的瓜豆叶下摸摸索索,摸出一块发白的石头,然后把石头垒到地角边。

这些用手抓出来的地是父母们白天的家。他们有事没事,就到地里转悠转悠,看看他们亲手抓出来的土地,是如何使家人能够填饱肚子,并支撑他们跑到山外去奋斗。

抓出来的土地,抓出了我们日渐美好的生活。忘不了母亲抓土的那一双黄瘦的手掌。